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如晏棠所说,根基渐稳的天子渐渐露出了潜藏的獠牙。
靳明阳一案牵扯官员数万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刚准备收尾,李韶就成立了东缉事场厂,调走了锦衣卫大量骨干,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平起平坐。不仅如此,厂衙还被安排到朝廷各个衙门,监视百官言行,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这东厂督公,正是御前红人,梁郁中。
晏尚同来到锦衣卫都指挥使司时,晏棠正坐在衙门中,悠闲的调.教着笼中一只八哥。
这几日朝里给他分派的公事太多,他忙得不可开交,也没顾得上李映柔,想着她怕是要生气了,只能让孟烁去找些稀罕玩意儿哄她。
晏棠对八哥吹了声口哨,八哥在笼子里跳跃几下,终于学出了那句话:“柔柔万福,柔柔万福。”
“聪明。”
晏棠对它笑笑,提着笼子想要将它挂在外面回廊下,抬眸就见一身绯色官袍的晏尚同火急火燎的走过来。
晏尚同手指着他,忿忿又无奈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捣鼓鸟呢?刀都快驾你脖子上了,祖宗!”
“哪有这么悬乎。”晏棠一派淡然,将鎏金鸟笼挂在了廊下有半面太阳的地方。东厂的成立虽然让他惊讶,但也在意料之中,挡在天子面前最大阻碍除去了,肯定要制衡锦衣卫这把利刃。轻而易举牵连数万人的衙门,任谁都会为之恐慌,生怕权势凌驾在天子之上。
联想到之前在别院附近意外失踪的探子,这东厂八成早已有了雏形。
晏棠暗自笑笑,心道天子厚积薄发,委实妙哉。
晏尚同见儿子吊儿郎当,难得训斥他几句:“晏棠,即便是陛下并非是针对你,但日后你们要跟东厂打交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你不能掉以轻心。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日后行事一定要谨慎再谨慎,收收你那性子,听懂了吗?”
“知道了。”晏棠淡淡应着,拂去蟒袍上的一缕灰土,暖晖在他身上镀起朦胧温隽的光华,乌纱帽下的容颜显得更是清俊。
他侧目看向父亲,“听说你昨日去了刑部大牢?”
晏尚同点头,与他并肩而站,看向被屋檐分割的天际,“饶是靳明阳作恶多端,但同朝那么多年,我也得去送送他。”
自打靳明阳被转往刑部,晏棠再也没见过他,问道:“他有说些什么吗?”
晏尚同不说话了,半阖起的眼眸聚满锋芒。
靳明阳说,淮党散了,下个就轮到非淮了。
如今看天子的行径,倘若非淮一手遮天,怕是真要沦为阶下囚了。晏尚同心头笃定,解散非淮、共回朝堂才是当务之急。
一阵和风拂过,扑面都是繁花的香气。晏尚同回过神来,轻拍晏棠的肩膀,“他能说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我共勉吧。”
“柔柔万福,柔柔万福。”
廊下八哥叫的欢愉,晏尚同却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向晏棠,“柔柔?不会是长公主殿下吧?”
这数月谣言漫天,说锦衣卫指挥使跟长公主私下交好,已成她的入幕之宾。传到晏尚同耳中时,他并未在意,如今听了这鸟语,不由正视起来。
在他惊诧的注视下,晏棠并未掩饰,只道:“这鸟是送给长公主的。”
“你……”晏尚同遽然冷下脸,“长公主和离,不是你挑唆的吧?”
挑唆。
晏棠在心里默念,没回话,兀自回到衙门里。
晏尚同不放心,跟进来嘱咐:“爹不管你的私事,但你要把握好分寸。陛下对长公主情谊匪浅,若他不属意你,你不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言外之意,下任驸马让谁当,乃是天子决定,不能去争抢。
晏棠难以苟同,沉寂眸中微掠寒意,他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像前世那样,全托脱出:“爹,你有所不知,我与柔柔已经错过太多,这一次,不管如何我都要跟她在一起。”
阳光自窗棂射入,他脸上半明半黯,忽然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便是天子为驸马,我也不会放手。”
晏尚同气得吹胡子瞪眼:“休得胡言乱语!”
