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
陶枝一句反驳的话都想不到。
季繁说的就是事实,陶枝性子轴,认准了的事儿就会不管不顾往前冲,这性格完全遗传了陶修平。季槿以前就经常开玩笑地说她,家里男孩儿性格不像爸爸,女孩儿倒是像。
说是坚定也好,固执也罢,反正既然做出了决定,就算前面横着座山,陶枝也非要在山体里凿出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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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枝原本已经决定之后要跟陶修平据理力争,心里草稿打了三千回,陶修平却没有再来找她说这个事儿了。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该干嘛干嘛,陶枝反倒有点儿不安了。
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这老特工又在酝酿着什么奇招妙术。
她干脆暂时放下这事儿,把全部精力放在了考试上。
一月初,考试出了成绩。
这次试卷总体比上次要难上一点儿,陶枝总分还是在580没什么变化,但在学年里的名次倒是稍微小幅度地提了十几名。
考试之前,明明焦躁得不行,就好像每一次的考试都是战场,而每一战她都要急着去证明什么似的,但现在,陶枝忽然又平静下来了。
和有些事情相比,成绩真的是最简单,也是最真实坦荡的东西。
你给出多少,它就会还给你多少,公平又冷静,和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
这个世界上你明明那么努力,却依然看不见任何回报和光亮的东西原来有那么多。
而江起淮一直在这样的事实中,不信命地,日复一日地挣扎。
陶枝鼻子忽然有些发酸,她转过头去,看向后桌坐着的少年。
注意到她转过来,江起淮抬起头来。
陶枝撑着脑袋,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有些走神。
江起淮合上了试卷。
一点轻微的响动让陶枝回过神来,短暂的怔愣之后,她露出了一个笑脸,身子低了低,懒洋洋地趴在他桌子上,看着他。
江起淮被她盯了一会儿,才问:“看什么。”
“看看我英俊帅气的年级第一男朋友。”陶枝大大方方地说。
“……”
季繁受不了这种明目张胆的秀恩爱,他翻了个白眼,手比了个刀,悬在自己脖颈上,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陶枝完全当他不存在,她手从桌子下面伸过去,偷偷摸摸地,掩人耳目地用指尖在他的膝盖上轻轻点了点。
江起淮手也跟着伸下去。
教室里的人都在讨论刚刚出来的成绩,厉双江因为马虎答题卡涂错了两道,正在两排桌子间的过道里悔恨得咆哮着狂奔,桌子下面的这点儿小小的动作,几乎没人注意。
陶枝摸索着,慢吞吞地抓到了他的手指。
她握着他的指尖轻轻捏了捏,然后朝他眨了眨眼。
江起淮抿了抿唇。
这一段时间以来,尽管陶枝已经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差别,但女孩子明显比之前安静了不少。
没了之前吵吵闹闹折腾着的样子,更多的时候,她只是看着他发一会儿呆。
江起淮心里的不安一点一点扩散。
他其实是很自私的人,大概是天性或者本能,从小到大,他好像都没有“善良”这种品质,无论什么情况,只要不涉及到他自身以及江清和,他都能冷眼旁观。
而陶枝,即使知道这样不对,即使已经被她看到了那样的场面,他依然什么都不敢告诉她。
江清和是他的亲人,是家人,是血脉相连的羁绊,但陶枝不是。
她既然可以靠近,同样的也可以选择离开。
一点罪孽又阴暗的心理在作祟,江起淮没有那个信心,陶枝在知道了所有,在知道他和他身后带着的那一片连着血缘斩不断的狼藉以后,还愿不愿意再像现在这样,对着他笑。
他有的东西很少很少,所以哪怕有一点点可能,他都不想要去冒这个险。
他想要稍微地最后自私一次,想拼命去抓紧,那道从裂缝里挤进来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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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修平不仅仅是表面上做做样子的不再过问,在那天晚上之后,他不仅没再提及,甚至行动上都没怎么限制过陶枝,除了晚上的门禁。
陶枝几次想要跟他说这件事儿,却始终没能开得了口。
谈到的话,很大概率会被反对。
但是不聊这个,又好像一个炸弹一样埋在那里,不知道哪天引线一牵,还是会爆炸。
周六晚上家教下课,她提前给江起淮发了个消息。
他周六也有家教,回去要很晚了,陶修平这天晚上没在家,季繁也跟以前附中的朋友一起吃去玩儿了。没人看着,陶枝一个人也闲不住了,她准备去江起淮家,陪江爷爷吃个晚饭。
