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正想说她太过善良,却转念一想,也许这样的善良和天真正是达西所要保护的。她扭头看去,只见达西站在一旁,双手交叉在胸前,不发一言。安妮说不准他是什么态度,稍作思考后便对乔治安娜说:“那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她的反问让乔治安娜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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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果是你,手段绝对不会这么温和。”达西坐在小书房的书桌旁写信,忽然说道。
“你管这叫温和?”安妮挑了挑眉,“恐怕在那些女仆的嘴里,我已经是个严苛、难糊弄、斤斤计较的刻薄主人了。”
“倘若在彭伯里,这样粗心大意、又不听指派的女仆会受到雷诺兹太太最严苛的惩罚。落在主人身上的伤会千百倍地返回到她的身上。”达西眼睛抬了起来,看向正在整理识字启蒙教材的安妮。
“这里是罗辛斯,达西。不过我相信,在彭伯里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女仆。”安妮圆滑地吹捧了一下彭伯里的雷诺兹太太。
达西没有搭腔,事实上他也这么认为。
“我总是听到仆人说彭伯里庄园的男主人仁慈又宽厚,对待下人从来没有一句重话。你今天却颠覆了我的看法。”安妮一边翻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达西吹了吹信纸上的墨水,告诉她:“如果你有一位赏罚分明、经验丰富的管家太太,无论你做什么,都是有理有据的——审判的工作向来不会等到我发怒了才做。”
“看上去你在提醒我,姜金生太太的工作也许并不……”
“不,我无意评判罗辛斯的管家太太。”达西将手中的信纸叠了起来,他站起了身,朝沙发这边走来,在安妮以为他是觉得冷,想要离壁炉近一些时,达西却把手中的信纸交给了她。
“这是什么?”
“与彭伯里庄园交好的家族名单。”
“你就这样给我了?”安妮惊讶道,她没有伸手接过,可达西的手捏着那张信纸,手也没有放下来,达西点头:“我猜你会去找姨妈,正好,麻烦你帮我把这个名单交给她。”
“您可真是料事如神。”安妮没有再扭捏,接过了信纸。想了想,她回到了书桌前,抽出了一个信封,将信纸塞了进去。
“你不必这样,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我并不是在和你客气,达西。这可是我和妈妈谈话的重要道具。”安妮挥了挥手中的信封。
达西挑高了一边的眉毛,眼底露出了笑意:“我小看你了。看来你的计划比我想象中更为宏大。真不知道你是哪儿来的精灵,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小。我倒是希望乔治安娜简单一些,如果再来一个安妮,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谢谢你的赞赏,达西先生。”
“不客气。”
二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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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了安妮的叙述,凯瑟琳夫人看着烛火,陷入了沉默之中。
安妮皱着眉头,拿不准她的想法。别看安妮似乎信心满满地让杜丽把凯瑟琳夫人请来了大书房,其实她心里也很没有底。她与曾经那个安妮的变化是潜移默化的,突然把一部分□□裸的巨变展现在凯瑟琳夫人面前,属实冒险了。
“你是说,你用德·包尔先生留给你的一部分遗产购置了一块土地,专门种植保加利亚玫瑰?”凯瑟琳夫人过了很久,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全是这样,那片种植园还有从事一些原料的加工。保加利亚玫瑰浓烈、诱人的香气没有人能抵挡,它是提取玫瑰精油和纯露的最佳选择。您一定记得,去年十月份我曾让人带回许多玫瑰制品的礼盒。”安妮没有吹嘘自己的产业,声音平淡、口齿清晰,莫名地让人信服。
“是的,我记得……你的意思是?”凯瑟琳夫人又要丢失她老朋友——声音了。
“没错,那个综合了玫瑰纯露、香水、香膏,甚至包括玫瑰花酱和玫瑰馅糕点的礼盒来自我的玫瑰种植加工园。”
凯瑟琳夫人看着安妮的眼神变得幽深,安妮心下一跳,可当她再定睛一看,凯瑟琳夫人的眼中并非质疑和陌生,而藏着似有若无的怀念。
