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秀的眼神稍稍冷淡下来。
杨安定也算是个体面人, 回过神之后,立马正色道:“我们家孩子在托儿所里吃了你做的点心,非常喜欢。平时那丫头特别难带,难得有她爱吃的,我想跟你学着做一些小点心,回家哄哄她。”
话说到这里, 杨安定心里有了另外的主意:“要不这样,你下班之后再来我家做顿晚饭,帮我照顾照顾孩子,你看怎么样?”
杨安定边说,边上上下下审视着周秀秀。这女同志长得是真好看,身材虽纤细,带给人弱柳扶风一般的感觉,激起他的保护欲。
若是她能来家里帮着做饭,他们互相了解一下,娶她回家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没想到,他话音刚落下,就遭到周秀秀无情的拒绝。
“杨副厂长,抱歉,我力量有限,光准备单位工人和托儿所孩子们的饭菜就已经到了极限,没有余力再去您家里帮忙了。您要是需要,可以专门请一个保姆,照顾孩子的日常饮食起居。”
周秀秀的声音仍旧清脆悦耳,只是说话时的语气冷淡到让人没法接近,看着杨安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又笑着说道,“不过杨副厂长对孙女可真好,像你这样不重男轻女的爷爷可太少了。”
杨安定怎么说都是厂里的副厂长,平时说一不二,很少有人能违背他的意思。刚才听周秀秀这一番话,心里已然不痛快,这会儿等她把话说完,更是浑身一激灵。
“那是我闺女。”杨安定沉下脸,“我还没当爷爷!”
周秀秀惊讶地捂了捂嘴巴:“那真是看不出来。”顿了顿,她又说道,“我听里头有人喊我,先进去忙了。”
哪有人喊她?他虽人到中年,可耳朵不背!
杨安定被气得铁青着脸,不等她借口回后厨,就转身先行一步。
他已经将近五十了,但因为早年没烦心事,再加上身材瘦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几岁。
大闺女刚出嫁那两年,他跟媳妇觉得孤单,就想着再生一个。
本来是心心念念奔着再拼一个儿子去的,可没想到生出来的是个闺女。
到底是高龄产妇了,他媳妇怀这小闺女的时候就一身毛病,等到生娃那天,竟难产而亡。杨安定遭这打击,不管是外在还是心态,都老了好几岁。
他一个大男人,独自拉扯闺女长大的心酸事暂且不提,这些年经常有人要给他介绍对象,可他一个都看不上。
有的年纪大了,有的样貌不行,有的带着几个孩子改嫁,听着就烦人。
这下终于见到一个各方面条件都符合自己要求的女同志,杨安定虽气她伶牙俐齿,但真正冷静下来一想,觉得是自己误解了她。就是一个乡下寡妇而已,哪有这么机灵?
想来若这厨子知道他有意娶了她,只差要回村放一串炮仗了,成为副厂长夫人,这可是天大的福分!
杨安定自身优越感爆棚,都快溢出嘴角,出了后厨见人来人往,才恢复一本正经的样子。
他决定先去打听一下有关于这厨子的事情,免得到时候娶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回来。
周秀秀哪知道杨安定这会儿连将来娶她要把事办多大都想好了,这会儿她恰好撞上裴希平,脸上露出笑意。
“怎么上哪儿都能碰见你?”她淡笑道。
裴希平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手中拿着一张表格:“人事处的刘主任说你上次填的表格不够仔细。”
周秀秀接过表格的时候,不由多看了裴希平一眼。
这些日子,她算看出来了,裴希平在肉联厂可不是个打酱油的角色。她不是个八卦的人,但他就像个风云人物,哪哪儿都有人惦记着他。有人眼红他受厂长一家青睐,有人说他是有真材实料,还会例举出他为工厂做的种种,总之听下来,他确实是一个有魄力的职工。
这样一个优秀而又有能力的职工,会因为区区一张入职表格特地来找她吗?这可不是他的分内事。
不知道为什么,周秀秀感觉他对自己是独特的,不一样的。
她从他手中接过笔,将表格压在墙上,在上面空白处补了几行字,边随口说道:“我前几天认识了方园长,她说可以帮我的忙,到时候我就可以把两个孩子接过来了。”
话一说完,资料也补充完成了,周秀秀将笔帽盖上:“大家都说我一个人不容易,其实我觉得还行。但还是很感谢你们这些好心人,愿意给我搭一把手。不过前些天我还听见一些风言风语,说你为了我给你的那颗粽子和肖同志闹了点矛盾——”
裴希平连想都没想:“我和她只是普通的同志关系。”
周秀秀笑了笑:“无论如何,和我走太近都没有好处。”她看着裴希平的眼睛,停顿许久,轻松道,“裴同志,这段时间谢谢你。”
周秀秀双手握着表格,连着笔一起递给他。
她的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眼神很坚定,流露出的光芒仍旧热切而又透着赤诚。
裴希平沉默着接过她递来的纸笔。
周秀秀转身往后厨走,还不忘摆摆手:“回去吧。”
她又不是小姑娘了,哪能感觉不到自己对裴希平是什么情愫。
从一开始的感激,到后面他给她带来安全感,再到那天分享粽子时,她的心跳逐渐加速。
像裴希平这样的男人,的确符合她对另一半的一切想象,可她呢?