老人每天白天一个人在家待着,江起淮又是那种性格的闷葫芦,没人陪着聊天也无聊。
她跟张阿姨打了个招呼,特地挑了一件颜色鲜亮的外套出门,打了个车过去。
下车的时候晚上五点多,这个点儿江爷爷应该还没开始做饭,陶枝跑去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一点儿牛肉和水果,拎着袋子拐进了小胡同里。
江起淮家的这一片儿和陶枝家附近的风景有着截然不同的差距,楼房都不高,五六层的样子,街上的门市每隔几个就有一个悠长的两人宽小胡同。
墙头挂着晶莹的冰碴,废旧的老自行车和摞成高高一堆的纸箱子被厚厚的雪覆盖着埋在下边儿。
陶枝穿过悠长的胡同走进小区楼下,听见前面有一点稀疏的响动。
她绕过自行车棚探头走过去,看见前面有两个人影。
头发花白的老人跌倒蜷缩着躺在雪地上,他旁边另一个人正蹲在他面前。
陶枝第一眼看上去以为是有人跌倒了另一个人在帮忙,直到她认出了那个老人是江爷爷。
而另一个蹲在他旁边的,是之前那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男人嘴里一边骂骂咧咧说着脏话,冻僵的手在老人身上里里外外不停的翻找。
陶枝几乎是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
鞋底踩在蓬松的雪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嘎吱”声音,男人瞬间转过头来,路灯下眼神冰冷阴翳。
跟平时在学校里打架是不一样的,跟那些惹是生非的小打小闹也都完全不同,陶枝在一瞬间意识到了这一点。
眼前是一个成年的犯罪者,在他眼里,陶枝甚至感觉不到任何一丝名为人性的东西,只有疯狂而偏执的欲望。
她整个人像是被冻在了原地,全身血液凝固,牙齿都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揣进兜里,手指抖得差点儿摸不住口袋里的手机。
江治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几秒,认出她来:“你是上次那个小姑娘?”
陶枝死死地咬了咬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点:“我已经报警了,警察就要过来了,你现在马上就走。”
“哦,”江治嗤笑了一声,冷冰冰地说,“我害怕死了。”
“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说,”她尽可能地想要拖延一点点时间,“没有必要伤人。”
“我处理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小姑娘别没事儿找事儿逞英雄。”
雪地里,江清和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痛苦的呻吟,他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很微弱地挣扎。
江治再次回过头去,他用膝盖抵住老人的手臂限制住他的行动,手捂着他的嘴,声音嘶哑:“你这老不死的,老老实实痛快点儿不就完了!”
江清和一口咬住他的手。
男人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惨叫:“啊——”
昏暗的环境下,陶枝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能听见羽绒服和肉体碰撞的闷响。
江清和费力地转过头来,视线跟她对上的那一瞬间,陶枝看清了他的眼睛。
他在哭。
温柔又和蔼的江爷爷,会烧好吃的鸡翅给她吃,会听着她讲话哈哈大笑,喜欢看书,也喜欢下棋。
是江起淮生命里最最珍贵的人。
陶枝牙齿死死地咬着,也顾不上什么拖延时间,她几乎是没经过大脑思考,猛地跑过去。
手里的两个袋子被丢在地上,她直直冲过去,用了最大的力气一脚把那人踹开,然后跑到老人面前,吃力地搀扶着他想要往前走。
江治毫无防备被她一脚踹翻在地上,他跌进雪堆里,嘴里冒着一连串的脏话挣扎着站起来。陶枝一个人根本负担不起两个人的重量,她跌坐在地上,看着一步一步走近的男人。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只找这老头一个人,不想惹事儿,你也别找我麻烦,让开。”
陶枝死死地把江清和抱住,整个人扑到他身上,将他护在身下,一动不动瞪着他。
江治“啧”了一声,他好像忽然烦躁了一起来,整个人开始失控,抬起脚恶狠狠地说:“你这个眼神怎么跟那个死小孩——”
陶枝闭上了眼睛。
“一模一样——”
尖锐又沉重的痛感随着骂声一下一下撞击在脊背和后脑,手臂被人拉扯着,她却怎么都不撒手,像一堵坚固的墙,固执地挡在老人面前一动不动。
袋子里的水果全洒了出来,大颗大颗色泽鲜亮的草莓被踩碎,汁水混合渗进雪里,雪地被染成一小块一小块浅浅的红色。
血液的腥甜味道像铁锈一样在口腔里蔓延开,陶枝死死咬着牙,一分一秒地算着时间。
某一刻,她隐约听见胡同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警笛声远远近近地传来,男人丢失的理智像是忽然回笼,他后退了两步,然后仓皇往外跑。
