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映柔却没心思继续下去,轻轻避开他的追寻,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将他慢慢推离,娇声道:“先等一会,我有件要紧事要给你说。”
晏棠见她神情肃然,只得按捺住躁动,起身问道:“出了什么要紧事,快说吧。”
李映柔将李显来过的事如实道出,晏棠耐心听着,蓬勃欲念跟着他的脸一起寒下去。
沉默半晌,晏棠望着她含忧带怨的双眸,直言道:“柔柔,那个幕后之人,是我。”
“你……你说什么?”李映柔秋眸瞪大,下意识地攥紧手指,指甲嵌入肉中,带来一丝疼痛,残忍地提醒着她,这不是在梦中。
她语论无次道:“是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挑唆惠王谋反……皇兄的案子明明已经告破,真凶也伏法了,为什么还要这样?”
晏棠见她情绪激动,将她抱进怀里,手轻轻抚着她不停起伏的后背,叹气道:“我也是被逼无奈,若不这么做,你我怎么在一起?”
李映柔推开他,凝眸望进他深沉的眼底,“就因为儿女私情,你就要谋反?你一想睿智沉稳,怎么突然犯糊涂了?”
晏棠噤声不言。
柔柔说的没错,他素来沉稳内敛,鲜少有犯浑的时候。但如今光景不同,他能忍受政治上的打压,但夺妻之恨,他忍不了。
自从看到那顶璀璨的凤冠,他就如同坠入魔障,疯狂的念头在心底不停滋生。如若不反,就是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让。
入不了佛,他只有成魔。
见他沉默,李映柔眉尖涌现出浓稠的焦急,抓住他的双臂,使劲摇了摇,“晏棠,你清醒一下。现在的李韶今昔非比,他手里有东厂,有内阁,有兵部,现在造反不像前世那般容易了,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晏棠轻揉她的发顶,温声安抚道:“柔柔,不用怕,我们有边军。”
晏尚同年轻时曾任边军总兵官,统领三十万大军,自从回京任都督后,边军统领依旧是他的旧部。李韶忙于整治京师,手还没来得及伸到边军,这些旧部可以任晏家调遣,清君侧。
李映柔一怔,前世李韶根基薄弱,他们并没有想过要动用边军。这种兵戈相对的办法太过直白暴力,很容易引发一系列的弊端,国力衰减,生灵涂炭。
凝着那张俊朗坚毅的面庞,她的心一点点沉入深海,复杂的情愫疯狂扼住她的脖颈,让她难以喘息。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就这样被逼上绝境。
半晌,她无力哽咽:“晏棠,你想让我当祸水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想跟你好好在一起。”晏棠的手指覆上她的额头,自上而下,掠过她秀雅的眉梢,如泓的双眸,“等事成之后,我就辞官归隐,带着你离开这个地方。我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找个你喜欢的地方,我们在那里住下,过属于我们俩的小日子,朝堂的事再也与我们无关,不好吗?”
他眼波温隽,脉脉含情,晃进李映柔的眸中,瞬间激荡出几分酸涩。
她深吸一口气,近乎哀求地哄着他:“晏棠,你先冷静一下,莫要着急,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李韶很好哄的,我了解他,他现在只不过是有些昏头。给我一点时间,我慢慢宽解他,他会依着我的。”
晏棠的手落在她艳红欲滴的唇边,轻轻抚过她姣好的唇线,摇头道:“柔柔,我宁肯赌命,也不想赌你。”
“可你这不是在赌你一个人的命,你这是拿晏家,拿千千万万边军的生命在赌。为了一个女人,又怎么值得?”李映柔眼睫一颤,两行清泪随之滚落,“晏都督还不知道这事吧?他不会同意你去调边军的。”
“他会同意的,他忠的是君王,不单单是哪个君王。”晏棠不以为然,低头吻去她的泪珠,轻解她的衣衫。
李映柔忽然滞涩,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漩涡,事态逐渐脱离了她的掌控。马车内热意席卷,她承接着晏棠的浪潮,脑中却是茫然混沌,紧紧叩住了他的宽肩。
一场云雨过去,李映柔捡起上袄披在身上,定定凝视他,乌眸之中尚还迷离。
她微微咽喉,声线蕴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死气:“晏棠,我们到此为止吧……”
回到府中时,李映柔双眼通红,睫毛还挂着星星点点的泪珠。她一步一步朝里走,像是踩在云端,软绵绵没有力气,左胸口绞痛,崩碎的情绪让她头重脚轻。
竹筠迎上来,扶住她低声道:“殿下,陛下来了。”
短短一句话唤回了李映柔飘忽天外的神志,她蓦然抬眸,就见正堂门前立着一位清朗风逸的人,身穿玄色常服,宽袖圆领,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不由紧张起来,走到天子身前,正要开口,对方却先他一步。
李韶凝着她微肿的眸子,问道:“皇姐,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
“我……”李映柔吱唔道:“我在府中憋闷,就随便出去溜溜。”
