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莲花这一把年纪了,早些年也是个人精。
此时她看出王旭芳是给自己撑腰的,便边说边哭:“领导,大家都是女人,你可得为我说话啊!我现在也不指望她能回村孝敬我,但你一定要为我讨个公道!”
张莲花声泪俱下,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伟大的奶奶,旁人乍一听,看着周秀秀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质疑。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
“她在单位里还挺能干活的,真是让她骗了!”
“我听说农村人都实诚,老人家说这话了,肯定不是空穴来风。难怪刚进单位没多久就处对象了,原来本来就是只破鞋啊!”
张莲花知道自己两个闺女不会陪着闹,所以这一趟孤军上阵。眼下这架势,她一点都不怵,听说城里人都有文化,哪能欺负她这个老太婆!
这会儿一听人家都向着自己了,张莲花哭得更入戏:“我也不是来拦着人家姻缘的,但我这儿媳妇心黑,这回就是来镇上扎根的!她那对象应该是城里人吧?我们不能害了人家正经人啊!”
这是越说越离谱了。
肖建新铁青着脸,怒喝一声:“胡闹!当我们这里是菜市?”
张莲花被他吓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一句话都说不出,吞了吞口水。
“周同志,有没有这么回事?”而后,肖建新走到周秀秀面前,正色道。
张莲花眼睛一亮。
看来这大领导是把话听进去了!
王旭芳走到肖建新身边:“老肖,工人的感情生活,照理说咱们不该管。可周同志这都不是第一次传出作风问题了,老太太看着挺可怜的,一个人在村里,也没个谁愿意照顾的。要不咱们就辞退周同志,让她回村好了。”
王旭芳这语气是痛心疾首的,把话说完,她无奈地看向周秀秀:“周同志,年轻人愿意处对象,我们也拦不住。可什么年纪、什么身份,就应该干什么样的事,你是有家庭的人,就理应照顾好婆家人,而不是自顾自玩乐。”
“老肖,你怎么看?”王旭芳问道。
肖建新沉吟片刻:“周同志,无风不起浪,从杨副厂长那天的事情开始,到后来你处对象。现在你婆家人又说你曾经在农村也不安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难道都是人家冤枉你了?”
王旭芳不由打量了肖建新好几眼。
这两天她怀疑肖建新与周秀秀有染,可现在看他那不耐烦的表情,忽然感觉不是这么回事。
难道是她误会了?
但无论如何,这周秀秀的长相就是能招蜂引蝶的,早点赶出厂子不是件坏事。
王旭芳话一说完,就将张莲花扶到周秀秀面前:“带着你婆婆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按理说,这年纪的女同志脸皮都薄,就算已经结过婚也是如此。
她看周秀秀平时行事作风还算体面,应该不至于闹腾个没完,惹人笑话。
可没想到,周秀秀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王主任,我不能接受你的处理方式。”
“你说什么?”王旭芳瞪起眼睛。
周秀秀冷笑一声:“我在工作方面没有出过任何纰漏。老太太说我在村里跟别人乱搞男女关系,你可以派人去查。而杨副厂长的事情我们早就已经说清楚,你要是继续污蔑我们,不仅伤害了我,还是往杨副厂长身上泼脏水!”说到这里,她见肖建新的面色已有所忌惮,便继续道,“至于我处对象的事,就更与你们无关了。领导们真的可以把手伸得这么长吗?”
她慢条斯理,分明已经将肖建新与王旭芳气得面色发青,自己却仍旧不急不缓的姿态。
张莲花哪能想到她在镇上都能这么厉害,立马急了:“那就真不管我这老太婆死活了?你既然是我们家的人,就应该照顾我!这是孝道,不管是我们村的村支书,是妇联主任,还是公社的老队长,都是这么说的!”
张莲花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想着将村里的官儿拿出来说道说道,还能给自己撑场面。
王旭芳点头,顺着她的话说道:“老太太没人照顾,你不管事还有理了?”
周秀秀若有所思,沉静的目光落在张莲花身上:“你没人照顾?”
张莲花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对!我——”
“娘有我们姐妹照顾。”突然,外头又传来一道声音。
张莲花一愣,抬起头,一眼就看见裴忠霞与裴二春。
说话的人就是裴忠霞。
裴二春也走进来:“我们姐妹三人,都住村子里,虽然小妹现在在念书,但迟早也是要回来的。娘,你怎么会没人照顾?”
