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逢舟往后靠了靠,记忆中的少女鲜活明媚,古灵精怪,转着一双乌黑的眼睛。
——“手下败将,你还记得我吗?”
——“你是我五哥的死对头,就是我的死对头。”
——“哼,打一架吧,李逢舟。”
——“五哥,他是来瞧我的,你若想杀他,就先杀了我。”
李逢舟还记得最后一次在徐国见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失却了光泽,只是木然地盯着地面,无助的抬头看向他。
他朝她伸出手去,她却并没有将手递过来,她抬起脸看他,眼睛里只有一片死寂。
他轻轻喊她:“炎宁。”
而她只是冷笑,对他说:“滚。”
苏嬷嬷迟迟不见帝王回复,抬眼瞧到帝王正呆愣着,不由喊了声:“皇上?”
李逢舟回过神,默了几息,才道:“朕知道了,朕会好好想想的。”
“嬷嬷向来知道,朕必然不会害她。”
怪不得刚刚瞧见她,还有昨夜,总觉得那副神情依稀有些久违。
原来——她都忘了啊。
苏嬷嬷走后,李逢舟并未唤人进 * 来,只是从匣子里取出那道没有写完的废后圣旨,手指轻轻在黄绸子上摩挲了几下,缓缓握紧了手掌。
李逢舟看了几眼,将那道圣旨又塞回匣子里,唤了来喜进来,数落他道:“皇后自醒来后便不怎记事,御医怎不来回禀?”
来喜垂着脑袋,不情愿地答道:“太医说娘娘身子康健,许是刚醒还未得缓,想来过几日便好了。先前皇上吩咐过,说是一些小事就不必来禀了。”
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逢舟:“……”
5. 第 5 章 漂亮女人当真信不得。……
“皇上,今夜是去皇后娘娘那儿么?”
来喜尚记着帝王刚刚所说的侍寝一事,见帝王又沉默起来,小心地问起,帝王的心思变幻无常,想一出是一出,比起后宫那几位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别提在皇后娘娘的事情上。
出尔反尔也不是一两回了,回回都得他哄着打个圆场再拍个马屁,帝王跟前儿的差事真真是难做,一般人可是做不来,来喜心里叹了一声。
李逢舟咳了咳:“你不说朕倒忘了这回事了,朕身为天子,说出的话便是金口玉言,自是没有反悔的理。”
“是。”
来喜垂头应着。
“你安排便是。”
“是。”
来喜应了句,便退下了。
李逢舟神色松了松,又开始批起折子。
只是看着看着,却又走了神。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第一次瞧见顾炎宁。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晋国的边境荣城,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丰域关混了来。
他坐在荣城一处并不繁华的花楼里,在那里接应从丰域关而来的线人,线人未等到,却被老鸨塞进来一个姑娘。
那姑娘乱七八糟地弹着琵琶,琴声呕哑嘲哳,不堪入耳,除了一张脸尚可观,李逢舟才强忍着没有把她扔出去,只是抬抬手,让她别再弹了。
小姑娘果真放下了手中的琵琶,装得可怜兮兮,哭得梨花带雨,诉说着自己如何如何命苦,那双漂亮的鹿眼里蓄满了泪,轻轻一眨,便顺着白皙的脸旁滑了下来。
他素来是个心硬且心狠之人,却难得动了次恻隐之心,出手将她赎了下来。
线人迟迟未来,他也不能久留,便带着赎下来的小姑娘走了。却不料那小混球刚出了花楼的门,便说要在给他做牛做马、报答救命之恩之前,想先回家瞧瞧年迈的爹娘。
李逢舟想了想,同意了。
于是她七拐八拐带他拐入了一条巷子。
小姑娘对着他笑得十分羞怯,不留心摔了一下,歪进他的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李逢舟难得失了神,那姑娘却趁他错愕,抬手便点了他的穴道。
李逢舟当时脑中只转过一个念头,古人诚不欺我,漂亮女人当真信不得。
小姑娘站起,眨眼便换了副样貌,如同小狐狸般,随手扯下他的荷包,掂了掂,笑得肆意洒脱:“晋国太子不过尔尔。”
小姑娘笑着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日 * 光下,她的发丝都被镀了一层金色,星星点点的光影越过树叶,就那么洒在她那张还未长开、略显稚气与青涩的姣好脸庞上。
她的声音清脆,伴着暖光,让李逢舟又晃了神。
“你等的人不会来了。”
李逢舟气得牙痒,奈何翻遍了荣城都没找到那小丫头片子。
再次见她,便是徐晋第一次交战。
那丫头片子成了一个小兵,冲他挑着眉:“手下败将,还记得我吗?”
