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淮用热水把杯子烫了又烫才给她倒上，又拿来牛奶跟水果，堆在颜瑟跟前，颜瑟原本以为自己见到父亲会很尴尬，但事实上两人坐了下来，相对无言，只有沉默。
姚淮是想说话的，只是不敢说，他深知女儿反感自己，她长大了，懂得是非，对于当年他的所作所为，他感到羞愧、卑劣，尤其是想到自己对女儿而言是这样一位羞于启齿的父亲，那种深深的自厌感就又来了。
颜瑟只是在想，他老了好多好多，跟母亲比起来，像是两代人了，谁也没法把他跟那个风度翩翩英俊温柔的才子挂钩，他满头白发，眼角密布细纹，瘦得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空荡荡，与她记忆中的爸爸完全不同。
“爸爸，别忙了，我不饿也不渴。”
姚淮讪讪地收了手，又不敢跟颜瑟对坐，两只手摆在衣角处，竟似是那些犯了错被他叫进办公室教育批评的孩童，忐忑恐慌，不安。
颜瑟道：“我这次来是想带你去做个彻底的检查，同时也想问你，愿不愿意签订药物试用协议……”
屋子里的父女俩在说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当颜瑟从屋子里出来时，只看见叔婶们嗖的朝自己看，双眼放光，再仔细看的话，似乎还有几分敬畏在里头，大抵是会读书的人见得不少，但像老姚闺女这么会读书的，那绝对是头一份儿！
寻常见到村子里的大学生放假，叔婶们都会问问有没有空，要是有空帮自家孙子孙女辅导辅导，对着颜瑟那是啥都不敢问，怪不得下车时见这姑娘感觉就不一般呢！
颜瑟不知道盛屿说了什么，叔婶们再好奇也没朝她跟前凑，这让颜瑟悄悄松了口气，她实在是不擅长应付这样的热情，饶是知道大家没有恶意，也不习惯。
等叔婶们走了，盛屿才正式跟姚淮打招呼：“伯父你好，我叫盛屿，是瑟瑟的男朋友。”
说着还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姚淮。
姚淮把手在身上擦了擦才接过，看看盛屿，又看看颜瑟，似乎是想说什么，现在盛屿知道老婆那不爱说话什么事儿都朝心里憋的性格是遗传自谁了，他笑着说：“伯父，我跟瑟瑟都还没吃午饭，您看，要不把您家里厨房借我用一下？”
他像是完全不知道这父女俩间的事儿，以一种格外自然熟稔的语气开口，要是颜雅琴女士在这儿，肯定半点面子都不给，偏偏姚淮跟颜瑟一样，两人就默默地看着他，盛屿特自来熟，也正因为有他在，颜瑟悄悄松了口气。
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相处。
这么一想，无论 * 是跟母亲还是父亲，在她最茫然最无助的时候，盛屿总是在她身边。
像是太阳一样，照进了她心里没有光的地方，让所有伤口渐渐开始愈合。
第85章
☆
姚淮家里用的还是土灶跟煤气灶, 颜瑟从来没吃过土灶烧出来的饭，她就看见她男朋友很自信地进去又很怂的出来：“那个，伯父, 麻烦你帮我烧个火呗？”
事实上是他不会用土灶。
颜瑟说：“我来吧。”
她话音刚落, 姚淮跟颜瑟异口同声：“不用！”
姚淮一对上女儿就紧张：“那个，瑟瑟, 你去屋子里坐会儿, 或者在院子里坐会儿, 别去厨房，油烟大。”
说着不等颜瑟回答，也许是不敢等, 怕她不搭理自己，直接钻进了厨房, 颜瑟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找了个小马扎放在院子里坐下，抬头看天，虽然四周都是楼房, 但仍然可以看到蔚蓝澄澈的天空。