来的这两个人居然是老太太的亲闺女?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炸开锅了。
刚才还觉得老太太情有可原的工人们在见到这阵势之后,立马开始怀疑。
明明有自己闺女可以帮忙照顾,怎么就非要刁难儿媳?
再说了,如果周秀秀真是如此讨人嫌,两个姑子怎么会愿意站她那一边?
“闺女毕竟是闺女,迟早要嫁人的。”张莲花面色一变,嗓音干哑,“难道还能贴身伺候我?”
周秀秀笑得更从容了:“你找儿媳妇的标准就是贴身伺候?我估摸着我也没签卖身契啊。”顿了顿,她又看向王旭芳,“王主任,您有知识有文化,还鼓吹旧社会的封建糟粕?”
这帽子可不能乱扣,王旭芳整个人一震,面色突变:“你别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鼓吹老封建!”
周秀秀莞尔:“既然如此,您就更不能因为我的思想不够守旧而辞退我了。否则我就上报,看看这事到头来影响的究竟是谁。”
王旭芳被她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胸脯剧烈起伏着,手指戳着她的鼻梁,整个人都气得发抖。
周秀秀丝毫不曾躲闪,面色平静地看着她,唇角噙着戏谑的笑意。
肖建新自然不能让这事愈演愈烈,语气和善了一些:“周同志,有话好好说。”
事已至此,肖建新与王旭芳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周秀秀辞退,否则传出去真是有理都说不清。
肖建新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周同志,这是你的家事,你自己处理。至于这位老太太,你要是再不离开我们工厂,那我就只能亲自把你请出去了。”
张莲花压根没想到自己闹了一场,最终还是让周秀秀全身而退。
还有,她那对象呢?凭啥不露面?看来是个缩头乌龟!
张莲花咬着牙:“你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我不走,你就是拿八抬大轿抬着我,我都不走!”
“你想得美。”周秀秀笑一声,转头冲后厨喊,“小梅,拿把菜刀给我。”
王小梅一直凑在打饭的窗口观察事态,这会儿一听周秀秀的话,立马应了一声:“哎,我马上去拿!”
张莲花眼皮直跳。
这个周秀秀是个疯的,还真说不定要拿菜刀砍她!
张莲花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浑身的血液仿若突然冲上头顶,急红了眼,表情骤然变得狰狞。
眼看着她冲上去就要和周秀秀拼命,全场工人一阵惊呼。
周秀秀一怔,刚要躲闪,却只觉得一道身影飞速向自己走来,手一挡,将她护在身后:“当心!”
这阴影将她罩住,周秀秀扬起头,看见裴希平的脸。
“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都在。”裴希平帮她捋捋乱了的发丝。
他不愿意让她难做,所以不出现。
可又不能看着她陷入危险之中,于是便躲在暗处,静静保护。
周秀秀心动又无奈,推了他一把,却还是乖乖躲在他的身后。
也许一些问题,他们应该一起面对。
张莲花见有高大的男人突然出现,还以为是来打自己的,下意识后退,“咯嘣”一声响,脚踝一崴,疼得嗷嗷叫。
可这时她的生命力却格外顽强,咒骂一声,从赶来的王小梅手中抢过菜刀。
“好一对狗男女!”她嗓门尖锐,怒冲上前,想要趁他们不备一刀砍下去。
可不想,裴希平迅速转身面向着她,一只手猛地攥紧她手中的菜刀柄,目光冷冽锐利:“想去吃牢饭了?”
张莲花已经气得失去理智,刚想要啐他一口,视线落在他脸上的那一刻,整个人却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
裴忠霞和裴二春冲上前,又气又急。
“娘,你别闹了!”
只是她们话音未落,余光扫到那道凌厉的身影,浑身僵硬。
裴忠霞的心脏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她鼓足了勇气,用极慢的速度缓缓抬起头。
而后,她看见了裴希平。
“二哥!”裴忠霞泪如雨下。
第45章 无所适从
裴忠霞死死地盯着裴希平, 眼泪拼命往下流。
裴二春晚她一步反应过来,怔愣了一下,也不管张莲花了, 快步走上前去, 一拳砸到裴希平的身上。
她力气大,可拳头落下的时候,裴希平却是一动不动。
“希平,你还活着,你活着为什么不回家?”裴二春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只是这眼泪与她平时撒泼时不一样,显得隐忍而克制。
从小到大,裴希平与裴忠霞的关系最好,可作为家中的大姐, 裴二春一直有份帮忙拉扯这个弟弟长大, 又怎么会对他没有感情呢?