战场刀枪无眼,不过一个瞬间,他便又看不到她去了何处,后来,在他朝顾炎彻射出那一支毒箭时,那丫头却飞身挡在了顾炎彻的面前。
他只听见顾炎彻捏紧拳头,唤她:“宁宁!”
那场仗打得很艰辛,顾炎彻不再恋战,招招狠厉,他也受了重伤,撤退前才听得顾炎彻咬着牙对他道:“若我妹妹出了事,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顾炎彻狰狞的面容似还在面前,李逢舟的手指用力按着眉心。
——“李逢舟,我凭什么过你为我安排的生活?”
——“那你便能过顾炎彻为你安排的生活?你看看的他给你安排的是什么生活!”
——“啪——”
杯盏摔碎的声音在大殿内格外清晰,顾炎宁的语气冷到谷底。
她一字一顿地说:“可谁曾问过我是否愿意?”
“滚。”
十岁——
是顾炎宁尚还依赖顾炎彻的时候,若她还有这八年间的记忆,回徐国便罢了。
他留得住她的人,终归留不住她的心。
他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也终于决心放手了。
可她全都忘了。
那他绝不能让她回去找顾炎彻。
左右是欠了她的,原本想着待她心愿一了,自己便不再亏欠与她,从此远在天涯,时日渐久,他也不会再惦记,那些过往慢慢都能弥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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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偏偏——全忘了。
他并不稀罕这丫头,李逢舟想,他不过是……不喜欢欠人情。
批完折子已经入了夜,他只点了来喜跟着,踱步到翊坤宫时,里面难得传来了笑声。
“输了输了,快给苏嬷嬷画上。”
“不不不——娘娘,这不合规矩——”
“我来画我来画!”
“哈哈哈,嬷嬷——”
翊坤宫难得这般热闹,李逢舟抬手阻了宫人通报,兀自走了进去。
顾炎宁再次抓起一张牌,见点数太小,正愁眉苦脸地想法子如何偷偷换一张时,便听得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你藏什么呢?”
顾炎宁刚刚塞进袖子里的马吊‘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玉画顾不得管来人是谁,见顾炎宁藏了牌,顶着一张花脸,抱怨道:“娘娘,奴婢这般相信你,你怎么能欺骗奴婢呢!”
苏嬷嬷顾不上顾炎宁耍了花招,眼尖地瞧见了来人,慌忙跪下去:“参见皇上。”
玉画这才猛然想起晨间的事,她原本觉得入夜这么久,皇上迟迟未来,当时应当只是被娘娘气急了,随口那么一说。
玉画虽背对着大殿门,见苏嬷嬷跪了下去,忙拉着 * 自己身旁的另一个小宫女也跟着跪下。
宫内禁赌,三人的脑袋都伏得低低的。
顾炎宁抬头看了眼,见来人是李逢舟,撅起嘴巴,不开心地将手中的牌往桌案上一甩:“你怎么又来了!”
顾炎宁早已忘了梅园内所提的侍寝一事,只觉得这人怎么这般奇怪,既然要废她,为何总在她面前晃。
地上跪着的三人脸上都被涂得花里胡哨,唯有顾炎宁,只有额间被画了一横,宛如山中大王一般。
李逢舟抬起手:“都下去吧。”
三人如蒙大赦,纷纷应下,同情地瞧了顾炎宁几眼,低着头往外退。
顾炎宁抬起眼睛,依然气鼓鼓的,很快有宫女过来上了茶盏,还为顾炎宁拿来了热帕子。
李逢舟撩撩衣摆,在顾炎宁身边坐下,瞧了眼她额间的墨迹。
“藏了牌还能输?”
