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儿发生车祸之后,任父任母心里已经暗下决定——放弃自己的事业,全心全意照顾女儿,即使这辈子永远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初中老师,他们也要处处照顾好女儿,让女儿的一生平遂无忧。
然而,女儿并没有因为车祸创伤,而变得自卑自弃。她反而更加坚强、懂事和努力,积极地面对每一天。
他们慢慢明白,女儿并不需要他们过分的担忧和关爱,不需要他们为了她而放弃自己的事业。
任雾的高考分数很高,在填报志愿时,任父任母淡定自如,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女儿要报读哪个大学。甚至在女儿难得开口询问他们的意见时,他们惊愕地说道:“小雾,你都这么大了,自己做主就行,这些事情不用问爸妈。”
任父任母不是不在意女儿去哪个城市、在哪个大学,而是他们清楚地知道,孩子只管去飞,而他们会在温暖的家里,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任雾见父母真的放心让她做主,她便顺从本心填上了华国最好的大学,然后提交志愿。
华大,在遥远的北方,离家足有两千多公里。
任父任母像是不知道这个距离,兴致勃勃地打电话通知各个亲朋好友:“我家小雾要去华大上大学了,对,就是全国最好的大学。嗯,新历八月十五到家里喝升学酒啊,记得来啊!”
任雾趴在母亲肩头,假装可怜兮兮地问道:“妈,你都不爱我了。我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大学,到时想家怎么办?”
“傻!”任母伸出食指戳了一下女儿脑袋,“想家就回来呀!爸妈的工资够你每个月坐飞机来回一趟。”
任父补充道,“再多就不行了啊,我和你妈还想存点钱出国玩玩呢!”
任雾抬眼,委屈巴巴问道:“爸,出国旅游没我的份吗?”
“你长大了,该会自己挣钱了。”任父慈祥地摸摸女儿的头发,“爸妈还等着你带我们去玩呢!”
第90章 九十
任雾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华外合资工作, 经常会被外派到不同的地方、国家出差。一开始,同事们都以为她会给他们拖后腿、处处需要照顾她。事实却是,他们走路速度没她快, 脑子转得也没她快。
任雾在公司里干得风生水起——会好几门外语, 交际能力极强,脑子通透, 想问题总会想到点子上。她的工资和岗位也像坐火箭似的,不断往上冲。
几年后, 眼见任雾要跟三十岁搭边儿了, 任父任母开始着急她的婚事, 不时会提醒她:“小雾,你年纪不轻了,有合适的对象也该结婚了。爸妈年纪不小了, 你再不结婚, 咱们可没力气帮你照顾孩子了。”
任雾婉转回绝:“爸妈, 我现在工作挺忙的,没时间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啊。而且我一个人也过习惯了, 不大想别人来扰乱我的生活。”
“小雾,你这个想法可就不对了。你想要趁着年轻打拼, 爸妈都支持你。不过啊,咱们年纪到了,该干啥事就该干啥事。现在你到了结婚的年龄, 也该找对象了。”任父语重心长地说,“爸妈希望你生活里有个伴儿,以后还有个孩子,这一生热热闹闹的过着。”
任母也插嘴说道:“你爸说得有道理。我们就希望你回到家里时,灯是亮着的, 每天回家也有个伴儿,不用总是一个人呆着。”
任雾笑着摇头:“爸妈,我房子里装的是感应灯,天黑它就自动亮了。”
任母又气又笑:“你这个调皮孩子,明知道妈妈说的是什么意思,还硬是扭曲我的意思。”
任雾随便应了几句,把父母的劝说搪塞过去。
然而任父任母并没有就此放弃。
他们第二天就上婚姻介绍所把女儿的信息登记一番,交了定金,坐等天上掉落个合适的好女婿。
没多久,任母接到了婚姻介绍所里张姐的电话,通知她明天下午在饭店见面。
任父任母兴冲冲地答应下来,好好捯饬了一番,带上女儿的照片就往饭店走去。
服务员把他们领到包间里,便看到圆桌上坐了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子,身旁那两人应该是他的父母。
张姐迎上来,热情地介绍道:“任叔任婶,这位是孔烨,这两位是他爸妈。”
任父任母在张姐的安排下坐了下来,正好面对着孔烨。他们越看那小伙子越喜欢,成熟、长得俊、有礼貌,还主动给他们斟茶倒水来着。
孔烨的父母看着面相老实憨厚,大概也是好相处的性子。任父任母心里更加愿意了。
孔母笑着说:“我儿子是在市二中教书的,我和老孔都是在教育局干活的。这样说来,咱们真是有缘了,这一大家子都是教书育人的啊!”
