可这样的父亲却猝不及防地去世了。
是枝想起上一次与他说话是在一个月前,他问自己术式掌握得如何。她告诉父亲,她已经能够展开不完全的领域了,父亲很欣慰。
领域还未构筑完全,父亲已然离开。
她扶着父亲的棺椁,走在刺骨的风里。她总能听到有人在哭,可她却好像哭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难过,她只是在想,如果上一次见到父亲时能够好好与他说几句话就好了。
说到底,她根本就不了解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男人。
五条觉走在她的身边。他总是看着自己,像是在担心着什么似的。落葬的时候,是枝开玩笑似的问她,是不是为了逃避繁重的术式练习才一连几天都帮她处理葬礼的事情。他没有否认,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直到这一刻是枝才痛哭出声。
死去的父亲落葬后的第二日,十七岁的是枝成为了新的家主。她感觉到了他人的疑虑,他们都在质疑着,自己是否真的能够好好地统领这个家。
这样的质疑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她已经能够完全展开领域了,他们好像也依然不信赖她。
同样是年轻的家主,没有人会对五条觉的能力产生任何的质疑。这也可以理解。
五条觉成为了家主是因为他能力足够,而她只是因为身为长女罢了。
“但我觉得是枝已经做得很棒了。我很欣赏你。”
五条觉总这么说。他的话语也总是能驱散是枝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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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似乎是在做梦。
梦里的少女已经不再是少女,倒更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好像她也在伴随着是枝的成长而成长。长发被剪短,看起来分外利落,嘴角的笑意却好像没有过去那么轻快了。
她告诉是枝,她终于遇到心爱的人了。
“在他身边,好像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说起“他”时,八重的笑终于不再那么沉重了。是枝想,或许这就是真情实感的高兴吧。
“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又问起了这个问题,是枝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如此在意这种事,也根本没办法回答。
“这样吗……”
八重好像有点失望。
“你倒是快点意识到啊……”
她蜷缩着身子,收拢双手。围绕着海的群山向外散去。
是枝醒来了。
“是枝大人,您在听我说话吗?”
媒人不耐烦地看着她。
是枝颤抖了一下,猛然抬起头。那个奇怪的梦害得她完全错过了媒人的话。不过就算是错过了也无妨,她本来就不怎么想听那个话题。
可媒人似乎不想止步于此。她把几张摊开的画像推到是枝的面前,说这些都是很优秀的好儿郎,又说是枝已经到了该婚嫁的年纪,哪怕是为了这个家,她也应当诞下子嗣。
母亲也说着同样的话,她们喋喋不休。
是枝累了,也不想再听更多了。
“觉……”她喃喃着问,“觉和我同岁,他在也开始物色结婚对象了吗?”
“当然。你们都已经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
“哦……”
要是他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就好了。是枝这么想着。
如此一来,她也就不需要承受太大的压力了。
说到底,婚姻这件事,她才是最终的决定者。只要她不想松口,那就算是外界的压力再怎么紧迫,她也可以依旧从容地过着独身一人的生活。正巧五条觉也一直都没有提起结婚之类的事情,让是枝也轻松了不少。
而那枚似乎是婚戒的戒指,是枝也始终没有找到它的主人。
“猫和狗会生下怎样的孩子?”
某一日,是枝被年幼的妹妹问出了这样的问题。那一日她诞生了不切实际的想法。
随后,她决定让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成为现实——她总是想到了什么便去做什么的人。
既然要诞下与咒灵的子嗣,那必须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咒灵才行。是枝理想的对象是已然受肉的诅咒,为此她找寻了很久,直到某个雨天,她才寻到了心仪的载体。
她收起伞,雨水很快就淋湿了她的发丝。她向咒灵迈出一步,意识却倏地变得混沌。
她又一次坠入了那个虚晃的梦境之中。
但梦里再也不是苍色的天与清澈的海了。梦境变得像是阴暗的暴雨天,海水没过了她的胸口,浪潮几乎要将她拍倒,她只能勉强站住身子。
环绕着海的山庞大而恐怖,像是狰狞的怪物。八重站在礁石上,风吹起她空荡荡的左侧衣袖,直到此刻是枝才发现她只剩下一条腿了。
瘦弱的她就这么扭曲地站着,长发遮挡住了她的脸。透过发丝的间隙,是枝看到的是凹陷而空洞的双眼。
她让是枝害怕。
“发生什么事了!你……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她战栗着,苍白的唇微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归于沉默。
“不行。”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是枝不懂这话的意思。海水已经快要没过脖颈了,呼吸变得好困难。
“什么‘不行’?先不说这个了,你不要紧吧?”
