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神中的警觉让李韶心生窒闷,仿佛这门外站得是一头狼。他握紧扇柄,走进屋内。
“佛祖普度众生,朕懒得管这些人定下来的规矩。”李韶环视屋内,含笑看向李映柔,道:“这庵里太过简陋,最近又接连阴雨,皇姐跟朕回去吧。”
想到晏棠的嘱咐,李映柔心里一揪,摇头道:“不行,我还有好多经书没抄好,这些都要用的……”
禅房安静下来,一尊无量寿佛摆在软榻矮几上,慈眉目善地看着这对儿姐弟。两人只隔着一步的距离,而这一步,却忽然如同天堑。
一股无力的感觉席卷而来,李韶闹不明白晏棠究竟对她使了什么迷魂术,不过数日,就让皇姐对他如此疏离冷淡。
走到今日,他独自咽下无数苦果,明明应该苦尽甘来,却为何感觉两人还不如往昔亲密?
李韶往前迈一步,身子与李映柔贴得很近。
清淡的龙涎香唤醒了李映柔的神思,她想要后退,却被紧紧箍住了纤腰,动弹不得。她抬起头,就见李韶那双黑眸中蕴着无限伤感,又带着几分冷峭。
“皇姐,你使小性子朕向来都是依着你,你打朕,朕也随着你,但你现在要分清楚里外,别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蛊惑。”李韶微微咬牙,声线跟着脸色一起沉下来:“跟朕回去!”
灼灼日头从门口照入,在青砖上映出大片光影。李韶逆光而站,脸上温隽不在,取而代之得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气势。
两世以来,李映柔鲜少见李韶这般样子,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和煦可亲,偶尔跟她闹些小脾气,最后也是乖巧收尾。然而他现在软硬不吃,霸道强势,让她忽然不知所措。
就在她怔然的时候,李韶拉着她的手往外面走,步伐沉稳,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慈惠庵里守满了东厂贩子,李映柔见他铁了心要带自己走,只得放弃了挣扎,生怕惹怒龙颜,连累了慈惠庵。
她跌跌撞撞跟在李韶后面,蹙眉道:“韶韶,我手疼,你慢点走!”
李韶没有回头,也没有松开她,唯独步子倒是慢下来。
慈惠庵不大,从禅房走到庵门似乎也就在弹指间。李映柔无意一瞥,眼神却怔在那儿
晏棠身着朱红飞鱼服,率着几个人站在门口,笔直的身量如同老松。他上半身隐在门前暗影里,扭头看到两人时,容颜晦暗不明,看不真切。
“陛下。”
晏棠垂首施礼,然而李韶好似没看见一样,拉着李映柔与他擦肩而过。
慈惠庵建在小丘上,庵门外是一溜长而陡的阶梯。李韶因为看见晏棠而急火攻心,闷着头走得有些快,而李映柔被迫跟着他,脚下打滑,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身后一声惊呼让李韶回过神来,他顿住步子,直接将李映柔抱起来,噔噔噔下了高阶,又将她塞进了华贵雍容的马车。
“在这乖乖带着,不许出来。”李韶交待一句,将幔帘阖上。
李映柔懵了一会,赶紧挑开一点点窗幔,顺着缝隙朝外窥视。须臾的功夫,李韶已经走到了晏棠面前。
晏棠神色寡淡,又唤了声:“陛下。”
李韶负手而站,问道:“爱卿,你来这做什么?”
晏棠道:“长公主在慈惠庵礼佛,今日是最后一天,特意让臣来接她回府。”
李韶冷沉的目光在晏棠脸上寻睃,心道这不是接人,而是得到消息,来与他抢人……
“接送皇姐自有朕在,不牢爱卿费心。”他轻振大袖,心底生寒,唇角却扬起一抹戏谑的笑意,“爱卿这个时候不在锦衣卫待着,跑到这尼姑庵来,朕看你是太闲了。”
说罢,李韶踅身离开。
行至马车前时,他回头对上晏棠沉寂的目光,淡声道:“有人密报福王在封地私制龙袍,意欲谋反,爱卿去查一下吧。”
坐在马车里的李映柔听到这句话,心紧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福王的封地在凉州,比南京还要远,这一来一回还要查案,再怎么快,也得数月才能回京。
一股火气捏在她心头,待李韶上车后,她沉下脸,道:“陛下,我有话要对晏指挥使说。”
未等天子回答,她躬身就要下去,
殊不知这句“陛下”彻底惹毛了李韶,她刚挑开幔帘,人就被李韶硬生生拉回去。
天旋地转间,李映柔倒在团龙叠绣的软垫上,腕子被李韶按在头两侧,铺天盖地的愠怒罩在她身上,如山一般让她难以喘息。
“朕不许你跟他说话。”李韶欺身压向她,高声道:“起驾!”