来之前她胡思乱想过很多，真正见到了人, 却意外的平静。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喵，颜瑟扭过头，看到墙头上出现了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耳朵尖尖跟鼻子上各有一团黑, 背上那一团黑色的毛毛看起来居然有点像个爱心, 此刻正在跟颜瑟对视。
颜瑟对小动物谈不上喜欢，也不到不喜欢的地步，小猫又冲她喵了一声, 颜瑟没理它，继续看天，结果这只小猫居然从墙头上跳下来，试探着朝她走近，在她脚边嗅来嗅去。
颜瑟就低头看它，在厨房里忙活的盛屿瞧见了，喊她：“瑟瑟，这个给你。”
颜瑟朝他看过去，他手里拿了个小碗，碗里是切碎的火腿丁，看起来像是给她喂猫的，颜瑟很想说她没有喂猫的兴趣，但给都给了……这猫居然也不怕人，就蹲在颜瑟脚边，她把碗放到地上，小猫立马把头埋了进去，吧唧吧唧吃起来。
它看起来脏兮兮的，身上的白毛跟灰毛似的，颜瑟没下手摸，小猫吃完了火腿丁似乎没饱，喵喵叫着蹭颜瑟的腿，颜瑟说：“没有了。”
“喵。”
感觉它听不懂，颜瑟把碗拿起来倒扣给它看，小猫仰起头，颜瑟低着头，姚淮在厨房里看着看着就有点失神，直到盛屿问他：“那小猫看着不怕人，是伯父养的吗？”
姚淮摇头：“不知道谁家的猫，从我回家住开始来过一回，喂了它点饭，打那之后隔三岔五的就来，吃一顿就走。”
盛屿没想到这瞧着浓眉大眼的居然是个渣猫，他开玩笑道：“瑟瑟没养过小动物，我去过她实验室，里头养的都是仙人掌跟乌龟，还是她助理照顾的。”
姚淮眉眼不禁柔和起来：“她打小就这样，还有点害怕带毛的动物。”
要说讨厌，是不讨厌的，就是有点怕，小猫小狗到了面前，还是会伸手摸摸碰碰，但让她养她就不大乐意。
按理说姚淮跟盛爸年纪差不多，应该比盛爸还小几岁，可看着外表都不像一辈 * 人，盛屿一边切菜，一边闲话家常般跟姚淮讲起颜瑟的事情，幸好他了解得多，从她还是棉花糖时的淘气耍赖，到她慢慢长大——他见证迄今为止她全部的人生，甚至盛屿可以说，天底下没人比他更了解颜瑟了。
姚淮很认真地在听，面上的病容似乎都褪去许多，他离开的时候女儿还很小，离开时头也没回，离开后却总是梦见她，那小小的身影追赶着摔倒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叫着爸爸，姚淮已经无法理解那个年轻的自己，是如何能残忍将女儿丢下的。
颜瑟无意中看了厨房一眼，发现盛屿在跟姚淮说话，和颜悦色的，都很有礼貌很有分寸的样子，她也没靠近，小猫见没有东西给它吃了，居然卧在了颜瑟的鞋子上睡觉。
她动了动脚，小猫岿然不动。
盛屿煮了火腿笋丁汤，又做了面条，盛出来后一碗放一个荷包蛋，他动作麻利得很，一看就知道平时在家也常常做菜，颜瑟本来想过去帮忙端饭，可脚上的小猫就是不走，她没办法，只能求助盛屿。
盛屿把小碗拿走，弄了点饭进去，这回不用颜瑟赶，小猫自觉地站起来，又跑去吃。
三碗面端端正正摆在堂屋的桌子上，小青菜碧绿、面条雪白、荷包蛋金黄，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盛屿的厨艺深得邹姨真传，他做菜从不糊弄，并且从烹饪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快乐，就连嘴巴挑的颜妈都不能昧着良心批评他的厨艺，跟五星级大厨肯定没得比，可这水平也足够了。
反正比姚淮的手艺好。
姚淮这辈子都没想到还有能吃女婿饭的一天，他卑微到不敢奢求女儿再叫自己一声爸爸，自然也不敢以盛屿岳父的身份自居，盛屿愿意理他，跟他说话，跟他讲瑟瑟的事，他已经十分感激，不敢再求别的了。
