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老天开恩,让她重新回到宣昭十九年。
面前的夏泽可是活生生的,她不会再让他为自己身陷险境。
如此俊朗之人,死了委实可惜。
也许是她的眼神太过热切,夏泽的眸光开始飘忽闪躲,最后又一次垂下头。
瑛华将他细小的情绪尽收眼底,面上沉然不语。
夏泽这个人看似寡淡又古板,实则是个非常内秀之人,被女人看久了都会害羞,最终恼羞成怒。
“公主,您有何吩咐?”见她迟迟不言,夏泽淡声提醒。
瑛华吁了口气,强撑住酸涩的眼帘,泰然自若的说:“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
“是。”
夏泽缓缓起身,脚步轻旋,又听瑛华唤住了他,“夏泽!”
他回身而望。
瑛华唇畔翕动,欲言又止。
其实她想问问夏泽为什么回来救她,她若死了,他也解脱了,从此不必再违心侍奉。
但仔细斟酌一番,这话恐怕不宜问出口。
即使说了也没人会信,终究不过是她噩梦一场。
“入秋了,天气渐凉,明天多穿点。”她巧笑盈盈,转身的瞬间,幽深的眼仁儿渗出一片凉意。
既然来天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这一次,她不会饶了江伯爻。
倘若两人只是感情纠葛也就算了,这辈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他韬光养晦,联合瑞王赵恪逼宫篡位,害她皇弟自缢,还将她鸩杀!
这么一个狼崽子,又怎配她的相思?
这一次,她要江伯爻的偿命!
这一夜,瑛华睡的很沉,又极不安稳。
梦里一杯又一杯的毒酒让她喝到发狂,自缢的皇弟白眼上翻,耷拉着大舌头变成了一个吊死鬼,满眼血泪的向她哭诉。
瑛华一遍又一遍的对皇弟说着对不起,她辜负了父皇母后的嘱托,没有照顾好他。
直到翠羽来叫她,枕头已经湿了一片。
“马上就要到太后的国葬礼了,”翠羽轻声说道:“咱们得收拾一下了,马车已经在府外候着了。”
瑛华昏昏沉沉,“几更了?”
“五更了,现下进宫刚好。”
瑛华点头,下床洗漱。
她真想再睡一会,可既然回到了太后殡天这个时间点,她还是片刻不能怠慢。皇祖母对她极好,上一次她也是哭的梨花带雨,几日不食。
因为是丧礼,不用太过粉黛,翠羽很快替她穿好了素缟。
简单的吃了几口,她披上麻帽出发了。余光中,夏泽也换了身素服,腰缠白带默默跟在她后面。
公主府门口,一辆裹着白绢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除了随行的护军,还有一人立在马车外。
那人面若冠玉,气宇不凡,即使穿着丧服也难掩姿态里的风雅之气。
行至跟前,翠羽朝他福身行礼,唤了一声:“驸马爷。”
夏泽也拱手垂头,微微行礼。
江伯爻清俊的眉眼格外温和,纤长好看的手朝瑛华伸去,“公主,臣扶你上去,别误了时辰。”
若是以前,这种细微的示好能让她忘掉一切的烦恼,飞蛾扑火般的迎过去。
如今她只觉得江伯爻恶心做作,那张让她一见钟情的面孔也变得今昔非比。
横竖不过是一个长相稍好的普通贵公子而已,又怎么值得她深爱至此?