圣驾徐徐离开,晏棠迎风而站,眉眼越来越戾。
隐约有女人的呜咽声顺着风儿钻进他的耳朵,直刺他心门。他瞬间慌乱起来,顾不得多想,抬步朝圣驾直追。
孟烁见势头不妙,几个纵步将晏棠拦住,沉声道:“大人,稍安勿躁。”
对方利如刀刃的眼神似要将他削成片,他深吸一口,不动如山,“大人现在过去也带不走长公主,还是回去从长计议吧。”
圣驾渐行渐远,晏棠的头宛若要炸开,左手扣紧腰际的绣春刀。嚣张而危险的想法从他心底生根发芽,一霎长成参天巨树,撑满了他促狭的心脏。
远去福王封地,数月一过,这里面的玄机不言而喻。
往日李韶还碍着长公主的身份不能过多表露,如今禁锢全无,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就得对她开疆扩土。晏棠不敢去想,却又忍不住去想。事到如今他已经走进死局,能破阵的,只有一个办法……
晏棠沉沉阖上眼,思忖些许,摘下腰牌,清明目光看向孟烁:“凉州,你替我去。”
孟烁一怔,压低声道:“大人,这可是欺君。”
晏棠微抿薄唇,问:“你敢吗?”
少顷,孟烁道:“卑职愿为大人马首是瞻。”
入夜后,李映柔身着中衣躺在龙榻上,秀发如缎,铺泄在身后。她肩膀微微颤抖,时不时抽噎几声。
李韶坐在窗前香榻上,白净的脖子上有一圈触目惊心的咬痕,抱着黛眉,满腹委屈道:“皇姐,这都哭半天了,你歇歇吧。”他顿了顿,嗫嗫嘀咕:“朕又没对你怎么样……”
“你闭嘴!”
隔空一个引枕飞过来,正正砸在了他脸上,吓得黛眉“喵呜”一声跳出来,寻了个别处安顿下来。
李韶伸手接住引枕,嗵一声又扔在地上。
凝着龙榻上娇小的背影,他倍感无奈,走过去半跪在地上,温声哄道:“皇姐,朕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朕让膳房做了你喜欢吃的,先吃点东西再打朕,有力气,行吗?”
李映柔不吃他这一套,“不行,我不想跟你说话,你闭嘴。”
李韶去拉她手,却被她打了手背。火辣辣的痛感从皮肉散开,他最怕冷战,无奈问道:“那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朕?”
回想到李韶不久前的疯狂,李映柔破罐破摔道:“不要再提让我当皇后的事,不许碰我,不要让晏棠去凉州。”
三个要求,都是李韶不喜欢的,尤其是最后一个。
得不到回话,李映柔终究还是转过身来,半撑起身体,诘问道:“锦衣卫有那么多人在,现在还有东厂,为什么你非要让晏棠去凉州?就是想要支开他,是不是?”
“对。”李韶爽快应了,清秀的眉眼间浮出愠怒,淡淡一层,不敢造次似的。
李映柔微咬唇瓣,“我不想让晏棠去。”
李韶凝着她道:“朕不想看你们卿卿我我。”
四目相对,无声的对峙悄然撞起火花,谁都不肯相让。
早在太子之死彻查清楚时,李映柔曾幻想过无数要对李韶好的方式,比如为他寻个良善的皇后,为他的孩子做小衣裳,等等,如今都派不上用场了。
她搞不明白,原本可以亲密无间的两人,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副不伦不类的模样?
末了,李映柔坚持不住,秋眸氤氲含雾,抬手拽住了李韶的衣袖,委屈巴巴地喊了声:“韶韶……”
两日后,整装待发的孟烁又被拦下了,天子改命马禄前去凉州缉查,晏棠继续坐镇京师,督察淮阳侯一案。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晏棠摸不到头脑,然而李映柔被困紫禁城,想问她却又难以相见。
李韶这两日上朝时心情大好,晏棠心里更是没底,尤其是看到他脖颈上的敷贴,似在刻意掩盖着什么。
晏棠不免胡思乱想起来,莫非是李韶得了手,懒得与他敌对了?
这个想法一出,他心里酸涩难忍,恨不得立马冲到后宫,将李映柔揪出来问个清楚。
就当他坐立难安时,姚沥送来了惠王李显的信笺。
晏棠屏气凝神,示意姚沥到外面去,继而打开信笺,洒金纸面上只写一字:允。
与此同时,勤政殿内光影柔和,鎏金的香炉刚置了香,袅袅香烟从孔洞冒出,蜿蜒向上,似仙云,似雾气。
李韶枕着手臂趴在桌案上,右手捏着一个崭新的香囊,上面一对儿鸳鸯精细动人。看着看着,唇角不由自主地勾出一个温和的弧度。
这两日李映柔待他又像从前那样,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斥着他空洞的内心,整个人像打了鸡血,变得格外精神。
梁郁中踏飒进来,猫腰将茶盅奉上桌案,“陛下,您还是改变主意了。”
李韶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叹气道:“没办法,皇姐不想让晏棠去凉州,跟朕闹了一晚上,又哭又吵的,朕烦都烦死了。”
长公主的性子,梁郁中是知道的,笑道:“怕是陛下耳根又软了吧?”
