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掺和别人家的事,也并没有那么的富于同情心,但第一次见,小女孩怯生生探出半个小脑袋,打招呼害怕到缩回去的模样,像极受惊的小动物,今日挨打耐住哭腔,更是格外惹人怜,叫桑荔忍不住多上一句嘴。
“我一个人拉扯她多不容易,她还成天笨手笨脚的,什么事情都干不好,让她给我拿样东西,拿个三次四次都拿不明白,养条狗都比她聪明了!”
曹英绣满脸厌恶,话匣子打开,说起自己的不容易来。
桑荔一下听明白了,曹英绣应该就是那种喜欢吩咐又不说清楚的家长,孩子多问上一句要挨骂,只能自己猜着去办事,结果猜错几次就挨顿揍。
看一眼扔在地上的竹条,桑荔知道这样的家长很固执,你说她没有半点用,“翠翠是个女孩,长得还那么可爱,身上留疤了总归不太好。”
曹英绣脸上出现一抹得意,“不打紧,活竹条打人只是皮肉疼,疼了才能长记性,况且都是淤青,散了就好了,不会留疤。”
桑荔被她理所当然的论调噎住。
赵翠翠擦完脸走出来,依旧是缩手缩脚的。
“磨磨蹭蹭,过来!”曹英绣对上赵翠翠,说话没了笑意,咬牙切齿的,“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从屋子里往外走的时候,曹英绣将话头又引到桑荔身上,“你也是不容易,没有父母照应着,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不过你模样生得好,有中意的人吗?”
“没有的话,曹婶帮你物色。”
桑荔淡淡应声,“劳您费心,不用了。”
一走出来,正看到燕秋远背着个篓子,从河道的方向回来,偶尔跟身边的曲清眠说上几句什么,两人离得不近不远,单薄的少年清冷,唇一直抿着,沉默疏离。
曹英绣看见了,拿手碰了下桑荔,“你弟弟怎么跟他走在一块,说起来,你家小眠是不是不亲近人?”
想到昨日第一次见,她竟然被少年的一个眼神吓到浑身冷汗,那种感觉,就像是走夜路突然撞见一匹凶戾的野狼。
“小眠是才被我找回来的,以前经受过很多非人的虐待,才会如此。”
“哦哟,说来你们姐弟两真是不容易,都是邻居,往后我会多帮衬点,”曹英绣说着轻轻拍了拍桑荔的小臂,“男孩子还是要外向、能担当一些,他这样不行,你多——”
桑荔生硬打断,“小眠他很好!”
她有点生气,不自觉扬了声,置喙她不要紧,但小眠不行。
还隔着一小段距离的燕秋远和曲清眠听到声音,下意识看过来。
曹英绣有点尴尬,止住了话头,心里也有点恼,这看起来挺温软漂亮的一个姑娘,怎么说来脾气就来脾气,到底是没有父母教的,没什么礼数。
吃饭间,桑荔这才知道燕秋远是在河道边无意间碰见小眠的,夏季蒸腾热意里,少年挽起裤腿,坐在那里怔怔出神。
燕秋远看到少年腿上还没彻底消退的伤痕,检查发现是骨折过的,差不多好全了,但还是应当注意些。
可曲清眠冷漠的将他视作空气,那番叮嘱想必是不会听的。
桑荔明白了,燕秋远说的,应该是类似于康复训练的意思,只不过她对这一块完全不懂,小眠那魔鬼般的恢复能力也让她安下心,根本没想那么多。
这让她有点自责,她做得还远远不够好。
毕竟腿伤在骨头,哪怕看起来无碍,多少也会有些不适感,而小眠对疼痛的忍耐力一向很强,他从不会说,需得她更细致才行。
燕秋远懂得多,不光种花全是条理清晰的干货,医理也讲得很通透,桑荔很认真的记下。
曹英绣带着翠翠在这里住了两年,刚搬来时燕秋远就在,而她主动打招呼,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热络的送些青菜水果,同样是被拒之门外。
不通半点人情,孤僻古怪,往往是不会被人喜欢的,镇上说起他,大多摇摇头。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来了新邻居竟然如此关怀,曹英绣愈发相信自己的想法没有错,这燕秋远多半是看上人家漂亮姑娘了。
她打算吃完饭,再次提醒桑荔注意防备,可一想到对方刚才突如其来的脾气,她又觉着,长得好又怎样,没什么教养那也配不上其他的好人家,她犯不着替人操心。
桑荔认真听燕秋远说完,注意到赵翠翠捧着碗只闷头吃着白饭,似乎连夹菜都不敢,“翠翠,你喜欢吃什么,告诉姐姐好不好?”
小孩的眼睛黒亮黑亮的,像葡萄一样。
赵翠翠抬头看了桑荔一眼,又小心翼翼转头看向身边的曹英绣。
“你不用管她,”曹英绣似乎每次对上翠翠,都会升起一股无名火,随意夹了几筷子菜扔到她碗里,“长了张嘴,人都不会叫,她还好意思吃!”