跟女儿同桌吃饭，姚淮更加拘谨，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颜瑟也不是那种会活跃气氛的人，全靠盛屿在这父女俩之间做润滑，“伯父您坐啊，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瑟瑟最喜欢我下的面了。”
他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僵硬尴尬的气氛，在他的不懈努力下，颜瑟跟姚淮终于都有了动作，姚淮吃了两口面条，说：“好吃。”
盛屿笑眯眯地问老婆：“瑟瑟，你觉得怎么样？今天的面合你胃口吗？”
颜瑟点点头。
食不言寝不语，这个规矩早从颜瑟变成小棉花糖的时候就没了，盛屿一边吃一边说，整个人眉飞色舞，没有片刻冷场。
饭后他也比姚淮更快要收拾碗筷，动作特麻利，别的不说，光是看盛屿这一系列的行为，姚淮就知道他绝对值得女儿托付，再想想自己，愈发惭愧，他年轻时最是清高，别说是为颜雅琴洗手作羹汤，就是家里的扫把倒了他都不会扶一下，虽然不是入赘，可跟入赘也没什么分别，处处都要靠妻子，受了人家的 * 好处，又要嫌没有尊严。
说颜雅琴过分强势，其中又何尝没有他过分自傲？
自傲的表象下，是浓浓的自卑。
盛屿去洗碗筷后，父女俩相对无言，颜瑟低着头，还是姚淮先开口：“瑟瑟，是爸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还有外公外婆。”
颜瑟没想到会听见父亲道歉，她有些吃惊，抬头看他，姚淮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么多年过去，爸爸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说到底，都是自己的自卑在作祟。”
那时候的他，空有才子之名，其实无论是眼力还是手段，比起颜雅琴来都要差上不少，毕竟她是自小受极好的教育长大，而他不过是个在贫困乡村，靠着母亲与姐姐才读上大学的乡下人，她懂得东西他通通不懂，这造成了他情感上的落差，而正在那时，公司里刚入职的，同样是农村出身的新员工出现，他鬼迷了心窍，竟背着颜雅琴出轨。
那时他真的什么都没想，甚至在被颜雅琴发现时干脆利落选择了离婚，只想要逃离，自卑又懦弱，归根结底，他配不上颜雅琴，追不上她的脚步，所以才会试图用强势这样的词语去攻击她，想要将她击垮，证明出轨不是自己的错，只是颜雅琴逼得太过。
被报复被赶走都是活该，他私德有亏，根本不配做瑟瑟的爸爸。
所以他连去看女儿都不敢，因为他没有资格。
“……你都离婚了，怎么没跟那个人在一起？”
既然跟母亲的婚姻是一种折磨，那么解脱后不应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吗？颜瑟无法理解父亲的选择，尤其是在遇到盛屿之后，盛屿身上所展现出的闪光点，通通都是姚淮没有的，这让她产生了疑惑，人跟人之间，真的能有这么大的差别吗？
姚淮道：“我决定永远留在村子里，对方却喜欢大城市的生活，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只是我以为是一路人。”
颜瑟：“……你除了坏以外，还有点蠢。”
真心假意都看不出来。
被女儿扎心，姚淮无话可说。
盛屿收拾好进来，就看见他们父女俩还是他走之前那样儿，连姿势都没带变化的，他左看看右看看，走到颜瑟跟前：“瑟瑟，时间不早了，咱们该走了，伯父，你收拾下东西跟我们一起走吧，正好带你去做个检查，之后的话我来安排。”
颜雅琴不乐意看见姚淮，但姚淮是瑟瑟亲生父亲，不管肯定不行。
他这个女婿来打点再适合不过。
姚淮也不好意思留女儿女婿在这房子里住，他拄着拐杖站起身：“我去收拾。”