叫骂声,挣扎声,警笛和脚步声,乱七八糟的声音全部都混成一团,陶枝吃力地抬起头来,看见有人影朝她跑过来。
那人动作很轻的,小心地抱起她,熟悉的气息笼罩,陶枝吸了吸鼻子,手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急道:“爷爷,爷爷……”
“爷爷没事,”少年声音沙哑,呼吸有些急促,他温暖的手心贴着她的脸,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枝枝也没事了。”
陶枝放下心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笑了笑,嘴角一扯,连着耳根疼得有些发麻:“说好了的,我会保护你的。”
她很小声地,轻轻地说:“阿淮还有对阿淮重要的人,我都会保护好。”
第58章 咕噜噜 像个小英雄。
陶修平匆匆赶到医大二院的时候, 走廊里空荡寂静,已经没什么人。
门口几个热心的邻居在跟警察叙述事情经过,蒋何生靠在墙边, 正在跟医生说着什么。
走廊的尽头, 手术室门口, 少年坐在冰凉的长椅上, 手肘撑着膝盖, 低垂着头, 像是听不见这周围的任何声音。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 医院里苍茫的冷白色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落寞细长。
这是陶修平第一次见到江起淮。
在此之前, 他对他的了解仅限于照片资料,学校的荣誉墙,以及陶枝的叙述中。
少年面容苍白冷峻, 脊背低弓,漆黑的额发遮住眉眼, 扫荡出暗沉沉的影。
是个挺拔而端正的少年。
陶修平远远地看着他,来的路上满腔的愤怒和焦急着想给谁定罪的冲动被理智强行压下去几分, 他忽然想起了陶枝那一天晚上说过的话。
江起淮确实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命运原本就是这样, 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他在承受着一切的同时,也在努力地想要摆脱一切。
他比任何人都更辛苦,陶枝说的很对, 他的自私对于江起淮来说,是很残酷的一件事。
但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蒋何生第一个看见陶修平,他转过头来,喊了一声“陶叔叔”。
陶修平回身,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枝枝怎么样了。”
“大多数都是皮外伤,后耳有一块伤口稍微有些深,可能需要缝几针,”蒋何生犹豫了一下,还是保守地说,“您别着急,我妈在里面,她叫您放心,枝枝不会有事的。”
陶修平缓缓地点点头,刚要说话,走廊的另一边,季繁像是一阵风一样冲了过来。
他擦着陶修平的肩膀冲过去,猛撞了一下,却像是没感觉到一样,直直地走向走廊尽头的那人。
江起淮无意识抬起头来,浅褐色的眼底沉着,空茫茫的看着他,什么情绪都没有。
季繁冲到他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朝着他的脸猛地抡了一拳。
沉闷地一声响,江起淮头偏了偏,连带着半个身体都跟着往旁边斜,他撞着长椅发出“刺啦”的一声刺耳声响,然后跌坐在地上。
季繁居高临下看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打不过江起淮。
从他们在附中第一次遇见开始他就知道了,他找过三两次茬,从来没如此顺畅地对他挥出过一拳。可是当这一下真的砸在他脸上了,他却没感受到半分原本想象中的那种痛快。
季繁蹲在他面前,牙槽咬得死死的看着他:“我知道你惨,你也是受害者,”他低声说,“但枝枝做错了什么?”
江起淮一动不动垂着头,半晌,他缓慢地抬手,拇指抹了一下破裂渗血的唇角,声音低哑:“对不起。”
季繁眼睛红了。
“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我从来没阻止过你们,她跑出去找你,我还会帮她在老爸那儿打掩护。”
少年抓着头发,头忽然深深埋在膝盖上:“我以为你可以,我以为如果是你,无论是再操蛋的情况你都会照顾好她,我那么相信你,我把我们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交给你了……”
江起淮喉结动了动:“对不起。”
他知道这事儿不能怪江起淮。
但心里就是有一个火,烧得噼里啪啦响愈演愈烈,让他找不到出口可以发泄。
明明是他没有看好她,明明老陶都说了让他这段时间稍微看着她点儿。
“操,”季繁低声骂了句脏话,他深吸口气,用力地搓了把脸,抬起头来,“爷爷怎么样?”
江起淮抬起头来:“没事。”
老人家身子骨一直硬朗,只是上了年纪的人,骨头脆,往雪地里那么一跌还是小臂骨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