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边拍着手,一边灿烂如星的笑,就好像这首调子简单,字词也就那么一句重复的曲有什么让人快乐的术法一般。
太幼稚了,只有邻居家翠翠那样的孩童才会喜欢。
但一个人竭力想哄另一个人开心,对方总是能感受到的。
曲清眠郁郁死寂的胸口,像吹进了一缕清风,波动起抑不住的浅浅喜悦。
啪啪啪
少女唱完,又是一阵猛拍手,“可以许愿啦~”
曲清眠目光紧紧盯住她,就好像要从那张鲜活欢笑的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来。
“我想活着,”他的声音清冽,透着股森森冷意,“这就是我的愿望。”
桑荔笑容僵住,用力拍在一起都发红了的手也顿住。
这同样是她的渴求。
她多想小眠能好好活在这个世上。
可未来有太多不确定,很多时候去学堂接小眠的路上,桑荔总会忍不住想,这回她带着小眠躲起来了,没再故意作死的凑到修仙门派林立的山脚——落安城,就真的能摆脱天道对小眠的压制吗?
会不会哪天,瑶水镇突然出现仙门的人,又或者有人知晓他的体质,一定要千里追踪过来将他抓走?
毕竟是最强的玄阴体质,仙门多的是私心为己的人,如果知晓并抓到小眠,指不定会有些什么放血挖心抽灵根的古早手段。
如今日子平稳安顺,但偶尔在某个瞬间,依旧会冒出忡忡忧心。
曲清眠看到她扬起的嘴角一点点垂下去,心中冷笑,果然,这就要装不下去了吗?
然而很快,少女那双浅色的眼瞳流露出坚定。
“我知道,”桑荔认真回应他的愿望,“在任何的灾难和意外面前,我都只是弱小的普通人,但是小眠,我一定会站在你身边,就算保护不了你,我也在。”
放弃重生的机会,放弃三亿奖励,对她来说,也许并不单单只是凌迟般的愧疚和良心不安。
小眠将她视作全部的依赖和信任,让她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着的。
原本的世界,连血浓于水的至亲都不需要她,留在那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有这里,这里才是她的家。
曲清眠一宿没睡,睁眼望着头顶白色的帐幔,怔怔出神。
‘我一定会站在你身边,就算保护不了你,我也在’,她总是一句话,就引得他心神为之牵动,山呼海啸。
为什么面对一个杀死过他的人,还是这般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
曲清眠辗转反侧。
哪怕立了秋,夏季的炎热仍在持续。
外头阳光亮得刺目,但课后休息的时候,学堂里许多孩子还是会跑到院子里玩耍。
年纪小的,凑到一起蹲在墙角草丛里抓蛐蛐,然后放到一起打架。
也有爬树抓蝉的,抓在手里比哨子还响,欢喜的追在女孩子后面吓唬。
小镇的姑娘,许多也都是玩着这些长大的,分毫不怕,你追我赶的打闹,笑声叫声一片片的。
陈三石身体左摇右晃,头跟陀螺一样转来转去,最后发出一声老气横秋的感慨,“唉,还是年纪小好啊,无忧无虑,幼稚却也没心没肺的高兴。”
上次小测回去那日,他果然狠狠挨了揍,他爹拿着板子按住他就往屁股上一顿狂风暴雨的招呼,现在都还痛,哪有玩闹的心思,只能愁眉苦脸捧着书看,妄图勤能补拙。
陈三石一边看书,一边从他那个深蓝色的布包里掏出来两个红鸡蛋,抬手放了个到同桌面前。
曲清眠偏头看着他,没说话。
陈三石讪讪,他是个懂得分享的人,这些时日从家里带了吃的,都想要给同桌分一份,但冷淡寡言的少年一次都没肯要,后来他也就不做无用功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他也没想到少年依旧淡漠的看着他,无声表示着拒绝。
“曲兄,这可是生辰蛋,代表福气和祝愿,你不是连这也不肯接受吧?”
“生辰?”曲清眠抓到重要字眼。
陈三石将自己手中那个红鸡蛋放在边缘敲了敲,熟练剥壳,“对啊,今日是我的生辰,早上已经吃过长寿面了,这红蛋是特意给你带的,让你也沾沾福气。”
曲清眠终于懂了,他拿起骨碌碌滚到书页边缘的红蛋。
这其实就是枚普通鸡蛋,上面不知道用什么染了色,能看出做的人似乎耐性不好,颜色并不均匀,深深浅浅的。
他下意识问道,“你生辰只是吃长寿面,还有这个?”