“别把你的幻想变成现实,千万不要!这是不——”
话语被海水截断。是枝醒来了。
衣衫彻底被雨水打湿,阵阵冷风让她不住地颤抖。上一刻还站在她眼前的咒灵,不知为何竟已经被祓除了,只剩下一半的身躯还未彻底消散,残留在它躯体上的残秽是八重家的术式,可是枝刚才根本没有做出任何祓除的行为。
而且,所折射出的伤害是刀,而非是她所熟练的箭……这是怎么回事?
是枝呆站在雨中,从发梢滑落的水珠滴在她的鼻尖上,她似乎连颤抖都忘记了。
不知站了多久,头顶的雨停下了——不,不是雨停了。有人为她撑起了伞,沉重宽大的衣衫搭在她的肩头。
“冷吗?为什么站在这种地方?”
是五条觉的声音。
是枝不敢抬头,雨水好像渗入了眼眸之中,哪怕只是眨一眨眼都酸涩得厉害。她也不想抬眼去看五条觉,却不知道这份胆怯究竟来自何处。
双唇颤抖着,说不出哪怕半个音节。此刻颤栗的自己简直是像极了刚才梦境中的那个名为八重的女人。她听不清五条觉说了什么,她只觉得大脑很乱。
直到被他重重地唤了一声,是枝才如同如梦初醒。也才发现,他原来站在了伞外,斜斜的伞面只保护了她而已。冰冷的雨落在他的身上,但他好像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似的,只是看着她而已。
是枝陷入了一瞬茫然。她试着把伞扶正,可是却无法推动。五条觉比她想象得更加固执。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无法理解。
是枝捂着胸口,总觉得心脏的跳动也变得尖锐了。
“心口不舒服吗?”伞面向她倾斜了更多,他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总觉得你今天不太对劲,便出来找你了……快和我回家吧,。咒灵已经被祓除了。”
明明身处在同一场雨中,他的手掌却依旧温暖。有那么一个瞬间,是枝好像忘记了此刻的雨。
但仅仅只是一个瞬间而已。
她的指尖也在颤抖,渐渐的变得麻木了。她盯着被冻得泛红的手,渴望藏起的心绪逃了出来。
“如果我和咒灵诞下子嗣,是不是能够培养出比我更优秀的咒术师?这孩子一定能够比我更好地理解人类的情感,我是这么认为的。”
五条觉的表情僵住了,握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收紧。有那么短短的几刻,他的视线越过了是枝,落在她身后的那团残秽上。
这似乎是是枝第一次看透五条觉的情绪——他露出了名为“难以置信”的表情。
“别告诉我……”他的声音几乎被雨水盖住,冷静得近乎可怕,“别告诉我,你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冒雨出门的。”
“……是。”
是枝不愿对他说谎。
他的手捏得更紧了,却没有捏痛她。他的表情也好像不再是纯粹的难以置信了,变成了某种是枝更加无法理解的情绪。
总觉得此刻沉默更好,可不知道为什么,是枝就是想要说些什么,言语也变得急切。
“我还没有开始做这件事!但是……但是就算真的做了,应该也没关系的,对吧?能成功的话,那当然是最好。哪怕失败了,也没关系,只要及时修正错误就好了,不是吗?我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这个计划只是会对我一个人产生影响,仅此而已。没有人会因为我而……”
“伤害到自己的痛苦就不是痛苦了吗!?”
他的声音穿透雨幕。
是枝愣住了。
“不伤害别人,这当然很好。但你也不可以伤害你自己。所以我不能让你这么做。”他说着,不知为何双手也在颤抖,“绝对,不可以!”
