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府中,王妃抬着病躯硬是站在寝房外,镇北王特意告假,扶着她等待,两人皆是望眼欲穿。
直到身穿甲胄的儿子从回廊拐角处闪出时,他们热眶盈泪。
张阑楚大礼叩拜,音色哽咽:“不孝子拜见爹娘!”
这几年间,镇北王倒是去过萧关几次,而王妃则是一面都未见过他。她瘫在地上,泪眼婆娑,颤着手去抚儿子的脸,“儿啊……眼睛怎么了?受伤了?也好也好,最起码命还在……”
“娘,”张阑楚眼眶通红,抱住王妃病弱的身躯,“一别几年,娘怎么如此消瘦了?”
日日睡不好,夜夜在揪心,又怎能不瘦?可王妃不想让儿子担心,只是哑声道:“娘没事,是你爹嫌弃我太胖了,硬是要瘦一些才好看。”
一层窗户纸,谁都没捅破。
炙热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不遗余力,叫人的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眼泪。
王妃慢疾绵延,好在调养得当,并无性命之忧。母子俩说了会贴心话,便觉得疲惫不堪,张阑楚侍奉她歇下后,这才轻手轻脚的离开屋。
镇北王携他来到了他曾经住的院子,院中栀子花开,清雅芬芳,一切照旧。
张阑楚环视四周,恍然间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时候。他不是将军,只是王府世子,爱着一个人,等着一颗心,没有厮杀,没有战场,没有血。
“阑楚,一路上累不累?”镇北王拽他进屋,亲自给他倒茶,递给他。
“还好,不是太累,习惯了。”张阑楚浅笑着回他,垂眸呷了口茶,问道:“爹,朝里最近可还稳当?”
镇北王如实道:“只能说尚可,万岁这两年正在整治贪官污吏,难免有些动荡,不过有长公主坐镇,情况好得多,一些老臣不敢造次。阑楚,一会长公主要来府上见你,先准备一下吧。”
“嗯……”
听到长公主的名号,张阑楚神色缱绻,瞳中生出希冀的光来。
几年来,镇北王跟王妃一直张罗着为他娶亲,都被他以战事繁忙为由推开了。望着满脸期待的儿子,镇北王戚然叹气,世间痴情种竟落在他们王府中。
时间一点点流逝,颇为难捱,空气流动都缓慢下来,仿佛让人窒息。张阑楚坐立难安,走到院中,仰头望着栀子树。
他期待着,又有些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轻而颤的声音幽幽响起:“阑楚……”
这个声音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伴他笑,伴他忧。如今切切实实听在耳中,倒是有些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了。
张阑楚僵着身子转过去,与她隔着一座院,遥遥相望。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追更留评的宝贝们留言拿红包~
明日最终章,本来想一起发,可今天没有写完~
第80章 、终章
瑛华身着绯红宫装,秉如玉姿容,茕茕站在月洞门处,眼神与他交织半晌,欲语泪先流
张阑楚黑了,瘦了,脸上还带着触目惊心的伤痕。
胸中卷起层叠不定的波涛,瑛华拎着裙角,穿过灼热的日头,与他紧紧相拥在一起。八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当怨恨和偏见消逝后,他对她来说是竹马,是亲人,是朋友,是不可磨灭的存在。
张阑楚他轻抚着她的后背,深嗅着她发间的芬芳,似要将她永远烙印在心里。让他魂牵梦萦的人终于捞在怀中,他一切付出,都值得了。
他见过大漠里的孤烟,长河上的落日,都不及京城中的她,如药,似毒,美到让人迷失神志。
“什么时候受的伤?”瑛华抚上他的脸,青葱手指落在他黑罩遮住的眼睛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除了这,还有哪儿受伤了吗?”
她这才知道,那么喜欢死缠烂打的一个人,竟然也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没了。”张阑楚粲然笑着,“能捡回一条命就很幸运了,受点伤又算什么,只是……”他顿了顿,替她拂去泪,“华华,我这样是不是很丑?你会不会讨厌?”
瑛华摇摇头,红唇紧紧抿着,适才挤出笑意。
“不丑,你的眼睛依然很清透,轮廓还是很俊秀。”她的手慢慢滑落,顺着疤痕落在他下颌处,“这是你的功勋,是替大晋征战的印刻,它是会发光的,我怎么会讨厌呢?”
