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柔小时候吃西瓜不会吐籽,皇兄经常吓唬她如果不吐籽会在肚子里长瓜藤,把肚子撑爆。久而久之,她就对这种满是黑籽的鲜果充满了恐惧。再炎热的夏天,也避之不食。
如今已经是夏末,身在满是污血冤魂的诏狱,李映柔缓慢的进食着第二块,努力做到籽瓤分离。
再这样下去,她怕是要吐了。
正当她在心里痛骂晏棠时,李韶大步迈进刑房,见她安然无恙,这才舒展眉宇,释然道:“皇姐,朕来接你了。”
短短一句话,含着万千宠溺与纵容。
李映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期待过他,她痛恨已久的人宛如一个活菩萨,解救她与水火之中。
她将手里的西瓜扔在盘子里,走到李韶身边,拽住他的宽袖,满腹委屈说:“晏大人逼我在这里吃西瓜,陛下再晚来一会,皇姐怕是要原地升天了。”
李韶闻言,见到桌上的光景,愠怒地看向晏棠,“长公主素来不吃这些,你安的什么心?”
晏棠眉眼淡然,“陛下息怒,按照诏狱的规矩,进来者必受刑。臣看殿下是千金之躯,不忍用刑,适才让手下买来时令鲜果,走个过场以示惩戒。”
他朝李映柔揖礼,“臣不知殿下不能食西瓜,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晏棠这么一说,李韶心怀怒意却也不好发作,吃点不爱吃的,总比打身上强。
李映柔心底冷哼,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还真是让人感动,感动到好想抽他!
她的眼神蓄起寒光,如同潜伏在黑夜中吐信子的毒蛇,不易察觉,伺机而动。滞了些许,她嫣然一笑,“听起来好像真是这么个道理,那本宫还得多谢晏大人怜香惜玉了?”
“殿下客气了。”晏棠眸中光影更迭,徐徐道:“殿下身份尊贵,还望以后不要再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免得如同今日一样,招惹一身是非。”
呵,敢情还在这教育起人来了?李映柔微嘟丹唇,“我心里自然有数。”
见二人像是言和,李韶也没再过多评价,催促她:“皇姐,这里头阴寒,待久了不好。既然误会已经澄清,那便跟朕回去吧。”
“是,陛下。”李映柔乖巧的点点头。
李韶拉住她的手往外走,谁知她又任性打起了坠,“方才那个娼妓呢?我想见见他。”
“这都什么时候了,皇姐还想着他。”李韶面露不悦,“牵扯薛平案的刁民一个,进了这诏狱,还想活着出去不成?”
李映柔如鲠在喉,路过隔壁时,隐约瞟到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还未来得及细看,眼睛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遮住。
李韶从身后环住她,带着她往前走,“诏狱里别乱看,小心晚上做噩梦。”
北镇抚司外,天子的龙辇早就候着了,远远望去镶金嵌宝,雍容华贵。
二人上了龙辇,锦衣卫众人叩首,恭送圣驾。
龙辇徐徐前行,李映柔挑开幔帘,眺望那群还未散去的人,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容貌清俊的晏棠,鹤立鸡群似的,惹人注目。
恰巧晏棠也在看她,目光交织缠绕,忽然迸出无形的爪牙,就要往她心里抓。
啪
幔帘被她使劲阖上,所有的心思瞬间隔绝在外。
夸张的举动吸引了李韶的注意,他微微侧脸,纳罕道:“皇姐,怎么了?”
“没什么,有只讨厌的臭虫子。”李映柔胡乱说着,倚靠在明黄引枕上,摆弄起小几上的朱红雕漆香盒。
晏棠弄死阿木,断她后路,还逼她吃西瓜,总得让他付出点代价心里才舒坦。可她现在无权无势,谁能替她主持公道呢?
龙辇微摇,幔帘随之起伏,光影倾斜间,她的目光一点点落到了年轻的天子身上。
李韶正撩起袖阑,拎着紫砂壶替她斟上一杯茶。与晏棠的冷峭不同,他骨相是温和的,抬眼看她时眉清目柔,与生俱来的那股雍容高华之气显现出来,仿佛天生就该被人敬仰。
冷不丁的,李映柔又想到了皇兄,他活着时也是这般玉树临风,只可惜……
“这是皇姐最喜欢的雀舌。”李韶将茶盅推到她面前,“方才来时命人提前泡好的,浓淡刚好,快喝点润润嗓子吧。”
李映柔寒星似的眼神一瞥,旋即变得漫不经心,“我不喝。”
见她耍起小性子,李韶隐隐含忧,“怎么了?”