夏季白日长,吃完饭,太阳还没有落山,桑荔带曲清眠在小院子里做腿的屈伸环绕。
燕秋远讲解了医理,只不过这个世界对人体组织的认知很有限。
桑荔需要结合自己了解的知识去理解,大致明白康复是为了促进血液加速循环,还有恢复关节活动和肌肉力量,每日锻炼半个时辰就可以。
夕阳下,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曲清眠皱眉想走,桑荔说什么也不干,将人死死拖住,要他跟着自己一起练习动作。
她察觉不到他心里的那份恨意,面对他的冷漠和偶尔显露出的凶戾,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退却。
明明前不久他还掐着她的脖子,掐到她快要喘不过气,她却并不生气,也不长记性。
曲清眠被缠得没办法,冷着脸听从,伸出手。
桑荔一把握住,抓稳后开始伸腿勾脚,“小眠,你就像我这样活动关节、放松肌肉,站不稳也没有关系,我抓着你呢。”
“……”
这个世界没有关节和肌肉的说法,但曲清眠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因为他可以內视,身体里的每一寸脉络,他都看得明晰。
其实这种伸伸胳膊动动腿的方式,远不如他睡一觉来恢复得快,但看到那张小脸上的认真,曲清眠放弃挣扎。
攥着他的那只手,很软,黄昏余热未消,掌心微有些出汗。
第9章
桑荔抬起一只腿屈伸、摇摇晃晃的,发现曲清眠倒是很稳,并且动作全都跟上了。
这份配合,让她忍不住跟系统炫耀,“看见了吗?多好的一个少年,哪有你口中大反派的半点影子。”
桑荔每每回想起来都自责不已的痛点,是第一次穿书时对奖励的执拗,还有那么轻易就被洗脑,坚定认为小眠会成为一个大坏蛋。
系统不服。
“宿主,你了解玄阴体质吗?
这是人族的最强体质,且极易入魔,一旦失去心智,无尽屠戮的鲜血,将造就他成为无人可敌的魔鬼。”
桑荔还想辩驳几句,却是看到了门外的赵翠翠。
小女孩对着自己的影子,摊平胳膊,也跟着伸腿勾脚,以为他们在玩什么新奇的游戏,似模似样的学着。
没有玩伴,她就跟影子配合。
“翠翠,”桑荔招手叫她,“过来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赵翠翠还是那副怯生生的样子,不过并没有躲起来,她捏着小手迈过门槛,紧张又期待的走到桑荔身边。
桑荔主动去牵她的手,“站不稳也不用害怕,有我。”
曲清眠垂眼看向攥着他的那只手,像是吃下了一颗酸涩发苦的果子,从心尖蔓延。
她对别人也是一样的,说同样的话,还同样主动去拉别人的手。
他重重甩开。
桑荔正低头看着赵翠翠,小女孩细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小抓髻,有许多短的碎发,在阳光底下有点毛茸茸的感觉,短短的五指更是软乎乎窝在她手心里,仰头跟她对视的眼瞳黑而大,带着稚嫩和怯意,乖巧又顺从。
陡然,右手有股毫不留情的力道将她甩开,桑荔惊讶的扭过头,“小眠,怎么了?”
曲清眠的目光落在院子的某一角,没有看她。
他想说自己根本不需要这种愚蠢的训练来帮助恢复,他想转身就走,但余光里注意到小女孩仍被她牵着,小小的身体微靠在她腿边,胸腔里苦涩的味道更是浓浓翻涌。
曲清眠意识到,他更不想她被旁人独占。
“我自己能行。”
桑荔对少年时不时突如其来的别扭,早已见怪不怪,毫无芥蒂的笑着夸赞,“嗯,小眠是最厉害的。”
她自己也还小,不懂怎么去照顾引导一个人,只能不断的摸索实践,比方看到曹英绣教育孩子的方式,每句话都带着打压和情绪,桑荔一个外人都感到窒息,那她反过来吸取经验,可以尽可能的去夸赞。
曲清眠向来没什么表情,清冷疏离,桑荔得不到反馈也不气馁,想着日后多多实践。
她继续带头做起训练动作。
赵翠翠踢踢踏踏的,有人陪着一起,哪怕不知道在做什么,也很开心,那股紧张和胆怯逐渐消散,小女孩笑起来露出小小的牙齿,下前牙缺了一颗,是最近开始换的牙。
回去的时候,赵翠翠手里握着冰激凌,那是桑荔尝试用果肉、羊奶、冰块做的试验品。
小女孩声音软软的,语速有点慢,“荔荔姐姐陪翠翠玩,还给翠翠好吃的,翠翠很喜欢荔荔姐姐。”
后来赵翠翠总爱过来,黏在桑荔身边,她也注意到那个从来不笑的哥哥,看她一眼,她就忍不住在炎热的夏季里寒颤着缩脖子。
小孩子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对方喜欢或者讨厌,她都能感受到。
赵翠翠知道,这个哥哥不喜欢她。
有次,这个哥哥还拿了条死蛇不经意的掉到她脚边,翠翠哭了,吓得有一段日子没再敢去找荔荔姐姐,但后来还是想的紧,她就只好鼓足勇气去讨好曲清眠。
然而讨好没有一点用,翠翠便开始学会收敛,不管再喜欢荔荔姐姐,也不会那么肆无忌惮的黏住她了。
做完康复训练,还有一个助于恢复的环节就是泡脚,给腿热敷。
桑荔打来热水,想要给曲清眠脱鞋,但少年的反应很大,差点没把那桶水给踢翻。
“别碰我!”