陈三石一口将剥好的鸡蛋塞进嘴里,说话含糊不清,“大家生辰都是吃长寿面的啊,难道你不是?”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问这样奇怪的问题,就像不懂常识,也没过过生辰似的。
曲清眠不再说话。
原来,他跟别人的生辰都不一样。
别人是长寿面,和红色的鸡蛋,相比起来,桑荔给他的,更加用心独到。
他有松软香甜加着水果的大糕点,还有生辰曲和愿望,是最特别的。
第一次,有种想要跟旁人炫耀什么的念头。
曲清眠垂眼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有触碰鸡蛋后留下来的浅红,轻轻摩挲,他第一次在学堂上走神。
她待他所有的好,都太过真实,仿佛发自内心。
明明是个算不得多聪慧的人,也不像心机深沉的那类,尤其是那双眼睛,透亮清澈,所有的情绪都毫不遮掩的显露出来。
所以,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
他试图遮掩起怦然心动的喜悦,试图回忆坠入深渊的痛苦,好提醒自己,不要沉入美好的假象。
少年将目光投向窗柩,看那方寸之外的阳光、清风拂动的绿叶、成群结队飞过的麻雀、繁盛花丛间栖息的蝶。
这一切鲜活的生命,多叫人贪恋,他也想要活着,活下去。
曲清眠堵住心里默然消融、将要决堤的冰河,他清楚意识到,如果再不快些杀了她,只会越来越难。
因为他情难自控。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尽早解决她。
只要她死了,不再每□□着他笑,不再对他好,不再说那些迷惑性的话,不再有任何心跳加速的触碰。
他才能从这种分裂般的痛苦中,挣脱出来。
想明白后,曲清眠决定给自己一个动手的最晚期限。
看在昨日陪他过生辰的份上,姑且就让她再多活半个月。
第20章
一场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午间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下午便暗色骤袭、大雨倾盆。
桑荔正打算出门去集市,听到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忙探头向外一看,暴雨断线的珠子般直往地上砸,砸的院落里葡萄树的叶子左摇右摆,蔷薇花尚且幼嫩的植株弯下腰去。
天地间很快笼罩起一层朦胧的薄薄烟雾。
看来今日出摊是出不成了,桑荔有点可惜,但也很快拾掇好情绪,打算将已经做好的冷食分给邻居一些。
撑了伞走出院子,正看到不远处背着鱼篓、冒雨走回来的燕秋远。
雨势突然,街道上很多慌乱奔跑的身影,但他仍旧是慢条斯理的模样,甚至都懒得抬手遮挡,任凭发鬓被打湿,贴在脸上。
那股从容,冲淡了自身落汤鸡般的狼狈。
桑荔忙撑着伞快步走过去,空气中余热还未及消,混合着地上尘土浸润的腥气,“你怎么还慢腾腾走啊,快,到我伞下来。”
燕秋远太高了,估摸着将近一米九,她就是踮着脚,也没办法给他撑起伞。
干燥略有粗糙的手伸过来,他接过伞,也没顾自己,尽数往桑荔那边去,“总归淋湿了,也不用再讲究,午后钓到了不少鱼,拿给你几条做给清眠。”
燕秋远没往里走,只是站在院门的廊檐下,解开背后的竹篓,“都是活蹦乱跳的,你去拿个盆来装。”
桑荔忙侧身邀他,“你进到屋里来,正好我也给你拿些冷食。”
燕秋远堪称生活小能手,对小眠一直都很好,时常送来新鲜鱼虾、还有从附近山上猎来的兔子山鸡、偶尔还会做点木质手工送给小眠。
小眠对他虽也一直清冷,但好歹送的东西,都是愿意收下的,桑荔想,这也代表着愿意接纳。
燕秋远没动,笑了一下,有些无奈,“不了,容易添些闲言碎语。”
桑荔眼睛都瞪圆了,不可置信,“闲言碎语,我…我们?”
都什么人啊,胡说八道这不是。
燕秋远抬手指了指另一边,“姑娘的名节同命一样重要,我前两日已经探清楚,是曹英绣散布出去的谣言,我已经同她谈过。”
“往后她会管住嘴,但这事也算是个警醒,日后我自当多注意分寸。”
竟然是曹英绣在背后胡说八道!
桑荔气得不轻。
左右邻居的时常串个门怎么了?难不成往后都这样,只在门口站着,连进来坐坐都不行?
她到底年纪不大,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哪受得了这气,飞快拿了鱼到后厨,又给了冷食让燕秋远赶紧回去换衣裳。
等他走了,桑荔立马就去隔壁找曹英绣。
她本身就是个脾气算不得多好的人,如今除了待小眠有着百般耐心,对旁的人是半点都不会忍气吞声。
这段时日,与曹英绣也已是多有摩擦,她又看到过翠翠挨骂被推搡、闷声抹眼泪的场景,气得找她吵了两次,关系更是恶劣。
嗵嗵嗵!
用力拍了拍门,没多久,门被打开。
曹英绣喘着粗气,似乎正在气头上,看到桑荔,那脸色更是黑如锅底。
“你凭什么胡乱造谣?”桑荔为了显得有气势,偷偷踮着脚质问。
曹英绣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哟,做了还不让人说?”