“喝不下,犯恶心。”李映柔恹恹道:“无缘无故被抓进诏狱已经够丢人的了,外头卖鲜果的那么多,晏棠非要让人买西瓜,吃的我胃里翻腾。这世上当真还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怕是故意的,我这个长公主当的也是窝囊。”
她黯然伤神,秀丽的眉眼藏着一股婉转的清愁。李韶凝她一会,满目疼惜,挑开窗幔道:“郁中,传朕旨意,晏棠缉事失察,罚俸半年。”
龙辇外有道清瘦的身影出现,正是前世持白绫送李映柔归天的内侍梁郁中,掌司礼监事,此时敛眉低首应着:“臣遵旨。”
窗幔放下后,李韶复而看向李映柔,修长的手指勾住她鬓角垂下的一缕碎发,拢在她耳后。
生怕这个小惩不顺她心意,李韶温声安抚道:“皇姐别生气,等朕根基稳定了,肯定会为你做主的,暂且先忍忍。”
第4章 、风波起
李映柔见好就收,盈盈然的眼眸中蕴着七分感动,三分为难,“陛下不必如此的,我只是发发牢骚。你正值用人之际,若是罚了晏棠,会不会……”
“皇姐不必担心,晏棠将你带进诏狱,朕本就跟着生气,也是该罚他。”李韶胸有成竹说:“眼下非淮党那边还想靠着朕的扶持与靳明阳杠一杠,朕重用晏棠,晏棠那边也离不开朕,小小惩戒一下无妨的。”
“唔,那就好。”李映柔似懂非懂的点头,实则心知肚明,朝堂看似风平浪静,内里却是波涛暗涌。
早在先帝时期,朝堂上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功勋老臣之后,以开国公靳明阳为首,对其他官员打压挤占,曰之淮党;而被排挤在外的官员为保乌纱,则自发靠拢,以五军都督府的右都督晏尚同为首,曰之非淮。
李韶登基后,靳明阳奉先帝旨意担任内阁首辅,扶持新帝,进而把持朝政。非淮党人人自危,政治疏建屡屡被打压,更别提日后升官发财了。
李韶不甘大权旁落,想利用非淮党打压靳明阳。晏尚同便抓住机会,让身在锦衣卫的儿子晏棠效忠新帝。
上一世李映柔不想让李韶大权独握,从中作梗。多年间两派相互拉扯,经常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谁都没成气候,因而李韶的皇权也没攥起来。她跟晏棠就在其中收罗罪状,捏在手里,将这些官员纳为己用。
不过这次李映柔改变主意了。
靳明阳刁钻老辣,其下关系龙蟠虬结,上一世他忽然扶持福王李彪,与她对立,打乱了她的计划。既然这人不能为她所用,留下也是养虎为患,她准备先站到李韶这边,欲除之而后快。
这么想着,李映柔决定还是按照原套路,好好哄着李韶这个挡箭牌。毕竟天子的威严还在,能替她省去不少麻烦。
她柔荑轻抬,覆在李韶手背上,似安抚又似感激,“父皇母后和皇兄都走了,若没有陛下心疼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虽然笑着,瞳中却蒙上雾气,仿佛一眨眼就会滴出泪来。
李韶见状,心头多年的沉郁被勾起,腕子一翻握住她的手,“皇姐放心,朕会一直护着你的,只要朕在,绝不让别人欺负你。”他斟酌些许,缓而慢的说:“以后你若想结识哪位大臣,与朕直说便是,不需要这种肮脏不堪的人引荐。”
李映柔一怔,莞尔笑道:“嗯,我知道了。”
将李映柔送回长公主府后,李韶并未久留,回宫后直接来到了勤政殿。
内阁首辅靳明阳早已等候多时了,身着大红纻丝圆领官袍,胸前绣仙鹤补子,乌纱帽下鬓发花白,见到天子谦卑施礼,“老臣参见陛下。”
“免了。”李韶一甩袖阑坐在紫檀案前,凝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都票拟完了?”
靳明阳点头道:“今日的奏折内阁都已经票拟,等待陛下批红。”
“嗯,靳大人辛苦了。”李韶温文尔雅的笑笑,见靳明阳还没有退下去的意思,便问:“还有别的事?”
靳明阳思忖些许,看他的眼神带着探究之意,“老臣听说,长公主今日被带进了诏狱,不知是何缘由?”