老实说,那套包装精美的礼盒很符合凯瑟琳夫人的品味,可她当时只以为,那是安妮不知从哪里盘来的新奇玩意儿。安妮在高雅的兴趣方面向来让她头疼,总是不开窍一般。可这个礼盒极富设计感,每个小瓶和小盒都雕刻精美,凯瑟琳夫人在拿到手的第一眼就知道,这绝对是适合社交场送给夫人小姐们的礼物的好选择。她那会儿还在考虑在哪里可以买到……
没想到安妮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
“你和你的父亲很像。”凯瑟琳夫人看向书桌上立着的小像,年轻的路易斯爵士的容颜被永远地刻在了那儿。
这不是安妮第一次听到这话了,就在几天前,她在德·包尔家族的画像室里被乔治安娜这样评价过。
“路易斯也总是有那么多奇思妙想,他看到任何一样东西,都有办法从中获益。父亲曾经说他是个天生的商人……哈,那可不是什么好的评价。”
安妮皱了皱眉,商人的地位低下,无论西方还是东方,似乎在这个年代都是一个共识。
“路易斯在与我结婚前,卖掉了他大半的产业,换而置办了现在罗辛斯庄园一半的土地。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聪明的选择。老伯爵不会让他的大女儿嫁给一个商人,哪怕他有爵位。”凯瑟琳夫人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有了这样倾诉的冲动,而对方只是自己那个年仅十一岁的女儿。
安妮听了她的话,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事实上,她还用玫瑰园第一年的盈利在伦敦郊区购置了一个纺织厂,规模不大不小(以她现在的财产和身份,还应付不起那样的大厂)。她没有选择最经济适用的传统织法,而是花大钱雇佣了一批极善于发明创造的人,有男有女,他们负责去琢磨新式的织法和印染,布料和成衣也在伦敦有店面销售。根据她前几天收到的账本来看,收益还算可观,主要客户是那些在伦敦生活、为贵族服务却有一技之长的、后世所谓的“中产阶级”。
而根据凯瑟琳夫人刚才的话来看,那实在不够“体面”,就暂时不去刺激她脆弱的神经了。
可是,体面有时并不是好事。
正如为了维持罗辛斯庄园的体面生活,而养了那些碌碌无为的佣人。
安妮抽开了厚重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那封信,手指抵着信封,将它推到了凯瑟琳夫人的面前。凯瑟琳夫人看了她一眼后,展开了信件,她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亲爱的外甥的字迹。
“我听说,你把宝丽赶去了马棚,她的父母也连夜搬回了汉斯福村上。”凯瑟琳夫人忽然说道。
“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我想是姜金生太太的决定。”
“那对于在这里伺候了十几年的老人来说,可不是个仁慈的主人该做的事情。”
“前提是他们尽职尽责。”
“正是这样!”凯瑟琳夫人忽而露出了一个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座庄园有太多藏污纳垢的地方,我从前只当做没有看到,因为我能够忍受。安妮,你的性子和你的父亲一样,对这些事情无法容忍。向来只有庄园和仆人服务主人,而没有要主人去适应他们的说法。”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以为我不会赞同你的观点?”凯瑟琳夫人缓缓将信折好,又塞了回去。
“我以为……”安妮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位凯瑟琳·德·包尔夫人了。
凯瑟琳夫人将信推了回去:“你可以满意了,我通过了你的申请。”她还有兴致开个小玩笑。
“申请?”
“你不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吗?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要我信任你的能力和态度。”凯瑟琳夫人想要结束这场对话了,她站了起来,华丽的丝绸裙子随着她的晃动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安妮忽然觉得她在白天时常常显得刻薄的神色都在烛光下变得温柔了起来。
“你是罗辛斯庄园未来的主人。否则,你又如何能坐在这个房间?”
凯瑟琳夫人环顾四周,这间她鲜少涉足、曾经属于她的丈夫的大书房已经逐渐脱离了她记忆中的影子,带上了属于安妮的风格。
“不过,就算你有无数绝妙的计划,也不要忘记,你是一位淑女。”凯瑟琳夫人一边说,一边走向书房的大门。
“明天起好好练一首钢琴曲,聚会上你必须大放异彩。”
听了这句话,安妮无数的豪情壮志瞬间如同戳破的气球。她疲惫地叹了口气,倒在了高大的椅背上。
“钢琴啊……”
TBC.