他也没什么好拿的，几件换洗衣服跟证件，再把仅有的现金也带上，说实话真是没什么钱，这些年工资全填里头去了，资助不少学生念大学，以此来减轻心头的罪恶感跟自厌，虽然没见什么成效，但他确实从这样的生活中得到了平静。
本来这病治不治都无所谓， * 但要是能为女儿做点事，那再好不过，所以姚淮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颜瑟的提议，愿意做药物试验。
要是能活下来，他就回来继续当他的老师，多余的事他一点都不干。
吃过晚饭的村民们又蹲在了路口唠嗑，看见姚淮出家门要上车，都知道这是他女儿女婿带他去看病的，纷纷打招呼。
颜瑟虽然不擅长应付他人的热情，却也很给面子，她没拿着大喇叭把父亲犯的错昭告天下的爱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跟母亲都放下了，要不是他生了这么重的病，他们之间跟陌生人也差不多，老死不相往来。
第86章
☆
签订试验协议后有流程要走, 这是颜瑟管不到的，而在她完全恢复回到实验室之前，姚淮的病也要治, 他现在勉强能够生活自理, 可身边没个人看着，哪天真出事了救都救不回来, 而且就算回去村子里也是一个人住, 所以颜瑟想让他把事情处理好后去首都住院, 这样的话方便临床观察。
姚淮自跟颜雅琴离婚后，二十多年再没去过首都，他不想去, 可女儿的要求他又不舍得拒绝。
他能为女儿做的事太少，尤其是在未来女婿的对比下, 他这个父亲更显得不值一提，即便盛屿从来没说过什么，姚淮也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愈发的自我厌弃。
颜瑟是这么说的：“我也不是想管你，但你活着比死了强, 到时候回去，你还是继续当你的老师, 不是有很多学生都感谢你吗？”
活得久一点，多帮助几个不能上学的小孩，就算是对她、对母亲的补偿了。
否则死了又有什么用呢？
姚淮对着颜瑟便唯唯诺诺，他不怎么敢跟颜瑟说话, 一切的安排都得多亏盛屿, 两人在这逗留了大概三天，带姚淮检查了一遍身体，又订好了回去的票,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才启程回去。
颜雅琴一直担心女儿受委屈，尤其是女儿心软，所以她亲自来接女儿回家，颜瑟知道妈妈要来接自己，盛屿也差不多猜得到，为了避免颜雅琴跟姚淮见面，他们没让姚淮一起回，而是另外一个航班，这样错开来。
听说姚淮现在老得不像样子，走路都有点伛偻，颜雅琴想都没想：“该！”
她永远不会原谅姚淮，跟姚淮是瑟瑟爸爸所以愿意女儿去见他这两件事一点都不冲突。
见女儿气色不错，颜雅琴才放下心，盛屿也没瞒她，把对姚淮的安排说了，颜雅琴点头：“这个你们俩商量着决定就行，不过，等你们结婚，我不许姚淮来。”
盛屿眼睛一亮：“妈，你的意思是，我能跟瑟瑟结婚了？！”
颜雅琴瞥他一眼：“我是说等你们结婚，等，听见了吗？还有，别管我叫妈。”
刚才还兴高采烈的盛总瞬间蔫儿了，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只有美丽可爱的老婆能安抚他受伤的小心脏，当着颜雅琴的面他不敢对老婆动手动脚 * ，上了车等颜雅琴不注意，就悄悄把手摸过去，握住老婆的小手。
颜瑟很给他面子，没有当面拆穿，不然怕他挨打，这一趟有盛屿陪着，她感触良多，如果没有他，她不一定能做到这样平静地面对姚淮，姚淮后续一系列的住院啊治疗啊，也全都是盛屿打点的，他真的把能为她做的都做到了极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