任母接话道:“可不是,咱们这也太巧了。”
两家人越说越欢,孔母拉着任母的手,亲密地说:“你看,啥时候让你家姑娘把工作辞了,把俩孩子的婚事给办了?”
任母心里一咯噔,怎么突然就说到让自己女儿辞掉工作了?
孔母继续说道:“以后你姑娘嫁进来,咱们这边也不要啥嫁妆,我们家出婚房,首饰什么的都给姑娘配齐,你们放心。”
任母心里有点不得劲,他们家里条件挺好的,也不是奔着彩礼去的。这人说的话怎么让她觉得自己在卖闺女啊?
“只要她嫁进来以后,给咱家生个大胖孙子、好好伺候她老公就行,别的事都不用她干。”
“这些事还远着,不着急不着急,两孩子都还没见面呢!”任母赶紧推脱,心里已经把这家人从未来亲家的本子上狠狠划掉。这孔母话里话外就是把儿媳妇当做生育机器兼儿子的专用保姆啊!她又不傻,才不会把女儿嫁过去受苦受气。
任母脸上的笑容明显勉强起来,任父见状,知道是时候说几句场面话,然后撤了。
“我儿子都三十五了,你闺女也二十九了,奔三十了,还不急啊!”孔母埋怨地看了任母一眼,“再说了,两孩子身体又不方便,还是早点办婚事好。”
任母闻言,惊讶道:“孩子们不都好好的吗,身体有啥不方便的?”
孔母一脸“大家知根知底,你就甭装了”的表情,声音压得低低的:“你闺女没了右腿,我儿子双脚不好使。你说,他们身体哪里方便了?”
任母腾地站起来,无法置信地问道:“你儿子腿脚不好使?”
媒人昨天没有跟她说过那男青年的身体情况,只笼统地告诉她:“那小子挺配你家闺女的,样样都好,你放心好了!”
在任父任母眼里,女儿缺失了一条腿,但这并不算什么。女儿学历高,工作能力突出,长相漂亮,个子高挑。总体来说,就是没有任何缺点。甚至在他们看来,女儿的条件足以让她细挑慢选,找到一个和她一样优秀的对象。
孔母看到她这个反应,面上不虞:“你闺女年纪都这么大了、还缺一条腿,我儿子腿脚不好使咋地了?我告诉你,要不是我儿子前一个老婆没用,生不出儿子,我们也看不上你家闺女啊!”
在孔家人嘴里,自家女儿成了滞销货,还是那种除了他们、谁都不会要的滞销货。
任父任母脸色又青又白。
媒人张姐赶紧打圆场:“任婶,你家姑娘好,孔家小子也不错,两人多配啊!”
任母重重唾道:“配个屁啊,我家闺女比他好一百万倍!”说完气冲冲拿着包走了,任父也一脸怒容跟在她身后离开包间。
孔母怒极,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你怎么介绍这么没教养的对象给我们?他们居然还敢嫌弃我儿子身体不好,也不看看他们那闺女,没了一条腿,我看她这辈子怎么嫁出去!”
当晚,任母打了个电话给任雾,又委屈又生气地把这事说了一番,狠狠地把孔家人骂了一顿。
最后,她抹着眼泪说:“我家闺女那么好,为什么就是没人看得到呢?”
任父在旁拼命扯她袖子,让妻子不要说了,免得闺女心里难受。
“妈,我们要承认,在婚恋市场上,你家闺女确实要比别人输了那么一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爸妈一样有眼光,知道我有多好的呀!”任雾安慰道。
“妈,你要相信我,不管我有没有对象、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我都能过得很好。”任雾站在阳台上,眼睛看着远处的繁华灯光,“还有呀,即使我不结婚,也不是因为别人嫌弃我,更不是因为我不够自信,而是这种状态让我觉得轻松舒服。”
经过这件事情以后,任父任母放弃了催婚这件事情。女儿说得对,她有钱有工作有自己的爱好,一切顺其自然就行。
任雾在外资公司工作了接近二十年,拥有了极为丰富的人脉资源,存下了一笔丰厚的财富。她从公司辞职时,还有不少能力不错的下属跟着她一块离开。
离开公司后,她创办了一个服饰出口公司。公司的生意很好,没几年,便在行业内冒头了,她也成了不时接受财经采访的企业家。
出现在电视新闻或是报刊杂志上的这名只有一条腿的女企业家给不少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谈吐举止落落大方,说话间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话语平平实实,却总让人小有启发。
更多人并非从电视上认识她,而是在几乎成为每个城市标配的“希望培训班”的宣传中知道她。