原主的丈夫去世,只身带着两个孩子,农村户口……不是她妄自菲薄,这所有的条件加在一起,让她没办法奢望太多。
还不如在情愫刚刚种下之时,立马斩断,不必再留任何念想。
周秀秀想开了,释然一笑,离开的时候,只留下一道潇洒的背影。
望着她的背影,裴希平的眸光逐渐黯淡下来。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攥着的那张表格。
娟秀漂亮的字迹,如行云流水,就像她本人给他的感觉一样,温柔而又细致,有分寸感,偶尔却也会流露出令人难以琢磨的彷徨与脆弱。
是他的主动打扰到她了?
裴希平重新望向后厨的方向,眼神意味不明。
……
不知不觉,周秀秀已经在肉联厂待了五天时间。
过去她是个自由职业者,这会儿规规矩矩地上班下班,感觉倒也不赖。
宿舍里的两个年轻小姑娘都很热情,经常拽着她一起出去逛百货大楼,对此,周秀秀倒是没什么兴趣。
这年代百货大楼的衣服真好看不到哪里去,而一些档次较高的布拉吉和的确良,她又买不起,看着多眼馋啊!
有这个闲钱,还不如给俩孩子买点小玩具呢。
周秀秀这样一想,脸上流露出些许笑意。
转眼到了休息日,她想回家,看看孩子们。
这还是周秀秀来到肉联厂之后的第一个休息日,一大早她就出发,犹豫着问宿舍里的两个工友借了点钱,想要去供销社一趟。
能成为肉联厂正式工人的,要么是学历高,念到高中毕业,要么就是家里有背景。宿舍里两个小姑娘压根没过过苦日子,一听周秀秀要借钱,连想都没想,直接从荷包里掏出几块钱出来。
“你只管拿去用,等下个月发工资再还,我们不着急。”
周秀秀被她们眼底的真诚与信任感动得不行,笑道:“谢谢你们。但我家里是有钱的,上次出门着急,没带出来而已。晚上回来的时候我一定把钱还给你们。”
“还能不信你吗?”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好几天,两个工友哪跟她计较这个,摆摆手就让她赶紧出门。
还是去看看孩子比较要紧。
周秀秀也就没再耽误时间,拿了钱和工友借给自己的票,去了供销社一趟。
供销社人挤人,她在外面排了好一会的队,听里头新到的肥皂和牙膏牙刷被一抢而空,心里着急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轮到她了,周秀秀灵活的身子往里头一挤,目光迅速扫过柜台。
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角落处的柜台上。
那里放着几样玩具,她舒一口气。
这年头,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大家伙儿就算再疼孩子,也没几个舍得给孩子买玩具的。
周秀秀也不舍得。
但想起小年和小碗乖巧懂事的样子,她心里头总是酸酸的,走到玩具柜前,她往前指了指:“这个小汽车和布娃娃,麻烦给我看一看。”
供销社里营业员的工作态度差,但也是因人而异。见周秀秀模样干净漂亮,葱白一般的手指轻轻指一指玩具,觉得她大概是个体面人,嘴角扯了扯,温声说道:“这小汽车八毛钱,娃娃一块一,不要票。”
周秀秀以现在的物价算了算这价格。
在这肥皂都只要两毛五一个的年代,两个玩具将近两块钱,是真的贵!
但想到孩子们看着玩具的欣喜表情,周秀秀还是咬咬牙:“给我包起来。”
营业员挑挑眉,一手小汽车,一手布娃娃:“要哪个?”
“都要。”
对方一愣,忙点点头,拿袋子给她包装起来。
周秀秀坐着公交车回村去,一路上晃晃荡荡的,心里却有几分归属感。
等到车子在村口处停下来,她先回家里把自己藏好的钱揣兜里带出来,又揪了一只鸡,往娘家走。
远远地,人家见她手中拎着一只鸡,全都是一脸震惊,还有人拦着她,问她要拎着鸡上哪儿去。
得知周秀秀要带大母鸡回娘家,大家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自己不住村里了,就要拎着母鸡去送人,这周寡妇可真大方!
