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柔闻声,一丝怅然漫上心头。
皇兄跟苏恪是好友,经常带她来苏府做客。情窦初开时,她默默喜欢过苏恪,后来她一心报仇,也顾不得儿女情长,就把苏恪放下了。再后来,她有了晏棠。
见她不说话了,苏恪侧头,看出了她的哀伤,“是臣多言了,又提到了殿下的伤心事。”
这种情绪恰到好处,自然是要利用一番,李映柔苦笑道:“没事,我就是突然有些想皇兄,以前我们三个有空就会聚在一起吟诗作对,那光景多么美好,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了……”
声音哽住,她停下步子,抬头看他时眼眶湿润,浓黑的眼睫微微一颤,泪珠就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美人落泪,谁都会心焦。苏恪旋即慌了手脚,在身上来回摩挲也没找到帕子,到最后只能用袖阑去拭,柔声细语的哄她好久。
见他急出了汗,李映柔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敛起情绪。
这么一折腾,两人的距离进了一些,又找回了少时相处的感觉。她抽抽搭搭去牵苏恪衣袖,而苏恪满心怜香惜玉,也没有拒绝。
两人就这样在曲折逶迤的廊子下往前走,谁都没有再说话。
锦衣卫总衙,晏棠将最后一本话本扔在桌案上,执笔写下心得,一手正楷丰腴雄浑,结体遒劲。他低眉垂目太过认真,没有留意到孟烁进来。
“大人,你看的也太认真了吧?还做笔记?”
晏棠被他惊诧的声音慑住,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一簇墨点化开,抬眸瞪他。孟烁吓得不敢再多嘴多舌,摆正神色杵在一旁。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晏棠这才收笔,将密密麻麻的簿子阖上,存放在桌案的抽屉中。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筋骨,手扶腰间鸾带,“你去找一趟长公主,就说我今晚想约她听戏。”
“听戏?”孟烁面露难色,“大人,今天这戏怕是听不成了。”
“何出此言?”
孟烁支支吾吾,在晏棠的眼神威胁下,如实道:“长公主今天去吏部苏主事家中做客,午膳在苏府用了,方才他们去永定湖游船了,怕是要在船上用晚膳了。”
晏棠:……
傍晚时分,游船归来,停靠在永定湖码头上,准备行船宴。
远远望去,湖面金波粼粼,奢华的游船长约数丈,船舱高耸四层,其上盖着重檐歇山顶,还未天黑里头的厢房就已经灯火辉煌,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三楼包厢中,进门便是绣镶斑斓山水的屏风,其后隔着一方铺设绚丽的天地,四壁垂画,角落摆着青花瓷置瓶,秋花枝干高低错落,古朴雍容。
随着一个个婀娜的身影进进出出,顶臻菜品陆续上齐,摆在红木镶嵌螺钿方桌上。
苏恪拎着彩釉花壶,替李映柔斟上虎丘茶,“殿下对臣的关照,臣无以为报,只能略备薄宴,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苏哥哥别这么客气,弄得好生分。”李映柔微微探身,欣赏着面前的饕餮盛宴,“我多年没来,没想到这船上的菜品看起来还是老味道。”
苏恪深以为然,指着面前的五彩糯米丸子说:“臣记得殿下最爱吃这道花珍珠了,玩了半天估摸着也饿了,殿下快用膳吧。”
“嗯。”李映柔拿起顶绕金丝的箸筷,稍稍尝了几道菜,便停下来说:““苏哥哥,马上就到秋猎了,陛下让你伴驾,圣旨已经收到了吧?”
“臣已经领旨了。”苏恪放下箸筷,心生纳罕:“殿下怎么知道的?难不成……”
李映柔莞尔,“我跟陛下说最近有些想念苏哥哥,陛下就特别恩准你伴驾了。”
“难怪。”苏恪恍然大悟,“臣当时还纳闷,陛下怎么突然中意臣了,原来是拖了殿下的福气。”
“这些年苏府家道中落,在朝堂上也是人微言轻,不过苏哥哥放心,我一定会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的。这次秋猎苏哥哥要好好表现,早日光耀苏家门楣。”
斜晖自隔扇窗照进来,地屏洒金,厢房内一片柔光魅影。李映柔温和的笑着,柳眉杏眼,如若瑶台仙子坠下凡尘。
苏恪定定凝着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苏家满门忠良,出过朝廷二品大员,只可惜自苏父开始就时运不济。他本以为能借毅德太子的东风振兴苏家,谁知太子早逝,他正愁如何改写自己的仕途,她这番话如同雪中送炭,让他倍感欣慰。
苏恪剑眉一沉,肃然道:“是!臣多谢殿下提携!”