“希望培训班”,一个致力于残疾人能力培训的机构,在里边有许多课程,如蛋糕制作、衣服制作、美工等。身体有残疾的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身体条件,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程进行报名学习,考核及格后机构会颁发一个毕业证书,并且把他们推荐到合适的工作岗位上。
任雾就是这些机构的创始人。随着她的生意越做越大、人脉越来越广,她和许多企业、商铺都达成了密切的合作——机构培养出各行各业的人才,输送到合作的企业、商铺里。
作为一个身体有缺陷的人,她更清楚残疾人的无助。他们在社会上往往处于弱势群体,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没有生活来源,成为家里的负担。而她能做的,就是为他们提供一个学习的机会和推荐合适的工作岗位。
任雾这辈子没有结婚生子,她六十五岁那年,任父任母离世。离开前,他们眼里并无担忧。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一个人也过得很好。
“欢迎宿主回来。”系统的声音响起来。
任雾回到了地府,面前拄着拐杖的年轻女孩嘴角轻轻勾着,眼里的沉重和无助早就散去。
“多好!我不是任何人的负担,我也能过得很好很好!”女孩的身形淡去,留下轻松的话语。
“本次打分如下:①一辈子自强独立,有自己的事业,得三十分;②父母能够拥有自己的生活和事业,不用长年累月为女儿担心,得五十分;③让更多的残疾人能够拥有自己的工作、挣钱养活自己,不再是家里的负担,得二十分。”系统把积分算好,“扣除道具的五分,目前共有九百分。”
*
当聂简接到电话时,他觉得电话那头的人在恶作剧。
现在不过十一点钟,离早上送任雾去上班才过了两个半小时。任雾怎么可能、没了呢?
两个半小时,怎么就让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消逝在这个世界上了呢?
不可能!对,那人一定是在恶作剧,不可能的!
聂简的大脑不停地叫嚣着不可能,但他的心早已掉落万丈深渊。
他知道的,电话里那人说的话是真的。
早在之前,他就意识到了任雾的痛苦。
他说不清自己这一生,算是不幸,还是幸运。
年少丧父,母亲重病,他只能辍学回家。然而没多久,他家里迎来了一对陌生的夫妻。
他们低声把他们家里的事情说了出来,还把女儿车祸前的照片给他看。然后吞吞吐吐地提出:“我们可以资助你上学,也可以尽力攒钱给你母亲看病,但是以后你必须和我女儿结婚,照顾她一辈子。”
年幼的他只看到了眼前的好处,知道这对夫妻可以给钱让母亲去看病,让他去上学。他一口答应下来,还劝服了不乐意赔进儿子一生的母亲。
这对夫妻的钱,让母亲多活了三年,让他可以上学,可以吃饱穿暖。
他是什么时候想要反悔的呢?应该是高二那年的运动会上,见到了那个笑容灿烂、充满活力的姑娘,他的心蠢蠢欲动。
在那一刻,他知道那个决定,葬送了他的爱情。
但他还能怎么办?他想上学,想要离开那个破破烂烂、已无人气的家,他只能咬着牙,继续接受资助。
考上大学之后,他立即打电话要求资助停止。他已经申请了助学金,不再需要那对夫妻资助了。
大学毕业,他顺顺利利进了国企。与此同时,那对夫妻也找上门来。
兑现承诺的日子,到了。
他见到了那个失了一条腿的姑娘,她高高瘦瘦的,穿了一身不起眼的半旧衣服,眼睛习惯性看地,嘴角也是哀哀地垂下来,显得整个人忧郁苦闷。
她对他有愧,不敢看他。而他心里把她当成讨债的,不想再看她第二眼。
婚礼办得很热闹,除了新郎新娘,其余人都笑得很开心。
她睡在床上,他睡在地板上。他们成了这样的夫妻。
两人偶尔会说话,但眼神从来不会碰在一起。
岳父岳母提醒他们该生孩子了,他讷讷应好。
在房间里向妻子提出这个要求时,他心无波澜。这个任务,完成了就好了。
妻子拒绝了他。沉默了一会之后问他会不会好好照顾她的父母。
聂简说道:“会。他们让我妈活多了几年,让我去上学。这辈子,他们就是我的恩人,我会好好报答他们的恩情。”
那一刻,他听懂了她话里暗藏的意味,但他却无法控制心中的恶魔。
第二天送她上班,那是最后的相处。
他知道,她也知道。
他只是假装不知,眼睁睁看着她做出决烈的选择。
任雾的去世,给任父任母极大的打击,这对夫妻多次痛哭得晕过去。
聂简沉默着,带着愧疚和心虚,帮忙处理了任雾的后事。
聂简告诉自己,以后他就是这对父母的儿子,他要好好照顾他们,为他们养老送终。
但是任父任母没有给他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