那时部队的小兵带来他牺牲的消息, 裴忠霞哭得声嘶力竭, 而裴二春则是回到屋里,闷头落泪。
刚才得知裴希平活着,并且就在肉联厂, 裴二春与裴忠霞欣喜又激动,甚至还有几分忐忑。可所有预设好的心情与要说的话在这一刻全然破功, 等到亲眼看着活生生的他站在自己面前时,姐妹俩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请问你们是?”他低声问。
虽是以询问又质疑的语气说出这一番话,其实裴希平的眼神,再也不是波澜不惊。
他漆黑的眼睛紧紧看着裴忠霞与裴二春,最后又望向一脸木然的张莲花,脑中像是有什么轰然炸开, 却理不顺思路。
“希平啊!我的儿子!”突然,张莲花哭天抢地,冲过来就想紧紧抱住他。
可裴希平对待她时的反应要大很多,反感地后退一步,让她扑了个空。
“我不认识你们。”他冷淡地说,语气却有难以抑制的波动,话音落下之时,他望向周秀秀。
那眼神,仿佛想要从她那里得到解释。
又或者是支持。
感受到他的眼神,周秀秀面色苍白地抬起头。
她没想到。
她没想到眼前这个裴希平,与她如此情投意合的裴希平,竟就是原主“死去的丈夫”。
他们的名字分明是一样的,这和村里那些“狗蛋”或是“铁牛”的名字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怎么可能会重名呢?
当然,她曾怀疑过。
可最后,在肖小凤骄傲地表示她与他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一刻,她被自己说服了。毕竟那本年代文直到更新出番外,都从未提过小年与小碗这兄妹俩的亲生父亲还活着!
周秀秀没有回应裴希平,只是低着头,捋着自己如乱麻一般搅在一起的思绪。
她的神情很脆弱,让人没法忽视,裴希平心疼地皱了皱眉,牵起她的手。
在场的人全都已经看愣住了,但有眼力的人已经看出,裴希平与这一家子人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裴忠霞被裴希平眼中那漠然与生疏所刺痛,紧紧抓住周秀秀的手,“嫂子,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早就已经在来的路上猜测到,裴希平与周秀秀已经相认。
只是现在看着裴希平护着她的样子,仍觉得不敢置信。
过去他们分明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嫂子?难道裴同志就是她死的丈夫?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裴同志的气质跟那老太太完全就是一个天一个地,你说他是她儿子,打死我都不信!”
“既然他本来就是周厨子的丈夫,他俩咋跟刚认识似的?”
一道道议论声,就像是刀子一样落下来,裴希平的脸色越来越严肃冷冽,望着张莲花的眼神中充满着审视。
张莲花被大家这一提醒,顿时回过神,怒骂道:“周秀秀!希平明明活着,你为啥不告诉我们?是偏要让我将来没儿子送终?”
这会儿张莲花气得眼中冒着阴狠的光芒,那狰狞的神态,如同恨不得将周秀秀给打死。
周秀秀还没有回过神,脸色难看得出奇,倒是正好给了她可乘之机。
然而裴希平怎么可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他没有丝毫犹豫,如铁一般强韧的手臂猛地挡开张莲花,眼中的防备与敌意昭然若揭。
“住手。”裴希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中有命令的意味。
张莲花被他吓得一哆嗦,又说道:“儿啊!周秀秀这个坏心眼的贱蹄子,她存心不让我们娘俩团……”
裴希平沉下脸,语气冷硬,“把嘴巴放干净。”
全村有哪个当儿子的这样对娘说话?张莲花的脸色一僵,倒也不敢造次。
边上还有各种猜测声,周秀秀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只感觉自己后背上冒了一层薄薄的汗。
裴忠霞此时已经擦干眼泪,走到周秀秀面前时,语气和善:“嫂子,我哥他?”
“他撞到头,失忆了。”周秀秀沉默片刻,“忘了所有人,包括我。”
失忆?
从字面上了解,是失去记忆。
从前在村里确实有人磕到脑袋之后流了一地血,醒来的时候疯疯癫癫,认不得家人的情况发生,因此裴家人立马接受了这个说辞。
看自己二哥全然没有痴傻的状态,裴忠霞松了一口气,又斟酌着语句问道:“那你没告诉他吗?”
周秀秀沉默了许久。
片刻之后,她平静地开口:“他只要一想到跟过去有关的事情就会头痛,情况严重时还要去看医生。为了避免刺激到他,才暂时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