她放下手,真挚而诚恳的说:“阑楚,谢谢你,护我大晋江山社稷,保我国泰民安。”
“我答应过你,会为你开疆拓土。”张阑楚释然道:“事到如今我没有别的心愿,只希望你能在朝堂上,高枕无忧。”
夏天的风轻柔拂过,携起白色花瓣,飘飘洒洒,漫天落下。
两人相视笑着,眼神干净透彻,就像那个春日的午后。
萧关战局不稳,张阑楚并未在京城久留。翌日一早,他便向镇北王夫妇辞别,率着李筱和几个亲军离开了镇北王府。
身后是王妃哀伤的啜泣,他咽了咽喉,忍住没有回头。
昨日约定,瑛华下朝后会在侯府宴请他。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提前离开,他怕久留,再离不去。
他不敢让她相送。
侯府中午要待客,朱红门大敞,只从外面就能看见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家伙,摇摇晃晃的端着大竹竿。
沈靖弛难得休息,要给翠羽黏知了吃,尽管翠羽解释过许多遍,能吃的不叫知了,他依旧执迷不悟。
就在两人热的满头大汗时,有人在外面喊:“沈靖弛?”
沈靖弛一愣,回头看去。翠羽也循声而望,只觉得大门外站着的人很熟悉,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他是谁。
她赶紧牵着沈靖弛走到门口,眼眶微红,福身道:“奴婢见过世子……”她又改口:“不对,见过张将军!”
张阑楚温和的睨她,揶揄道:“翠羽丫头怎么吃胖了?”
翠羽一听,笑容几分怅然,几分苦涩,“将军依旧玉树临风。”
“叔叔是将军?”沈靖弛仰着头,抬手摸摸他的甲胄,一脸崇拜问:“我娘说今天要宴请一位大将军,是叔叔吗?”
“是我。”张阑楚蹲下来,仔细端详他,“你长得,很像你娘。”
沈靖弛很自豪,“大家都这么说,我喜欢我娘,不像我爹那么凶。”
“哦?你爹很凶?”
“嗯。”沈靖弛很委屈,“我要是有一点做不好,我爹就打我屁股。”
回想着夏泽的脾气,回想着瑛华信中的抱怨,张阑楚无奈叹气,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你爹的确是暴力了点,但你是他儿子,他肯定为你好。男孩子不能太娇纵,要胸怀家国,刻苦勤奋,毕竟大晋以后还得靠你们支撑。”
“我知道,我爹也经常这么说。”沈靖弛小大人似的点头,“等我长大了也要像叔叔一样,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张阑楚苦笑摇头:“沙场不好,换个别的抱负吧。”
沈靖弛不太理解,目光懵懂。
“张将军,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来说话吧。”翠羽朝府里一笔,“再等一会,长公主就下朝了。”
谁知张阑楚却拒绝了:“不了,军中有事,我现在就得走。”
“这么快?”翠羽愣道:“不是昨日才来吗?”
“军中不可一日无将。”张阑楚一叹,扬起手,李筱大跨几步走到他身边,将朱红锦盒放在他手中。
“靖弛,叔叔拜托你件事,帮叔叔把这个送给你娘,能做到吗?”张阑楚将锦盒递给沈靖弛,又补充一句:“记得别让你爹知道,要不然,他会生气的。”
大将军交了任务,沈靖弛一脸正色:“好,包在我身上!”
“真乖。”张阑楚眸色柔和,“以后好好听你爹的话,快点长大,替叔叔照顾好你娘。”
翻身上马后,沈靖弛追了几步,“叔叔你叫什么?我娘告诉我了,可我忘记了。”
“张阑楚。”他调转马头,回头拱手,艳阳之下英姿飒爽,“后会有期了,小家伙。”
沈靖弛肃然回礼,“后会有期,将军叔叔!”
“驾——”
战马飞驰,离开京城时,张阑楚怅然回望。
巍峨的城门,高耸的城墙,保护着他的挚爱和血亲,他在萧关浴血奋战,就是为了守它日后的安宁。
故乡,真的成了故乡。
他回头,紧握缰绳,向着北边的黄沙驰骋进发。
瑛华下朝回来,得知张阑楚提前离京的消息,一整天惘然若失。他竟然走的那么急,连个像样的道别都没有。
入夜后,侯府书房的灯还亮着,瑛华忧心伤感,没有睡意,索性就赶着把折子批完。
夏泽劝说不动,只能替她煨些养身汤去。人刚离开书房,一直埋伏在外的沈靖弛就蹑手蹑脚的进来了。
“儿子?”瑛华放下笔,蹙眉道:“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歇息?”
沈靖弛跑到她身前,将锦盒递给她,“这个是将军叔叔让我转交给你的,特别交代了不能让我爹知道,结果你们一整天都粘在一起,我这才找到机会。”
瑛华一怔,手触到锦盒,指尖微蜷。
见她捧着锦盒愣神,沈靖弛催促道:“娘,你快打开看看,一会我爹就要来了。”
孩童稚嫩的声音将瑛华的思绪唤回,她轻轻将锦盒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只金鸾发簪,在绢灯的照射下熠熠生光。
沈靖弛凑上来一看,惊诧道:“哇,好漂亮!”