他眸底潜藏起来的野心被李映柔尽数窥知,对一个男人来说,美色、权势、金钱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她深谙此道,结下蛛网逐渐将他捆死,两人互利互惠,最后为皇兄复仇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刀,就得慢慢磨才会亮。
李映柔弯起眼眸,笑意欲浓,“苏哥哥,你我之间不必客气,这么多年,我心里还是顾念当年的……”
“锦衣卫缉事,全都坐好!”
底气十足的叫嚣打断了她的话,丝竹之乐戛然而止,楼下传来了尖叫声,霹雳乓啷乱作一团。
李映柔攒起眉心,起身来到厢房外,扶着栏杆朝下望。只见船楼入门已被锦衣卫封死,缇骑们踏踏飒飒迅疾上楼,挨个厢房开始搜查。
游船瞬间乌烟瘴气,李映柔攥紧栏杆,心里痛骂
重生一次,这他娘的是捅了锦衣卫的窝?!
第10章 、风波起
很快缇骑们来到三楼,看热闹的人鸟兽散尽,唯独李映柔和苏恪还站在回廊上。
“锦衣卫缉事!还不快退回厢房!”
方头正脸的缇骑高声呵斥,正欲拿刀柄推搡他们,却被苏恪上前制止,“大胆!这位是长公主殿下,休得无礼!”
缇骑闻言,恭顺虾腰道:“小人奉命缉查,还请殿下恕罪!
李映柔的目光不怀好意,往苏恪背后躲了躲,声音怯怯:“无妨,你们在这里办的什么案子?”
“回殿下,锦衣卫接到密报,这艘船上有人妄议薛平案,诋毁陛下威严,锦衣卫奉命前来抓捕不法之人。”
锦衣卫见缝插针,船上有探子也不足为奇,尤其是能上得了这艘游船的都是达官显贵,富商大贾,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套情报的机会。李映柔淡淡道:“本宫知道了,你赶紧去搜吧。”
“是!”
缇骑走后,李映柔瞥了一眼楼下,锦衣卫就地打桩,厢房内外层叠回荡着哀嚎声和求饶声。
“殿下,外面太乱了,我们先进去吧。”
苏恪温和的声音有些格格不入,李映柔收回目光与他一起进了厢房,阖上房门,将喧杂吵闹隔绝在外。
“锦衣卫查他们的,咱们继续吃。”苏恪拿起箸筷,夹了一块嫩白鱼肉放在她盘中。
李映柔娇羞一笑,心里却总不安稳,抿了口鱼肉,还是决定先带苏恪离开。然而话还没说出口,门就被踹开,四五个缇骑鱼贯而入。
见这阵仗,李映柔放下箸筷,不悦道:“怎么,本宫还要审问?”
“殿下自然是无需审问,”晏棠冷秀的身影绕过屏风进来,眼神锐利如刃,定定凝在苏恪身上,“来人,将苏主事押下去!”
苏恪还没反应过来,缇骑已经走到他身边,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
过往重现,李映柔一怔,话来不及润色就脱口而出:“晏棠,你这是干什么?我可以证明苏主事没有乱议薛平之事,若你不信大可在此审问一番。可你审都没审,直接将人带走,不妥吧?”
“无需审问,苏主事一案与此无关。”晏棠将驾贴拿出来,“殿下,苏主事接连在官卖买了很多胡侍郎的老物件,这本来也没什么事,但有人密报说胡侍郎对苏主事有提携之恩,这里面怕是有些道道儿,臣只能将人拿进诏狱细审。陛下有命,不可漏过一个同党。”
这事李映柔亲耳听苏恪说过,顿时如鲠在喉,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晏棠云淡风轻的望她一眼,挥手道:“带走。”
缇骑领命,带人离开。苏恪看出了她的惶然,走到她身边时低声安抚:“殿下,臣先随他们过去,清者自清,殿下不必担心。”
诏狱不同刑部大牢,从来没有‘清者自清’这个说法,一脚踏进去就等于进了鬼门关,活着出来的寥寥无几,皆是身残命烂。
若是旁人她可以置之不管,但苏恪遇难她无法袖手旁边,毕竟两人是老相识。若这把刀再折了,她怕是要难捱了。
凝着苏恪的背影,李映柔咬紧唇心,留下一圈粉白的月牙痕迹。不管他跟胡侍郎之间有没有猫腻,人在外面什么都好说,不能让他先进诏狱。
“等等!”她看向晏棠,“晏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船楼里燃着百烛吊灯,明亮透彻。两人站在厢房外的过道上,女人眉目如画,男人面若冠玉,如此登对就像是画中走出来的神仙眷侣一样。
只可惜,两人貌合神离。
李映柔手捻着上袄的金丝滚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眉眼变得真诚,“晏大人,那天我拿手铳指你,是我冲动了,还请你不要见怪。”
“臣不介意。”晏棠睇着她,“殿下有话直说吧,臣听着。”
四周锦衣卫还在打桩,聒噪声不绝于耳。李映柔往前迈步,离他更近一些,凝着他胸前鱼鳍鱼尾的蟒形绣样,嗫嗫道:“你……能不能放了苏恪?”