李韶眸色凛然,倏尔又变得沉定无波,“只是场误会而已,靳大人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天子话里有话,靳明阳徐徐解释:“老臣也是恰巧碰到了锦衣卫的同僚,听他说了几句。”他顿了顿,“诏狱阴寒湿冷,不知长公主的身体……”
“靳大人。”李韶打断他,语重心长说:“朕感念你对长公主的关怀,但现下国事繁忙,长公主那边就不劳你费心了,朕会照顾好她的。”
亲和的声音暗藏着不可忤逆的气势,靳明阳滞了滞,恭顺道:“陛下说的是,老臣僭越了。”
“若没有别的事,早点回去歇息吧。”
“是,老臣告退。”
凝着他离去的背影,李韶面色沉郁。
他七岁那年,跟太子李安亲眼看到靳明阳抱着王皇后,听着他们起争执,不经意间窥知了皇家丑闻。大魏的嫡公主李映柔,他的皇姐,竟然不是皇家血脉。
他震惊迷惘,哀伤惧怕,幼小的心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事关重大,他与皇兄商议决定将这个秘密压在心底。从那时起,他就暗自发誓,要保护好疼爱他的皇姐。
如今十年过去了,帝后以及太子都已故去,靳明阳也成了他的眼中钉。
他完全可以用皇姐的身世将靳明阳拉下马,然而他不能,混淆皇家血脉是抄瓜蔓的大罪,连皇姐也会性命不保。他为她虚置后宫,只为等待一个时机告诉她真相,立她为后,他不能看着挚爱的女人去死。
“陛下,朱砂研好了。”
梁郁中的声音传来,李韶回神,随手翻了几本折子,摆在上面的都是淮党弹劾政敌的,而那些急需批红的国事都被压在下面。
“孰轻孰重,内阁真是愈发拎不清了。”他忿忿将奏折扔在桌案上,对梁郁中说:“把这些弹劾折子全部收起来,朕今日不批。”
“这……”梁郁中微微弓腰,“陛下,若您不批的话,怕内阁那边又要闹腾了。”
想到靳明阳把持的内阁,李韶阖眼道:“收起来,能推一时是一时吧。”他话锋一转,“晏棠罚俸的旨意传下去了吗?”
梁郁中垂目,“圣旨已经拟完,臣这就传旨。”
北镇抚司衙门,晏棠接到罚俸的圣旨后,不以为意的笑笑。他就知道柔柔吃不下这口气,想必是在陛下面前卖了惨,而她这个好弟弟素来都纵着她。
晏棠淡然的坐在紫檀雕缡案前,垂眸呷茶。不多时,衙门进来一个身穿校尉服的清瘦男子。
“大人。”孟烁拱手施礼,行至他身边,弯腰贴耳道:“已经按您的吩咐办完了,明日胡侍郎就会供出左都御史颜世苑。”
“嗯。”晏棠应了声,放下茶盅,修长的手指轻捏着眉心。
孟烁回禀完站直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晏棠抬眼,“有话快说,哪学的磕磕巴巴?”
“欸。”孟烁陪着笑,“我就是搞不明白,大人为什么非要跟长公主过不去,方才放了她就是,干嘛非要让她吃西瓜?满朝文武都知道万岁拿长公主跟个宝贝似的,大人非要顶风而上。这下好了,大人被罚俸的事传出去,怕是要被袁刚笑死了。”
锦衣卫指挥使袁刚是淮党,跟他们这些非淮不对付,平日里作威作福,权焰熏天。好不容易晏棠攀上了陛下,他们这些人都熬出头似的,结果今天又得罪了长公主。
孟烁觉得前途无亮,唇边哀叹,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哭丧着个脸干什么?”晏棠抬手抚着琵琶袖上的银线云雷纹,“袁刚想笑就笑吧,临死前不得多笑笑吗?”
“临……临死前?”孟烁有些惊诧。
晏棠沉声吩咐:“你让岳千户带人赶往滁州,找一个叫刘士锦的商人,顺藤摸瓜仔细的查,肯定会有线索。”
滁州是袁刚的老家,孟烁顿时明朗,面上浮出小人得志的佞笑,“大人放心,岳千户一定会掘地三尺的。”
“赶紧去办吧。”
“是!”孟烁兴致盎然地走了,门槛都是跳出去的。
周遭安静下来,晏棠手撑着下巴,凝视着衙门外青蓝发紫的天,角落燃着绢灯,将他的身形映照的愈发柔和。
他忽然有点想柔柔。
从诏狱出来,李映柔装模作样的休整了两天。
清晨天光大好,她洗漱完叫来阿垸,嘱咐道:“你带些人去一趟定远,不必多,挑精干利落的。靳明阳在定远有套祖宅,你们去给这位大官造点声势。”
阿垸没有姓,是她买来的死契,武功甚好又忠心耿耿,一直留在她身边当侍从。此时他身着皂色劲装,浓眉一拧,沉声问:“不知殿下说的声势,是哪一种?”
“枯井复流水,祖坟冒青烟,什么都成。”李映柔笑的狡黠,“弄点祥瑞之兆,越邪乎越好。”
阿垸:……
“布置好之后,你们只需要把信儿散播出去,其他的不必做,快点回京就成。过不了多久,锦衣卫就会把消息送到陛下那里。”李映柔站起来,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首辅大人在京师正春风得意,家乡再飘点紫气东来,这才叫锦上添花呢。”
靳明阳这个人居功自傲,为人又很虚伪,京城内外到处都有他的大小喽罗,每天数不清的人阿谀奉承,李韶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次她不会再给李韶使绊子,相反,她还要帮他给靳明阳这棵老藤施点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