他知道儿子的脾性,执拗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回,还要劝上几句,却被晏棠推出了衙门,“爹,赶紧忙你的去吧,我还有一堆公事要处理,恕不奉陪了。”
与此同时,李映柔正走在刑部大牢昏暗的甬道里,手拎檀木匣子,一步一步,如坠千金。
到了最里面那间牢房,靳明阳正盘腿坐在草席上,混沌的眼睛没有焦距似的,紧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哗啦啦的锁链声响起,他木讷抬头,见到柔情绰约的女人时,整个人变得神采飞扬。
他起身,沾满灰土的双手往囚服上重重一搓,局促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李映柔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走进牢房,将檀木匣子放在桌上,又将里面的臻品菜肴逐一摆出,还有一个青玉酒壶。
靳明阳见此架势,心道这顿怕是上路饭了,他释然笑笑,没有半分畏惧。
布置好一次,李映柔回身看他,声线如常,听不出半点波澜:“为你求个体面的死法,我算尽力了。”
“好,女儿有孝心。”靳明阳笑容欲浓,兀自坐在方桌前,拿起箸筷夹了几口菜,喃喃道:“女儿就要当皇后了,爹为你高兴。”
李映柔一怔,“你怎么知道?”
靳明阳道:“皇帝说的。”
李映柔冷下脸,“我不想当这个皇后,你别高兴了。”
“为什么?”靳明阳扭头看她,满脸纳罕:“皇后多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爹虽然不喜欢李家人,但李韶对你还是好的。这么多年,爹一直看着过来,嫁给他为皇后,不会吃亏的。”
李映柔眼睫轻颤,直言道:“我不爱他,他只是我的弟弟。”
“那你爱谁?晏家那小子?”靳明阳摇摇头,“不行不行,他自己一只脚都在阎王殿,你跟着他注定要守寡。如今东厂起来了,锦衣卫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靳明阳句句掐在李映柔的命脉上,她心里滞堵,不想再说话,深深看他一眼,踅身离开了牢房。
刚走到栅栏出,靳明阳喊住她:“女儿。”
李映柔顿住步子,回身时,恰巧对上他猩红含泪的眼。
靳明阳扯起嘴角,神色如同当年在宫中送她暖玉膏时一样蔼然:“真不想当皇后就算了,顺着自己心意走吧。办法还是会有的,可惜爹帮不上你了,别走你母后的老路,好好珍重。”
牢房万籁俱寂,李映柔定定凝着他,不知不觉,鼻尖泛起酸涩。不知为他,还是为自己,亦或是为了所有人。
这世间包罗万象,滚滚红尘淹没着世人,无一人能幸免,无一人能置身事外,即便是天家显贵,也逃脱不了被扼住喉咙的命运。
半晌后,她挤出笑意,算是做了最后的诀别,离开了这阴暗潮湿又布满罪恶的地方。
外面春色旖旎,她却有种茕然于世的感觉。
李映柔仰起头,让眼中盈热倒流,一轮艳阳照得她双眸刺痛,乌睫一眨,两行清泪没入鬓发。
她忽然好想晏棠。
入夜后,李映柔像往常一样,熬了很久才悻然躺下。
本以为又是空等的一晚,殊不知窗棂忽然响动,挺括的身姿伴随着夜风闯入,只用了几步就来到她床前,深深将她揽入怀中。
“想我了吗?”
晏棠的声音微哑,宛若沾染了春夜的料峭。
李映柔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双手抱住他劲瘦的腰,委屈登时漫上心头。
晏棠察觉到怀中人微微颤抖,他放下鸟笼,轻抚她面颊,“怎么回事,不许和离也要哭,和离了也要哭。难道是你对穆钧有情,人走了,你才后知后觉?”
“这时候还要胡说八道!”李映柔恨得咬他肩膀,嗡哝道:“你为什么这才来找我?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度过好多空寂而伤感的夜。
晏棠轻拍她的后背,对她说着抱歉:“这些时日锦衣卫事务繁多,我想来找你,可有些事就是点名道姓必须我去做,没有办法。”
李映柔哭声一滞,心里明白了大半,大概是李韶故意支开他,不想让两人相见。
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嗔怪道:“那你不会给我送信说一声?”
晏棠轻揉她的发顶,随后扳住她的肩膀,与她四目相对,“我送了,难道你没收到吗?”
李映柔抿唇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蓄满雾气,分外惹人怜爱。
晏棠气道:“这个孟烁,回去我就罚他!”
“算了,不是孟小哥的错,八成……”李映柔哽咽几声,“八成是韶韶派人拦下了。”
“陛下?”晏棠脸上有惊诧一晃而过,旋即重归平静,“没想到他这辈子还是没改,截就截了,等忙完这阵,我们好好在一起。”
他卸去戾气,眉眼亲和,宛如画中人一般矜贵淡雅。李映柔红着眼,深深凝望他,好像要将他印刻在心中才肯罢休。
晏棠只当她生气,手指了指床下,她这才发现有一个鸟笼在地上,里头的黑羽黄喙的鸟儿正昏昏欲睡。
晏棠吹了口哨,鸟儿旋即清醒过来,长喙上下开阖:“柔柔万福!柔柔万福!”