几个大娘见她笑得毫无心机,心里不由一阵发酸,这都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居然还能带着大母鸡回娘家。
可自家闺女呢?时不时还要回来讨点粮食要点钱!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大概是大手大脚惯了,周秀秀对金钱没什么概念,这时见大家如此震惊,心里也猜到苗兰香一会儿肯定要唠叨几句了。
不过唠叨声虽啰嗦,被关心的感觉却是很好的,周秀秀笑了笑,加快脚步往隔壁村周家走。
这会儿大家都在地里忙活,几个大爷大娘在村尾阴凉处闲聊,因此周秀秀一路走出来没碰见什么人。她一手提着供销社的袋子,一手提着老母鸡,一不留神,老母鸡扑腾起来。她吓得赶紧蹲下去,按压住老母鸡。
老母鸡气势高涨,老翅膀扑腾得特别利索,她紧紧捏着,好不容易才制住它。
然而正当她要站起来时,透过灌木丛的缝隙,忽然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陈淑雅左右张望,鬼鬼祟祟地穿过树荫,膝盖微曲着,轻轻敲了敲一间小屋的房门。
屋子里的人迅速开了门,是个老太太。
陈淑雅迅速从老太太的咯吱窝下钻过去,而后屋门被轻轻掩上。
周秀秀站起来的时候,心中纳闷,无奈手中的老母鸡一直想造反,她耽搁不了时间,只好加快脚步往娘家跑。
周秀秀没想到的是,自己运气特好,这一趟过来,恰好碰见张莲花带着裴二春来抢孩子。
“孩子他爷没了,他爹也没了,我这老太婆已经够苦命的了,你们现在还要关着我孙子不让他回家?”张莲花叉着腰大骂,唾沫飞溅,“周秀秀要分家,我们管不着,现在人拍拍屁股走了,娃又不还给我们,你们安的是啥心啊?”
张莲花嗓门奇高,骂人的时候眉头时不时往上挑,面颊凹陷,颧骨又特别高,一看就不是个好欺负的。
周家难得这么热闹,不少村民都围过来,听张莲花说完前因后果之后,顿时都站在她这一边。
“我看着阿秀长大,那孩子从小就不干活,是个吃不了苦的。”
“没想到结婚后还是这样,男人死了转身就跑,还要把人家的娃给带走!”
落后山村里的村民就这样,平时茶余饭后没个正事,除了上工下工,盼着的就是谁家闹点丑闻出来,大家作为谈资。
眼下见事情闹大了,周家人都从地里跑回来,周秀秀的两个兄弟自然不会说自家妹子的不是,可俩嫂子心里却不舒坦了。想她们安安生生,本分得不得了,现在被小姑子累了名声,说起来都觉得委屈。
但仔细一深究,她们也相信小姑子并不是这种人,说来说去,都怪这些人的臭嘴。
张莲花见众人帮着自己说话,嘴角一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她边哭天抢地,边给了裴二春一个眼色,想大闺女帮忙说两句。
裴二春便说道:“我娘厚道,分家就让她分了,没拦着。可小年和小碗姓裴,尤其是小年,他可是我们老裴家的根啊!大家行行好,帮我们说句好话,把两个孩子还给我们吧。”
村民们是墙头草,乐意站在所谓的弱势一方,眼看着张莲花与裴二春捶胸顿足的,立马就要帮忙去喊村支书。
可没想到,他们还没出声呢,周秀秀就拎着一只大母鸡走过来了:“热闹成这样,戏台子搭在我们家来了?”
周秀秀抬高了声音,走过来的时候眼底带着冷意,扫了一圈,见小年和小碗又是窝在角落里,眉心已经拧起来。
张莲花看着她手中那大母鸡,心里就来气。
早就听村民说这大母鸡是周秀秀娘家给的,可谁不知道她娘家有几斤几两重?想拿出一只大母鸡,做梦去吧!肯定是她自己花钱买的!
看来以前自己儿子在世的时候,偷摸摸给了她不少钱!
张莲花啐了一口,整个人都跳起来:“你来得正好!这俩孩子,我看你是不想要了!那就还给我们,免得在你们家被糟蹋!”
“俩娃真可怜,没了爹,跟着姥姥家吃糠咽菜。”裴二春叹气,“还不如跟着我们回家,不会瘦得跟排骨似的!”
见大闺女这配合打得好,张莲花心里乐开了花,却还要干嚎两声:“当娘的在城里找到工作,就不理俩娃死活了!小年,小碗,跟奶回家,你娘不要你们,奶要!”
小年和小碗见到周秀秀本来都要飞奔上去了,此时听着张莲花的话,眸光黯淡下来。
娘真的不要他们了吗?
周秀秀的脸色沉下来。
这娘俩说的话真是不厚道。
别人对这俩孩子不熟悉,但周秀秀却看得出来。不过几日不见,小年和小碗脸上都肉乎乎的,还多了几分血色,一看就知道周家人没亏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