李韶意味深长地叹口气,未再深究,只是牵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后院走,神秘兮兮地说:“皇姐,朕有东西给你看。”
竹筠悄无声息的退下,而李映柔被动地跟在他身后,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人进了她的寝房,李韶将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在她惊诧不安的注视下,自袖阑掏出一本青色奏折,递给她。
李映柔瞟它一眼,看这颜色就知是密折,迟疑道:“韶韶,我不能干政。”
“朕特准你看。”
说着,李韶将密折塞进她手中。
屋内绢灯明亮,李映柔转身向光,打开了密折。里面密密麻麻的小楷,字字重如千钧。她眼眸极缩,握着密折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末尾署名,乃是东缉事厂。
李映柔脑中翁鸣,转身看向李韶时,眼前冒出几簇金花。她强撑着意志,这才没有瘫倒在地,“韶韶,这里面应该是有误会,他们不是想……”
她喉咙哽住,密折中写的清清楚楚,她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
暖融融的光影之下,李韶温和的面庞有几分寒意,然而并不明显,像是刻意藏起了锋芒,慢条斯理道:“皇姐不必多说,朕知道晏棠心里想什么,也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朕来这里只是想告诉皇姐,朕并非昏君,若是一心想杀掉晏棠,也不会将他留到今日。晏家劳苦功高,朕只当他现在糊涂,若能悬崖勒马,朕可以既往不咎。但有一点,他不要再对你痴心妄想。”
天子的言辞拿捏着分寸,规避不谈“造反”一词。
李映柔凝视他,欣喜和怅然糅杂在心尖,变成利刃,一刀刀将她割出丑陋的血痕。
她抿着唇,眸中泪雾弥散,似那寒风中颓败的娇花。李韶看着心疼,抬手拭去她眼角噙着的泪滴,和煦说道:“皇姐,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吧?朕先回宫了,早点歇着。”
李韶留恋地睨她一眼,踅身时,宽袖却被她拉住。
“我知道怎么做。”李映柔温声细语,长睫之下是一双楚楚勾人的美眸,“这么晚了,宫门应该下钥了,你留下吧……”
夜长梦多,她害怕天子回去忽然变卦,唯有把人留在身边才算踏实。
翌日醒来,李韶在公主府用了早膳,临走时轻抚李映柔乌青的眼眶,担忧道:“昨晚没睡好吗?是朕挤到你了吗?”
“没。”李映柔挤出一丝笑。
李韶轻抚她的后脑,将她往前带一带,温柔的去寻那两片红唇。对上她戒备的视线后,他忽然想到了两人的约定,只得松开了她。
李韶长吁一口气,悻悻然道:“那朕上朝去了。”
李映柔福礼:“恭送陛下。”
李韶一步三回头,消失在了月洞门处。
李映柔脸上的笑意遽然消失,脊背靠在门框上,抬眸眺望初生的朝阳。漫天云霞似火,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风雨。
午后,这场风雨瓢泼而至,豆大的雨滴砸在青石地上,很快堆积出一摊摊水汪,溅起数尺高的水花。
天地之间水雾茫茫,一人撑着香色油纸伞,疾步朝公主府后院走,皁靴带起的污水早已浸湿了奢华的袍角。
不多时,晏棠一身湿气,赫然推开了寝房的门。
正在补眠的李映柔听到声响,忙不迭撑起身体,看清来人后,眸中神采亮而复黯。
晏棠将湿漉漉的油纸伞扔在廊下,几步来到拔步床边,跪在地上握住了她的手,“柔柔,他昨晚宿在这了?可是欺负你了?”
“没有。”李映柔避开他热切的视线,淡淡道:“我不允,他不会碰我的。”
说着,她将手从他掌心中抽出来。
这个动作悄然流泄出冷漠疏离的意味,晏棠眉眼低垂,就连薄唇的弧度也跟着往下坠,“柔柔,你别这样,我们有话好好商量。”
屋内万籁俱寂,李映柔滞涩少顷,这次没有再躲避,直视他深邃无底的眼睛,“没什么商量的了,以后你我不要再见面了。密折已经呈到李韶手中了,边军早就有东厂的人了。”
她鼻尖酸涩,“到此为止吧,停下你想做的一切,他说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
晏棠不屑笑笑,伸手扳住李映柔的肩膀,“若我现在停手,我们就错过了两世。两世,你知道有多长吗?柔柔,我求你别这样……”
他极力稳住自己,藏起那颗暴躁发狂的心脏,像只摇尾乞怜的狗,渴望心爱之人能够回心转意。
李映柔见他的眸子一点点红起来,紧紧捏住了被衾,“晏棠,我一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我虽然不是李家人,但先帝和李韶都是真心待我,我不能看他们的江山因为我变得风雨飘摇。”
她顿了顿,双手捧住晏棠冰凉潮湿的面颊,“我说过,谁动李韶的皇位就是我的敌人。既然我们做不成爱人,就不要再做敌人了,收手吧。”
晏棠怔然望着她,没想到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过往种种甜蜜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闪现,仿佛那都是假象,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梦境,只是敷衍着他的镜花水月。
他眨眨眼,眸子里猩红更甚,伸出手,覆在她的心口处,忽然问了一句:“柔柔,你爱过我吗?”