声音虽然尖细,但细听又有晏棠的几分神韵。
李映柔又哭又笑,“你教得?”
“嗯,这八哥倒是聪明,没教几天就会了。”晏棠将她重新抱进怀中,深吻她不点而红的唇,“别生气柔柔,不管我在哪,我的心永远都在你这里。”
薄薄的中衣被扯去,李映柔被压在下面,耳畔全是男人沉重而规律的呼吸声。
她攥紧被衾,贪享着曼妙的春光,多么希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让她永远沉沦,坠入无尽的海底,再也不要醒来。
待气息平稳下来,两人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久久都不愿意分离。
晏棠修长的指骨绕着她如缎般的青丝,垂目一睇,见她眉眼间依旧深染忧悒,不由抬起她的下颌,沉声问道:“柔柔,你有心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没告诉我?”
他敏锐的感觉袭来,心随着她的神色一起,逐渐低沉。
李映柔咬紧腮肉,迟疑好半天,才紧紧握住他的手,“晏棠,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积压在心尖的事徐徐流出,她舒畅不少,却又懊丧将这份沉重转嫁给了旁人。
在她面前,晏棠俊朗的面容布满寒霜,眸中清冷无垠。惊诧过后,他心中似有千军万马奔涌而出,震荡着他的神思。
过往的猜忌得到了证实,天子的做法果真突破了姐弟的情分。旧影在他脑海中飞逝而过,天子对长公主的退让妥协,还有诸多宠爱,全都变了味道。
晏棠随意披上衣裳,走到妆台旁,打开了下面的鎏金檀木匣,里面一顶精致凤冠,外溢璀璨华光,彰显着它无与伦比的尊贵。
本以为两人是不伦,却没想到还有机会修成正果。
那他呢?
又算什么?
晏棠疼如蚀骨,砰地阖上盖子,尽管他极力稳住自己,声线还是止不住颤抖:“你怎么考虑的。”
李映柔跟上前,从身后抱住他,细声道:“我不想当皇后,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们能走吗?离开这里,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说完,她自嘲地勾勾唇。
这话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大魏对户籍管辖甚严,没有官府颁发的路引,他们哪里都去不了。
室内沉默许久,晏棠回过身来,食指勾起她的下颌,凝视她秀美无双的容颜,“你只要确定你的心意,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翌日,李映柔在晏棠的安排下乘坐马车来到了京郊的慈惠庵,这里与旁者不同,除却初一、十五,男香客皆不得入内。
慈惠庵的主持曾受过晏家恩惠,晏棠特意传信,让她务必照顾好长公主。
消息传进宫中时,李韶身着绯色常服,正把玩着神机营送来的新手铳,他头也未抬,问梁郁中:“昨晚晏棠去过长公主府?”
梁郁中蟒袍加身,颔首道:“是,亥时去,卯时才出。”
“这是待了一夜。”李韶笑笑,“还敢把长公主送到慈惠庵,明显是在让她避着朕,真是有趣。”
咔嚓一声,手铳上膛,李韶对准角高几上摆着的鹅颈花瓶。
东厂已经成立,晏棠还不自觉,非要与他对着干……
清秀的眉眼宛若寒刃,他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鹅颈花瓶应声碎裂,迸出无数碎片,跌落在猩红地毯上。
第43章 、暮钟起
晏棠将李映柔送往慈恩寺只是权宜之计,天子今昔非比,势如雷钧,他需要仔细推敲,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可惜李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区区三日,圣驾就来到了慈惠庵。东厂的番子进去清场,乌压压的男人戾气横生,吓坏了这里面的女香客。
静安主持见这架势,便知祸端来了,走到庵门口对那位身份显贵之人行礼:“这位施主,今日不是慈惠庵接待男香客的时候,还请男施主改日再来礼佛吧。”
李韶见主持装傻充愣,勾唇笑笑,用折扇将她缓慢推开,兀自走进慈惠庵。
男人们鱼贯而入,静安怅然闭上眼,念了句:“阿弥陀佛。”
一位小尼姑被迫领着李韶来到了后院禅房,替他指了房间,嗖一下跑地无影无踪。
李韶凝望久久,这才来到门前轻叩。
“谁呀?”
伴随着婉约清透的质疑声,里面又传来趿鞋的声音,不多时,赭色木门被人打开,露出一道曼妙的身影。
李映柔素面朝天,身穿无绣的槐黄袄裙,对比之前那些艳丽雍容的装扮,今日显得有些朴素。饶是如此,也难掩惊鸿的神韵。
她看见外面的人,惊诧中有一丝慌乱:“韶韶,你怎么在这?这边不让男香客进来,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