第7章
萧伯纳说,人生有两出悲剧,一出是万念俱灰,另一出是踌躇满志。
安妮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在冥冥之中即将从一个悲剧倒向另一个悲剧,可她却并不为此感到害怕。老实说,她还有些享受这样的刺激变化。
她现在想要大干一场——前提是她必须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罗辛斯庄园在男主人去世后,第一次承办这样大型的社交活动,必须万无一失。而她,正如凯瑟琳夫人所暗示的那样,无论她本质如何,至少在表面上,她必须是一个淑女——然后她才能再去考虑她那些钱途无限的小事业。
安妮曾经想过完全把两个身份隔离开来,可是,无论是哪个身份,她都是她。她不可能将自己的灵魂割裂,那是疯子会做的事情。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疯子,安妮告诉自己,她必须学会平衡。
凯瑟琳夫人没有在整个庄园的仆人面前宣布这场社交会由安妮来负责,可是所有人都通过宝丽的事件明白了,德·包尔小姐已经开始逐渐接过凯瑟琳夫人的“权杖”。也许有一天,罗辛斯庄园也会再现曾经的繁荣。
安妮连夜起草了庄园的新规则,安排了早晚班接替的模式,除了主人的贴身仆人,其余的女仆男仆都收到了重新分配工作时间的通知。同时,她还考虑实行“责任制度”。姜金生太太无法独自一人对几十个仆人事无巨细地监督,如果宝丽有同组的伙伴监督和竞争,兴许就不会把分派的命令当做耳旁风。
这样的安排激起了暗流涌动,仆人们窃窃私语着想和要好的“同事们”组成小团体,也许单纯想和熟人一起干活,也许是为了互相包庇。安妮看在眼里,又模仿公司不同部门的奖惩机制——让她们自己互相算计吧。
“这样的做法实在不利于仆人们对主家的忠诚!德·包尔小姐!仆人们应该万众一心,齐齐地朝一个方向努力,而不是……而不是相互争斗!”姜金生太太简直觉得小姐疯了,这样的管理模式颠覆了她的认知。
“不会更糟糕了,不是吗?”德·包尔小姐写完最后一张邀请函,轻轻地吹气,加快墨水干掉的速度,“你瞧,至少现在墙壁上的烛台干干净净,不会等烛泪垂到了地上还没有人去清理;地上也没有恼人的薄冰;那些客房也已经打扫地干干净净——在我预计的期限之前!”
安妮看了一眼餐桌上的花瓶,新鲜的保加利亚玫瑰即便在隆冬还散发着迷人的馨香。这是她在汉斯福村上买下的一个坍塌破楼里搭建的暖房的成果,很是喜人。
姜金生太太哑口无言,安妮说的话是事实。
“好了,我现在要去汉斯福寄信,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说。”安妮站起了身,她身后的杜丽机灵地收齐桌上的散落着刚刚晾干的邀请函和信封,姜金生太太想说信只需要副管家威尔逊先生去村上采买时顺带寄出就行,但是看她一幅早已规划好的样子,只好服侍她回到房间,换上了便于出行的厚重衣裙。
安妮向来把任何长途步行的机会都当做锻炼。
当安妮走到了大门口时,姜金生太太望了望远处的天际,说道:“坐马车去吧,德·包尔小姐。恐怕你们还没有看到汉斯福教堂的十字架,雪就已经下下来了。”
安妮也望了望天,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没有拒绝管家太太的好意,点了点头。姜金生太太立刻派人通知马棚,在等待车夫道森时,杜丽也换好了衣服,提着一个巨大的羊皮纸包从楼梯上缓缓下来,在她的身后,跟了一条小尾巴。
在看到安妮的视线时,乔治安娜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我听杜丽说了,你要去汉斯福村上寄信,我也想去!我都快闷死啦,哥哥还是像在彭伯里庄园时那样,天天在书房里写信看书。啊!他今天倒是出门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可不想呆在书房,他总要我坐在那里看书,可是我连字都不认识呢!他要教我认字,可我都几乎听不懂他的话……”乔治安娜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达西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却不是一个好老师,“我的腿都已经好得差不多啦,只是扭伤而已,这几天可把我憋坏了……”
安妮作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你既然都这样说了,我难道还能把你关在屋子里?不过我先说好,汉斯福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你也许会失望的。”正好她今天打算坐车,否则她绝对不会放心让乔治安娜和她一起走过去。
乔治安娜毫不在意,欢呼一声,在斗篷厚重的白色绒毛间,她的小脸兴奋地泛起了淡淡红晕。
此时,道森套好了马车,驱车在大门前缓缓停下。他跳下了马车,向小姐们行了个礼后,打开了车厢的大门,一个小黑影冲了出来,直直朝安妮跑来。
姜金生太太惊叫一声,吓得连连后退。那小黑影却在撞上安妮的那一刻,一个急刹车,在地上打了个滚,接着摇起了尾巴,从地上爬了起来,围在安妮的脚边蹭来蹭去,时不时翻起柔软的肚皮。
“芬里尔!”乔治安娜叫道,她吃力地蹲下身——斗篷实在太厚重了——抓住了他的毛茸茸的尾巴,想要抱起他。芬里尔大叫一声,手足无措地挣扎着,又想跑、又怕蹬伤了这个傻乎乎的人类幼崽。乔治安娜只当他在跟自己玩闹,咯咯地笑着,却抱地更紧了。
安妮好笑地把芬里尔拯救了出来,他闻到了主人的气味、感受到了主人的温度,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乔治安娜看着他乖巧地窝在安妮的怀里,又羡慕又憧憬地想要伸手摸一摸他乌黑油亮的皮毛。芬里尔的眼睛瞬间睁大,在安妮的怀里转了个圈,把屁股对着乔治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