发簪下压着信,瑛华颤巍巍打开,胸口就像灌了铅,沉坠不堪。
原来金银坊那支断簪张阑楚一直耿耿于怀,无奈身在边关,只能托王妃一家家铺子比照着做,可惜工艺都不及金银坊,这是他在一箱子金簪中挑出来的最像的一支。
这一刻,瑛华忽然觉得她对张阑楚了解甚少,从未窥探过他的心底。
她开始迷惘,当初对张阑楚的态度是不是太过生硬,或许他们之间的纠葛,还有更温和的解决方式。或许他就不必戍关,不必受伤,不必饱经风霜了。
然而,一切都迟了。
瑛华将金鸾发簪绾进发髻,摇曳的光影下,眸中噙泪:“儿子,好看吗?”
康安九年,绵延的战事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晋军联合秦陇地区的蕃兵,分五路联合围剿,在潼山歼灭党项七万兵力,俘虏万余人。
晋军大营前拔百里,党项夏州近在咫尺。
休整了几日,骠骑大将军张阑楚决定乘胜追击,却遭到了副将李筱的强烈反对。
前段时日的混战,张阑楚肩背中箭,伤口虽然不深,但总不愈合,皮肤开始溃烂发炎,近几天人也断断续续发起了高烧。军医也无能为力,只能施用上好的金疮药吊着。
李筱催他回京医治,但他不肯离开。
营帐之中,张阑楚斜靠在交椅上,唇色泛白,明显有些精神不济。李筱站在他右侧,凝重道:“将军,你的身体禁不住再战了,我们已经大胜,可以了。”
“仅仅是大胜,怎么够呢?”张阑楚回头,看向营帐中张贴的布防图,“夏州尽在眼前,拿下夏州,就等于拿下了左厢神勇军司,党项边防破溃,肯定要跟我朝议和了。”
“可是……”
“没有可是。”张阑楚打住他,“神勇军司只有十万兵力,如今折损近八万,即使他们从别的军司调兵过来也需要时间,此时不攻待何时?
李筱眼眶盈热,咬牙道:“王爷和王妃还等你回京,还请将军三思!”
想到京城里的牵挂,张阑楚喉结滚了滚。他站起身,走出营帐,关隘之外黄沙漫漫,遍地苍凉。
“不仅是我,还有诸多英雄儿郎驻守边关,一待就是十数年没有回过家。我这病躯也熬不了多久了,与其回京苟延残喘,还不如与党项殊死一争。若能换来大晋边境安稳,我这条命也值了。”他抬眸,眺望着血红的天际,“这里的烽烟,也该熄了。”
十年了,他真的累了。
“那长公主呢?”李筱还不死心,“长公主还在京城呢!”
“华华不可能跟我在一起了,李筱,我失去她了。”张阑楚释然笑笑:“既然不能陪在她身边,那就让我永远住在她心里吧……”
秋夜,月色如水。
瑛华做了一个梦,梦到小时候的一件事。张阑楚拉着她去行宫晔湖划船,她的父皇母后都还健在,手挽手站在岸边,笑吟吟的凝望他俩。
慢慢的,梦境变样了。
船儿越行越远,两人开心的拿着渔网捞鱼,谁知平静的湖面风波顿起,小船摇摇晃晃,就要掀翻在湖中。忽然间,湖中黑龙扶摇直上,带走了父皇母后,带走了张阑楚,徒留她在一叶扁舟中仓惶哭泣。
瑛华醒来的时候,泪水打湿了枕头,心口像被剜了一个洞,嗷嗷往里灌着冷风。
夏泽早已经察觉到她的异样,半折起身,拂去她面上泪痕,“做噩梦了?”
“嗯,我又梦到阑楚了。”瑛华抽抽鼻子,低声嗡哝,“我心里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夏泽叹气躺下,将她抱在怀里,安抚道:“只是个梦而已,别多想。晋军大败党项,过不了多久,他就能班师回朝了。你就是压力太大了,总是精神紧绷着,能不做噩梦吗?”
“嗯……”
瑛华将头埋在他心口,听着他胸膛里跳动的声音,阖上眼,不愿意再多想下去。
夜再一次安静下来,明天她要去福安寺上柱香。
六日后,萧关再度传来捷报,晋军攻下党项神勇军司,占领夏州及边陲四县。党项提出休战,准备议和。
龙颜大悦,百官朝贺。
瑛华心道菩萨显灵了,立即派出使节团前往萧关议和。半月后,双方达成一致,大晋归还夏州及四县,党项须向大晋缴岁供,双方互开通市,恢复北境商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