等待的时间颇为难挨,晏棠一直不说话,她愈发忐忑,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前些时日的事拒绝帮她。
在她心焦气躁时,温热的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颌,她一怔,被迫对上那双深沉似海的眼睛。
晏棠声音寡淡,所有情绪都掩藏起来,让人拿捏不准,“臣有些好奇,殿下不保颜世苑,为何要保苏恪?”
李映柔往后退,避开他的接触,“不瞒你说,我与苏恪和已故的毅德太子都是旧交,所以我不能看苏恪落难,还请晏大人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晏棠从回忆中拾出一些碎片,慢慢拼凑,与她说的大致无二。
“哦,原来是这样。”他玩味着,薄唇轻抿道:“那臣有什么好处吗?”
“你开个条件吧,只要我能办到,都可以。”说完这句话,李映柔有些后悔,回想到之前晏棠的浪荡行为,万一他要跟她来一场权色交易怎么办?
前世两人在一起算是你情我愿,毕竟她的驸马不能人事,而他又英姿勃发,干柴配烈火,一点就熊熊燃烧起来。
他的身体强劲有力,每一处肌肤都迸发着年轻男性的张扬,抱着她时烧的火热,在床上总能带她飘飘欲仙。跌宕起伏之后是缠绵不绝的温柔,他会亲她额头,唤她一声“柔柔”。
那段光阴,他当她的刀,她让他睡,各取所需也算快活。只可惜,她现在根本不想与他有任何肢体接触。
李映柔垂目,乖巧地等待答复,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后颈被雪色领襟包裹的严实,慢慢渗出细密的薄汗。她愤恨自己现在手无权势,直不起脊梁,撑不住筋骨。
不知过了多久,晏棠的声音徐徐传入她耳畔
“臣想要殿下的人。”
果不其然,李映柔眸色顿沉,正要开口回绝,晏棠又说:“但臣不着急,在这之前,殿下先把心给臣就可以了。”
李映柔眨眨眼,一时有些发蒙:“什么心,你要让我挖出来给你吗?”
“殿下玩笑了,臣要的是真心。”晏棠挺直脊背,俊朗的脸庞上没有丝毫波澜。
“真心?”李映柔一怔,难以相信这样幼稚的话是从晏棠嘴里说出来的,她看疯子似的在他面上寻睃,丹唇扬起携出一丝讥讽:“晏棠,你在锦衣卫待了那么多年,也算见惯风浪了,怎么还如此单纯?这世间谁不是半真半假,何有真心一说?尤其是我们这样出生在深宫中的人,真心是最奢侈的东西,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又如何给你?”
她滞了滞,笑容越绽越浓,“这世间最稳固的关系就是礼尚往来,大人换个别的条件吧。”
晏棠一时语塞,前世两人在一起那么久,她的确没有对他说过爱。正因为如此,他这次才要拿到她的心。
他回想着最近所学的精髓,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只道:“殿下不必着急下定论,那臣换个别的条件,臣想约殿下去听戏,不知殿下可否赏光?”
李映柔本以为他还要苦苦相逼,谁知他竟然如此善解人意,倒是让人意外。她面上的嘲讽散去,瞥了眼厢房,复又看向他,“我若是去了,你能放了苏恪?”
晏棠负手而站,冷漠的音色饱含着悲天悯人的宽宥,“苏主事的事可大可小,全取决于殿下的选择。”
李映柔踟蹰些许,“好,我跟你去。”
晏棠满意的笑笑,勾手叫来孟烁,耳语几句。孟烁点头,走进厢房将苏恪释放。
李映柔见状,赶紧来到苏恪身边,视线掠过他被箍红的腕子,忧心道:“苏哥哥,你没事吧?”
苏家向来都是铁血铮铮,经此一劫的苏恪依然泰然自若,“臣没事,锦衣卫没为难殿下吧?他们怎么突然把我放了?”
“先别多问了,只要能保下苏哥哥,我受点委屈也没什么。”李映柔不忘卖他一个人情,双眉蹙起嘱咐道:“现在朝局不稳,苏哥哥以后要跟那些伏法之人划清界限,莫要再提他们分毫,免得被有心人听去大做文章,你现在可以先走了。”
吃一堑长一智,苏恪满心感念,了然道:“臣记住了,殿下不跟臣一起走吗?”
李映柔乜了一眼厢房外的绯色身影,避重就轻地说:“我还有点别的事要办,苏哥哥先行一步吧。”
苏恪无奈点头,“那改日再约殿下小聚吧。”
李映柔离开游船时,墨黑华贵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了,其外守着身穿直缀常服的锦衣卫。
晏棠手一伸,朝马车作请,“不过是看个戏而已,殿下就不必带仪仗了,臣会确保殿下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