桑荔登时就开始撸袖子,准备好好理论,门后一个弱弱略有些低落的声音响起,“荔荔姐姐。”
“进去!”
曹英绣低头瞪了眼跟过来的赵翠翠。
桑荔看过去,发现那张包子般绵软的小脸上挂着泪痕,当即将半开不开的门推了一把,挤进去蹲身抱住赵翠翠,“怎么了?你娘是不是又打你了?”
曹英绣一把将翠翠拽过去,拽得小小的她踉跄也分毫不管,朝着桑荔就吼,“我的孩子哪用得着你成天管前管后?你想管孩子,你自己不会生一个?”
桑荔按捺住冲天的火气,仍蹲身看着赵翠翠,“告诉姐姐,你身上有没有哪儿疼?”
她想动手查看,但曹英绣把孩子拉到身后,就是不让她碰。
桑荔更怒了,“像你这样天天动辄打骂的,你就不该生,她是你的孩子,不是出气筒!”
少女身形娇小,和微胖的曹英绣站在一起,显得更是羸弱,但她半点也不惧,樱红的小嘴一张一合,声音清脆如珠玉。
反正今日下午桑荔不能出摊了,有的是时间跟她掰扯,烦都要烦死她,让她还总是欺负翠翠。
这一架吵得尤为凶。
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的灰尘、热浪,还有所有的声音,都尽数消弭在哗啦啦的雨声中。
曹英绣手里还接了些刺绣的活计,没那么多功夫耽搁,到最后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也只能败下阵来,想要将人赶走。
桑荔眼疾手快,抱起赵翠翠跨出门,“你长了张嘴就可以厚脸皮到处去造谣胡说,但我实事求是,再让我看到你弄哭翠翠,我一定要让大家都知道你平日里装可怜之下的真面目。”
曹英绣气到快厥过去,骂骂咧咧的,最后只能恼恨的甩下一句,“你算我们什么人?就是官府都不管别人家怎么养孩子,你凭什么管?”
“我是管不了,但我有良心。”
桑荔抱着赵翠翠回去,尽管是赢了一头,但她一点也不开心。
这种事,除了去找曹英绣吵,让对方有所顾忌之外,她的确想不到其它好办法。
那是翠翠唯一的亲人,她还那么小,哪怕娘亲总是骂她打她,那也是她最依赖的人,能怎么办呢?
赵翠翠窝在桑荔怀里,很乖巧,吸了吸鼻子声音软软的,“荔荔姐姐,我没事。”
桑荔拿来冷食递给她,然后卷起衣裳检查一圈,没看到淤青伤痕什么的,这才放下心,摸了摸小孩松软的头发,“那翠翠可不可以告诉姐姐,为什么哭?”
小孩的眼睛还有些湿润,黑色的瞳仁又黑又大,看起来像被遗弃的小狗一样可怜。
双手捧着冰激凌,咬了一口后才慢吞吞答话,“娘亲说我是最蠢最笨的孩子,不会有人要我,她也不要。”
“我很怕,我怕娘亲真的不要我了,”她一说,眼睛里又冒出水来,“荔荔姐姐,我这么没用,是不是会成为娘亲的负担?”
她眼睛里难过又认真的疑惑,让桑荔心里一紧,忙将人抱到怀里安抚,“翠翠,往后不管你娘怎么说你,都不要信,知道吗?你不是负担,你漂亮可爱又乖巧懂事,你很好,也没有任何错。”
她察觉到,翠翠这种以为自己是负担的想法太悲观,要及时遏止。
“她是我娘,”赵翠翠眼里困惑和郁色更深,“娘亲不会说假话骗我的,是我自己没用。”
桑荔年纪轻、阅历也不够,不擅长这种心理上的疏导,只能陪着她,一遍遍告诉她,你很好,等到翠翠状态稍好一点,她才发觉天色已经晚了。
雨势依旧很大,桑荔挂心小眠,送回翠翠后,撑着伞忙往私塾赶。
青石板路经过多年踩踏,有诸多不平整的地方,平常感觉还不算明显,雨天有了积水,踩到便是水花四溅。
很快鞋袜就湿了个透彻,暑气在暴雨冲刷下已经淡去,有了丝丝凉意。
桑荔未换衣衫,竟觉着有些冷。
路上看见有背着布包,一路狂奔的孩子,她知道私塾已经下学了,心中焦急,也顾不得雨水会不会淋到身上,小跑起来。
桑荔只盼着,小眠能乖乖在私塾里等着她,不要出来淋雨,她马上就会赶到。
有许多大人撑着伞来接孩子,陈三石家里也过来人了,是他娘,脸上满是不耐,抓小鸡一样一把将他扯到身边,“往后你自己带伞,省得我来回跑一趟,耽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