曲清眠双手死死扣在椅子边缘,耳朵发烫发红,而面前的少女蹲在跟前,大大的眼睛玻璃珠子般清透,满是迷惑,就好像给一个男人褪去鞋袜泡脚,是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情。
那双眼睛漂亮无暇,纯真的映出他那点难堪。
内心肮脏、有杂念的只有他,在她看来,他恐怕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然而上一世,十五岁的某个清晨,一宿旖旎梦境,陡然间强烈的感觉让他瞬息清醒,有什么喷涌而出。
他差点以为是尿床了,身下却只有陌生的、黏糊糊的液体。
明白之后,他为初次的遗精感到羞耻,关于梦境里的所作所为,更是让他难以面对。
藏在心底珍视、最依恋爱慕的人,他怎么能亵渎。
也是那日起,他像是要藏起什么脏污的秘密般,不敢跟她有半点肢体接触。
可在被推下黑渊崖那一刻,曲清眠心里珍藏的光就破碎了,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重生后很多次想要质问,想撕碎她的面具,还想毁掉她。
偏偏,他又什么都没做。
面对她细致体贴的好,还是会不断动摇,面对她的靠近和触碰,还是会脸红心跳,害怕显露出身体的难堪。
明明是恨她的,内心却在不断拉扯。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桑荔发现曲清眠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漆黑的眼眸里有阴云翻涌,整个面色都沉寂的可怕,她吓了一跳,抬手去碰他咬紧牙关绷起来的脸颊,“小眠,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疼?疼你要告诉我。”
“不要叫我小眠!”
曲清眠偏头躲过探来的细白手指,清醒镇定了几分,垂眼冷冷看着她,“我不是小孩。”
桑荔根本不知道他心里那些百转千回的心思,只觉得茫然还有些好笑,敢情这是又泛起小别扭啦。
她试图去揣摩十三岁少年的想法,回忆以前初中时候班里的那帮男孩子,调皮又好动,还各种中二病,将他们和小眠摆在一块,好像并没有什么参考性,毕竟小眠比那帮臭屁幼稚鬼可要聪慧沉静多了。
摸不准曲清眠的想法,桑荔只好温声哄他,“是,你当然不是小孩,之所以添上一个小字叫你,是我心里对你的珍视和怜惜。”
“你对我很重要,我想要一直对你好。”
就像父母面对珍爱的孩子,不管年龄如何,直到老都会亲切的叫着小名。
她和曲清眠尽管不是亲人,甚至可以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他们在一起生活过三年,他的依赖和信任给予了她很多,是连父母都不曾给到她、心里空缺的填补。
这也是她后知后觉追悔了才明白的,曲清眠于她,很重要。
珍视、重要。
曲清眠脑子里反复回荡这几个字眼,一瞬间的欢喜弥漫,而后又被透骨的寒凉冰冻。
他是不会忘的。
推他的那双手纤细柔软,打碎他的一切妄想和希望。
桑荔去找了镇上的私塾。
她可以照顾着曲清眠,但这个世界的知识,她懂的还是太少。
最主要的,她想给他一个正常的人生。
曲清眠以前的生活,与妖兽为伍,整日见的都是血腥,只能任由他人以铁链束缚、言语辱骂、刑具虐待,这样的成长环境下,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是只畜生。
桑荔想将他从过往的黑暗里拉出来,想修补那些伤痕,就得让他去学习知识,改变思维充盈自身,同时,去接触更多的人,逐渐融入到有阳光的新世界。
她会努力让曲清眠去看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只要心里有了光,又怎么会做出肆意破坏、将世界搅到天翻地覆的事情呢。
瑶水镇私塾的先生有些名望,二十出头中了秀才,教学到现今已经有了十多年,附近一带的孩子都在这儿念书。
在一年当中,私塾有三个招收学生的时间,正月农事未起、八月暑退、还有十一月冰冻,桑荔要送曲清眠去念书,最好的时间就是在一个月之后。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桑荔知道要适当放手,让他完成一部分只有自身能做到的成长,却又百般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