这是五条觉会说的话,是枝早早地就想到了。可就算如此,她还是毫无理由地产生了一种想要反驳的冲动。
她想要甩开五条觉的手。
“为什么我不能这么做?我会承担后果,也会解决好一切的!我会……”
“你会痛苦!我……唯独不想让你痛苦。”
无法挣脱他的手,他的话语像是被雨水砸得破碎了。
无法理解他的话语。完全无法理解,她只觉得心口好痛,哪怕用手掌用力压住,也根本无济于事。
为什么无法理解?让她理解啊。
“……为什么?”她喃喃着,“为什么不想让我痛苦?”
“因为没有人会希望心爱的人遭遇苦难。”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因为……因为喜欢你啊!”
这是意料之外的话语,可好像也并没有那么的意外。是枝以为自己会愣住,或至少反问几句。可她仅仅只是站在原处而已,指尖已经完全麻木了,却依然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暖。心脏也依然狂乱地跳动着。
雨水顺着脸颊的弧度滑落,其中掺杂着温暖的海水。
起初只是无声的哭泣而已,可渐渐的哭声却无法压抑了。她痛哭着。
流泪是因为悲伤或是疼痛,这是她所知道的眼泪的成因。可她却并不觉得伤心。此刻她心中的情绪,应该是什么呢?
“我……现在,好像很开心。”
她扶正了伞柄,却哭得更大声了。她向五条觉迈出一步。伞面终于将他们两人都隔绝在了雨天之外。
“为什么我会觉得开心?是……是因为我有着和你一样的感情吗?”
五条觉摸了摸微红的鼻尖,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肯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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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日的伞下,是枝又一次坠入了梦中。
苍色的天与清澈的海,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站在海水中。她的四肢重新变得完整了,只是左手一直在抖。
是枝始终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但她向自己伸出了颤抖的左手。
“可以把那枚戒指还给我吗?”
她笑着说,话语如初见时一样温柔。
戒指……啊,是枝想起来了。那原来是她的东西吗?
是枝把戒指放在她的手中,看着她僵硬地合起手掌,扬起失而复得的笑容。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我是因为你的选择而诞生于世的……但既然你已经做出了最不会让自己遗憾的抉择,那想必你我都会迎来不同的未来吧。”
她为自己戴上戒指,左手依然颤抖不止。低垂的眼眸不知藏起的事是怎样的情绪。
但她笑了起来。
“我叫做是之——八重是之。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可是啊,是枝,我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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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醒来了。
一直以来都放在身边的戒指消失无踪了,不知去了何处,是枝再也找不到它了。五条觉握着她的手,与她一同走回家。
雨已经停息,折起的油纸伞被他拿在手中,依然滴着水。一切好像都很不真实,可也是最真实的。
是枝眨了眨眼,看着放晴的天空。在寒冬时离开的候鸟已经飞回这片苍穹,她意识到马上就快到春天了。
梦境中曾经历的一切伴随着他们的步伐渐渐褪色。无论是山还是海,又或者是那个朦胧得再也想不起面容的女人,都在一点一点从她的记忆中褪去,却没有完全消失。
那真是奇怪的梦啊。
她忍不住想。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下最后一章啦!
关于森罗梦这个番外,其实可以当做平行世界看(?)被咒灵是枝吃下的戒指连接着是枝和是枝的梦境,实际上这两个人的交点和纠缠起始于戒指的消失,痛苦的消失也是因为夺回了戒指
第66章 New Year's Day
记录——
202■年12月31日
“咦,你们来得这么早吗?”
从敞开的小小门缝中,是之探出头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这么说,没有把门敞得更开。
家里还没有完全收拾好,新年的装饰物也剩下一大半没有挂上。她本来是想要让五条悟帮忙的,可这家伙才刚拆开装饰物的塑料包装就说自己累得不行了,这会儿正躺在沙发上,眯着眼,怎么看都像是在装睡的样子,哪怕是听到了门铃声,他也没有醒过来。
一想到要被一起来家里过新年的学生们看到略显杂乱的家,是之总觉得很羞愧。可他们都已经站在这里了,总不能让他们继续在冷风中等着。所以就算是再怎么羞愧不已,是之还是敞开了门。
“快进来吧。”
“打扰啦!”
扬起无比灿烂笑容的虎杖和野蔷薇蹦跶着,伏黑惠走在他们的身后,很难得的从一见面就开始对是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