瑛华轻蔑一笑,“不必了,本宫自己会上。”
她没有去牵江伯爻的手,在翠羽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江伯爻很是意外的扑了个空,盯着自己伸出的手挑了下眉毛,眼神玩味的看向夏泽。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袖阑一震,转身上了马车。
夜幕中,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皇宫进发。
京城的路上挂满了白绢灯笼,有早起的百姓披麻戴孝,立在铜雀大街两侧,自发等候太后的国葬仪经过,想送太后最后一程。
凉风袭过,裹挟起一片哀泣。
夏泽骑着一匹枣红骏马,对周围感人的场面不为所动,方才驸马的眼神让他难免揣测。
他跟公主的苟且之事驸马早有耳风,但从未有过表态,甚至带着纵容和默许。
久而久之,府里的人也都清楚了,对他也是高看一眼,毕竟是爬上了公主床榻的人。
可他不想要这份屈辱的尊荣,面对流言蜚语,他的行事作风愈发谨慎。
他是理智的,虽然驸马现在不太喜欢公主,可日久生情,万一哪天又爱了,他肯定第一个遭殃。
不只是女人眼里容不得沙,男人更不行。
虽然大晋公主有一两个面首也是正常,可以江伯爻看似温雅实则阴鸷的性格,断然不会留下他的。
何况他是皇帝为公主亲选的近身侍卫,对瑛华并不热情,也从未讨好。真要出事,公主肯定也会丢车保帅。
这……就是玩物的命运。
夏泽心里窝火。
自他进京,早就看清了达官显的贵虚与委蛇。
他只想留在京城静静谋生,算是完成娘亲的遗愿,奈何瑛华非要拉他趟公主府的浑水。
一个近乎玩笑的念头,却将他的命运弄的乱七八糟。
哎
夏泽沉沉叹息,茫然的看向前方,不知何时才能拔掉这根扎在他心头的刺。
凉风倏然拔地而起,卷起马车上的白绢,一幅凄凄惨惨之像。
马车徐徐前行,里面雍容奢华,驾着软榻,檀木桌案上放着一个鎏金香炉,里头升起袅袅青烟。
瑛华慵懒如猫一般靠在软垫上,美眸湛亮,一动不动盯着江伯爻
只见他正襟危坐,微抬的下巴棱角分明,面上早无方才的温润,神色冷冷如同冰块。
虚伪至极,瑛华不免冷哼,眼底寒意飘散。
江伯爻被她盯的蹙起眉头,沉沉道:“臣脸上有花么,让公主看的没完。”
“的确有花,”瑛华倏尔笑起来,一改往日奉承的神色,揶揄道:“是牙上有葱花。”
江伯爻一听,面露尬色,薄唇紧紧抿在一起。
瑛华旋即收了笑脸,不屑又忿忿的剜他一眼,将视线移向了别处。宽袖下,葱白的指尖使劲揉搓着。
她全身热血滚烫,一股真气左右徘徊,恨不得立马捅死这个人面兽心的狗贼。
不过她还是轻咬下唇,按捺住体内的躁动。
好在当初为了方便她进宫,公主府修建的很近,车轮滚滚很快就入了宣德门。
马车停在宫门口,瑛华赶忙下车,若是他俩再多待一会,江伯爻恐怕要归西了。
夜幕下的皇宫静谧万分,引路的宫人皆穿素服,手执白色绢灯,垂眉低首,泫然欲泣。
瑛华不再跟江伯爻做什么恩爱夫妻的戏,自个走在前面,始终和他保持几步的距离。
翠羽迈着小碎步跟着,以往若是宫中有需要夫妇一起参加的活动,公主一定会同驸马如影随形,怎么今日倒像赛跑似的。
她小声试探道:“公主,您不等等驸马?”
“本宫赶着去见皇祖母,”瑛华剜她一眼,“不该问的别问,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翠羽顿时噤声,脚下步子愈发地快起来。
第3章 、闲言碎语
到了太和殿,江伯爻留下跟皇亲国戚们站在一起,夏泽则归入了侍卫仪仗,唯有瑛华还得往里走。
按照礼制,她要去慈宁宫跟众多嫔妃公主和命妇们一起嚎丧。
慈宁宫早已经是人头攒动,各级命妇早已到达。
瑛华跟她们一个个颔首示意,腾不出功夫与她们寒暄,大步流星地往里头走。
直到见到汪皇后,这才放松了脚步。
汪皇后身穿丧服,泪眼婆娑,一身素色也难掩端庄。
“母后!”瑛华急急道。
汪皇后一见是她,赶忙迎上前,“华儿,快来看你皇祖母最后一眼吧。”
“……是。”
她声线哽咽,忍住心头的万千情绪,紧紧抓住母后的手。
这双手,她已经有两年没再握过了。
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到太后的棺椁前。
这一瞬她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她与母后父皇再次相见,难过的是她又要送别疼爱她的皇祖母。
“丧——”
时辰已到,随着司礼太监一声喊,众人回到自己的位置,齐刷刷的跪在太后灵前,一时间哭声一片。
远方终于亮起鱼肚白,秋风裹挟着凉意徐徐袭来,白惨惨的丧幡被吹的左摇右摆,整个灵堂徘徊着悲恸而绝望的气息。
宣昭帝崇尚孝道,太后的丧礼更是大操大办,一系列繁琐的程序下来,等灵驾出了京城,太阳已经明晃晃的了。
命妇们送到京城口就可回去,公主们也可不去,有驸马的由驸马代行,江伯爻自然跟着队伍去了皇陵。