这语气听在顾炎宁耳中难免有幸灾乐祸之嫌,顾炎宁在心里骂了他两句,索性背对着他,抬起小脸让宫女为她擦拭。
李逢舟端起茶盏,饮了口热茶,这才在宫女的服侍下解了披风,想起以往顾炎宁总爱讥讽他几句,不由报复般开口道:“给她擦干净些,哪儿还有半分皇后的样子?”
顾炎宁在心里又默默骂了一句‘关你屁事’。
宫女为她擦了脸,心虚地撤了桌上的马吊牌,大殿上便又只留了顾炎宁和李逢舟。
翊坤宫烧着地龙,顾炎宁穿得单薄,李逢舟身上还带着冬日的凉气,顾炎宁感到了些许凉意,抱着手炉,嫌弃地又往里挪了挪。
沉默了几息,李逢舟开口道:“宫内禁赌,皇后不知道?”
顾炎宁不理他,仍维持着眼眸中的恼意。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苏嬷嬷已经说了不知多少遍了,今儿她和玉画自梅园回来,总觉得在翊坤宫干坐着无趣得紧,苏嬷嬷拿给她的书她都不爱看,苏嬷嬷十分不解,便说这都是她这几年极爱看的书。
顾炎宁蔫蔫的翻阅着,看得昏昏欲睡,这两年她究竟是怎么了,竟然会看这种连个小人也没有的册子!
顾炎宁将书随手一丢,翻箱倒柜竟找出一副马吊,这才又是撒娇又是生气哄得苏嬷嬷、玉画和小蝶陪她玩了一会儿。
还未玩尽兴,这不招人待见的便来了,她虽然不怕这狗皇帝,但此事有些理亏,好在她马上就可以被废了,便不用再看这狗皇帝的脸色了。
玉画和苏嬷嬷是她的人,届时随她一起走,可若连累了小蝶便不好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若为难我宫里的丫鬟,我就、就……”
顾炎宁就了半天,也没想出该如何威胁他。
李逢舟好整以暇地瞧着她,问了句:“就如何?”
顾炎宁眼睛一亮:“选秀女的时候,便全给你选最丑的。”
李逢舟眼底隐隐有了些笑意,但很快隐去。
“朕不选秀女。”
“啊?为何?”
“麻烦。”
“有何麻烦的,又不是你选?”
她还蛮有兴趣的,毕竟 * 整日在翊坤宫待着太无趣了。
哦对,说起这个,好像还有个叫朝阳的要大婚,她最近确然记性不怎么好,还是明日问问苏嬷嬷好了,也算找些事情做。
也不知这狗皇帝何时能废她,有些事情做总不至于每日烦闷,小时她时常跟在母后边上,对选秀、大婚的操办也懂得一些皮毛。
顾炎宁想到这儿,眉目稍缓,回过身子,尽量和颜悦色道:“你何时废我?”
咱们便有如天上的浮云,好聚好散呗。
李逢舟怔了怔,抬眉看向她,又压下眼去,掩住了瞳孔中的那抹暗色。
“你失了记忆,不记得朕,却偏偏还记得这件事?”
6. 第 6 章 好皇帝是不打女人的。
顾炎宁眼睛里藏了些惊讶,旋即便想了明白,定是苏嬷嬷同太医问了几句,那太医便去禀告了。
顾炎宁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可不是我记得的,是嬷嬷告诉我的,虽然我想不出你为何要废我,总归我这般好看的皇后,你说废就废,合计是你的损失。听嬷嬷说,我与你本来就没什么情分,咱们好聚好散,日后你若有空去了徐国,我自然也会好好招待你的,我们徐国也有很多名医,若你需要治病……”
“你该不是因为这个才不想选秀吧?也对,那般多如花似玉的姑娘送到你床上,只会徒增你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