李韶面上掠过一丝被探知的窘迫意味,继而轻挑眉梢,将香囊放在鼻前嗅嗅。
不是他耳根软,而是那具身子太软,恹恹扑到他怀里梨花带雨,任谁能受得了?
梁郁中见他默认了,只道:“陛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晏棠就这么放着,怕是他们两人难断。”
幽幽的身影将李韶打回现实,他神色一沉,坐回龙椅上扶额思忖,半晌没寻摸出个所以然来。
他不喜晏棠,但做得太激进了皇姐会跟着生气,眼前的甜头也没了……
李韶抬眸看向梁郁中,曼声道:“先放着吧,等等再说。”
四月底,李映柔成功解禁,雀跃地离开了紫禁城。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没得办法,只能按照前世的手法先哄着李韶,稳住他跃跃欲试的心。只要晏棠不离京,那他们总还能想到别的办法。
回到府邸后,她换了身雍容的衣裳,又画了精致的妆容,然而到了晚上却没等到晏棠,反而等到了惠王李显。
刚过戌时,还不算太晚。蓝黑色的天幕缀满星子,扶风晓月,满园花香。李显身穿月色织金袍,头束金玉冠,小小年纪倒显得老气横秋。
他未带随从,兀自进了月洞门,见到李映柔后直接扑到了她怀中,乖巧叫了声:“姐姐。”
李映柔轻拍他的肩膀,狐疑道:“显儿,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前些时日陛下将你软禁宫中,我刻意过来看看你。”李显站直身,个头虽然只到李映柔的下巴,但锋利的轮廓已经出现端倪,“你们是亲姐弟,但他对你竟然心怀不轨,这种不顾纲常之人,委实不能当作明君!”
他眼神凛寒,捏拳瞪眼的模样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
李映柔定定凝着他,“不是这样的,我和他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她蹙起眉尖,又换了种说辞:“你这些话都是听谁说的?陛下并没有软禁我,也没有——”
“姐姐,外面流言袭城,你别向着他说话了。”李显冷然打断她,“姐姐一直待我好,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皇帝又如何,失了民心自然也要覆船。”
他张口闭口全是大逆不道的话,李映柔吓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上前一步,紧紧捂住了他的嘴,用气声道:“这些话若是被东厂和锦衣卫听去,你小命还要不要?我的事不用你管,好好当你的王爷,听到了吗?”
李显挣脱她,不服气道:“我说得都是实话,我会帮姐姐解除困境的,不会让你等太久。”
说完,他头也没回离开了院子。
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处时,李映柔这才从惊诧中清醒过来,捏着粉拳,忿忿地跺脚。
毛蛋孩子,发什么神经!
她在心里痛骂,耳畔回荡着李显稚嫩又决绝的话语,脊背不知不觉溢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不由想到了前世的李显,虽然李显年纪小,但一直是个抱负远大之人,在她选择拥立李显为帝后,他的蓬勃野心全然展现在她面前,委实让她惊讶了一阵儿。
果真应了那句话,帝王家的孩子没有一个良善之辈。
如今好似光景重现,李映柔忧心忡忡,难不成李显生了反意?
朝野正直新旧更迭之时,各端势力复杂交错,难免有人别有用心,若是利用李显大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
李映柔越想越害怕,顾不得别的,回头看向廊下伫立的竹筠,吩咐道:“快去备马车,我要去锦衣卫。”
她得让晏棠想办法,赶紧把这苗头按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映柔:毛蛋孩子,一定是快到青春叛逆期了。
晏棠:嗯,我觉得也是。
第44章 、终章(上)
半个时辰后,李映柔在永定湖石拱桥边等到了晏棠。
晏棠未褪官袍,在茫茫黑夜中揽她入怀,身后是万家灯火,如若火龙照亮了粼粼湖面。他轻轻吻她,小心翼翼,分外怜惜,“他终于放你出来了,没挨欺负吧?”
“没有……”李映柔低声嗡哝,手抚着他的面颊,热情回应着他。
一轮弦月挂在西边,为两人投下略显黯淡的光华。亲昵了一会,李映柔拉着他上了公主府的马车。
晏棠好久不沾荤腥,一股劲头上来,急切地将她压在身下,吻住那双丰泽嫣红的唇瓣。两人的呼吸声糅杂在一起,身体燃烧起来,他恨不得即刻将女人撕碎,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