目送仪仗走远,瑛华松了口气,眼睛已经哭的虚肿。
“瑛华姐姐。”
听到有人唤她,瑛华顺势而望。
只见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正立在后头,头戴麻帽遮住了半张脸,泪眼盈盈的看着她。
“音德?”瑛华一下子认出了她。
当今圣上有三位公主,一是皇后所出的赵瑛华,封号固安;二是柳妃所生的赵霁月,封号永阳;剩下一个就面前的赵音德,乃张嫔所出,封号善和。
“姐姐,为什么我们不能跟着去送皇祖母?”音德委屈道:“我也想去,我好想念皇祖母。”
太后生前最疼爱赵瑛华和太子赵贤,其次就是赵音德,全因她有一个急功近利的生母。
赵音德天性单纯又稍显愚钝,张嫔总是打骂她,逼她学习琴棋书画,希望女儿能在宣昭帝面前多获宠爱。
太后心疼又不能多言,只能时常将赵音德叫到慈宁宫坐坐,给她片刻的宁静。
然而宠爱这个东西有时是与生俱来的,音德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有获得宣昭帝的青睐,最后落得一个和亲的下场,远嫁西魏。
不出意外,此生此世再也回不到故土。
当初音德曾经来公主府求助,希望瑛华能帮她求情,让父皇换个人选。
然而那时她只顾着和驸马周璇,把这茬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圣旨下来才想起来,但为时已晚。
瑛华现在都能忆起音德出嫁时看她的眼神,空洞留恋,带着沉沉怨念。
想到这,她有些愧疚的拉住音德的手。
“我也想跟着去皇陵,奈何忌讳颇多,就罢了吧。”瑛华替音德拂去眼泪,话锋一转道:“别哭了,若是难过可以去我府上一叙。我那还有皇祖母送我的很多小物件,稀奇古怪的,什么都有。你去看看,若是喜欢,姐姐送你便是,也算留一些念想。”
未等音德开口,瑛华就拉她往人群外面走。
音德也顾不得哭了,诧异的瞪大眼睛。
瑛华身为嫡出皇长女,清高自持,弟妹们都不敢招惹。
音德和瑛华虽说并不敌对,但也从有深交,如此亲密无间还是第一次。
音德有些受宠若惊,两姐妹就这样手牵着手,在众目睽睽下走出了人群。
这番场景让众多公主贵女们很是意外。
“什么时候善和公主跟固安公主这么好了?”
说话的是镇国候家的安宁郡主,她看向一旁眉清目秀的女子。
见后者只看不答,又凑上前拉拉她的衣袖,“姐姐?”
皇二女赵霁月回过神来,小巧的鼻子一囔,不屑道:“巴结呗,像她娘!”
她饶不在意的转身,余光却忍不住去瞟,什么时候音德跟皇姐这么要好了?
人群外,公主府的马车早就侯着了,夏泽也守在马车前。
瑛华拉着音德上车后,马车便朝长公主府进发,善和公主的仪仗自然也跟在后面。
夏泽翻身上马,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名字
“夏泽!”
夏泽闻声侧头一瞥,原来是善和公主身边的侍卫,张苑。
说起张苑,两人还算有一段交情,曾经都在禁军当差。皇帝举办的禁军比武大会上,二人都被点名参加了。
其中武功最好的夏泽被指派给了固安公主,而张苑则被派给了善和公主。
一晃两年过去了,二人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张兄,好久不见。”夏泽朝他拱手示意。
“好久不见啊,夏老弟。”张苑回礼,策马跟上他,黝黑的脸上挂着明灿的笑容,“夏老弟还是这么的英俊潇洒,引人侧目啊!”
张苑其实是个老实人,坏就坏在这张嘴,口无遮拦。
夏泽薄唇一牵,给他一个敷衍的笑,悠闲道:“张兄也是意气风发,两年了,依然这么快嘴快舌。”
“嘿嘿。”张苑哧哧的笑,忽然眼睛一亮,开口打探:“夏老弟,我听说你在公主府混的不错啊,禁军的兄弟们说……”他放低声音,微微向夏泽方向侧头,“他们说,你被固安公主招幸了。”
夏泽一听,不禁捏紧缰绳,原本淡然的脸瞬间蒙上一层阴影。
几个月来他谨慎又谨慎,却没想到这种丑事都已经传到禁军大营了。
“行啊你,当初我就看你不是一般人,真是没想到啊。”张苑拿胳膊肘戳他,“以后若是发达了,别忘了老哥我啊。”
瞥着他那张狐狸一般的笑脸,夏泽羞恼万分。当众也不好发火,双腿一夹马肚,索性离他远远的。
可张苑没有眼力劲儿,压根没读懂他眉宇里的不悦,硬硬又跟上去。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夏泽,你过来。”
瑛华的命令解救了他,夏泽连忙甩开张苑,来到马车窗前,“公主,何事?”
瑛华挑着帘子,吩咐道:“方才走的太急,你差个人去给张嫔娘娘报个信,就说本宫与三公主许久未见,皇祖母殡天皆是伤感,请三公主去府上叙旧。晚些时候,本宫会派人将三公主送回宫里,让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