李映柔洞察到他破碎的情绪,咬唇道:“爱。”
“不对,你没爱过。”晏棠勾起唇角,似有几分嘲弄,“你能理智,你能趋利避害,随意就将一份感情抛弃,我在你这里,一丁点爱意都没感受到。”
面对他的薄责,李映柔满腹委屈:“这全部怪我吗?你为什么不能稳住?本来是可以挽回的,只要我好好哄一下李韶,我们在一起是迟早的事。你事先不跟我商量,就将这事引到绝路上,我们现在除了分开,没有别的出路。我爱你,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死路上走!”
晏棠漠然站起来,只觉心身俱疲,俊朗的面容不复往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浓稠的怨怼。
“柔柔,我从不怕死,哪怕是你坚定的选择我,死也心甘情愿。”
“可是,你还是选了他。”
“你就是个没心的,想分开是吗?好,我依着你。”
晏棠离开很长时间,李映柔才如梦初醒,赤着脚追到廊下,面前除了地上一把油纸伞,便是茫茫雨帘,铺天盖地将她困住。
她蹲下身捡起那把油纸伞,抱在怀中,残留的雨水浸湿了她的中衣,她却浑然不知。
她好后悔。
好后悔将这些事告诉晏棠。
感情分崩离析,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她曾贪恋权势,如今却无比厌恶,若他们能是对儿寻常布衣,那该有多好?
入了五月,天子突然下旨,让惠王前去就藩,无诏不得入京,即日启程,热闹的惠王府一夜之间就空了。
而晏棠告病半月,回到朝中自请前往东南沿海,督军抗倭。李韶当庭允奏,但因倭寇未至,晏棠要等到六月才动身,期间继续在朝中任职。
晏棠跟李韶照常忙着公务,谁都没有提及之前的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梦境中的一场臆想。
唯独长夜来临时,疼痛的人才会偷偷舔舐着难以愈合的伤口,一碰就会流出殷红的鲜血。
过了端午,梁郁中带着福王的消息来到了勤政殿。
李韶最近心情大好,正俯身描绘着一副姣好的春日景象,纷繁的牡丹之间,娇俏的美人怀抱猫儿,低头逗弄,俏皮的韵味跃然纸上。
梁郁中仔细鉴赏,敛袖替天子研磨,“陛下这次画得甚好。”
“嗯,朕也觉得好,果然心境才是重要的。”李韶说完,想到那美娇娘,情不自禁的笑起来,“福王来了吗?”
梁郁中道:“福王已经到达保定,蓝将军的人也到了北骧州,没几日就能进京了。”
李韶头也未抬,细心勾勒着画中人的发丝,“很好,紫禁城的门可以敞大一点,朕等不及要大婚了。”
“是,臣明白。”
梁郁中走后,李韶放下毛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桌案上的清茶温度正好,他端起红釉茶盅,呷了几口润喉。
东厂成立后就放出消息,说天子想要剿灭福王。福王听后如临深渊,旋即联系了舅舅,两人一合计,决定重金收买梁郁中,让他当眼线与其里应外合。
一切顺着原计划走。
李韶命梁郁中勾着他们前往京师,打开紫禁城的大门,要来个瓮中捉鳖。等清除了最后的心腹大患,他就可以坐拥江山,怀抱美人,悠哉妙哉。
那天来临时,夜幕下的紫禁城火光漫天,到处充满肃杀之气。天子禁军将叛军围在巍峨的红墙琉璃瓦中,诛杀殆尽,血渍渗满了砖石缝隙。
李映柔躲在乾清宫的密室中,垂着眼帘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密室终于被人打开,拂晓已至,一束光线顺着大门投射而入。
李韶逆光行来,身穿的衮龙袍沾满血渍,秀雅的面容甚是疲惫,眼底的光却潜藏不住,在看到明艳脱俗的女人时,愈发湛亮有神。
李映柔睡眼惺忪,甫一看到他,吓得睡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