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明灭,衣角因风浮动,而人如玉。
他抬眼,见她收拾的齐整,这才道:“如今天未明,趁着时辰尚早,你随我来。”
俞秋生不明所以,呆呆见他提剑从身边而过,拂面的淡香有些许醉人,衣摆上绣的暗纹似是又换了花样,从未有如今见的这么清晰。
“愣着做什么。”他头也不回,再往前就是浮空岛的边缘了。
俞秋生一路小跑跟着,略有好奇,但强压着。
往常下去都是在殿前那棵云桂树的正前方跳下去,可今日纪素仪带她换了个方向。后山溪流潺潺,紫竹千竿,远望似能瞧见云海翻腾中的另一座山峰轮廓。
“师父我们去哪?”
俞秋生止步于溪流尽头。
它从边缘往下倾斜,白练三千,如同悬在空中的瀑布。
纪素仪淡淡看她,这一次依旧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将她推下去。那一刹的失重感袭上心头,俞秋生瞪大了眼,差点呼吸不过来,空中四肢乱划,勉强抓住他的一片衣角。
风声呼啸,满头青丝散乱,纪素仪盯着她慌乱的神情,不知过多久,伸手垫在了她的腰后。
随之往下一沉,换了上下位置,俞秋生靠在他胸口望见下方的景色。
雾散尽的那一刻星河重现,骤然的失重感消失。
俞秋生看着他领口上的纹路,忽问道:“这是您的灵兽?”
身下载着两人的银白大鱼在空中翻腾。
纪素仪放开她,晚风拂过他鬓角的碎发,沉静的面上神情毫无波动。而被他忽略过的俞秋生自己咽下那点尴尬,想着他就是这样的人。既然不说,那就应当是的。
她低下头,越来越近的长河波涛汹涌。
俞秋生:“我不会游泳。”
纪素仪便扣着她的后脖颈,将她摁倒了自己怀中,刹那间波涛在即,微凉的水流漫上人身,几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将人吞没。
水流带来的压力慢慢地消失的无影无踪,俞秋生还紧紧贴着纪素仪,使得此人不得不用些力气将她剥离开。
“睁开眼睛。”他吩咐道,将她扯入水下的一处洞府之中。
只见洞府之上书着“剑窟”二字,浓墨写就,圆润清媚。与他一贯的字迹不相符,俞秋生这时候以为是他师父或者哪位前辈的地盘,进去的小心翼翼。
中途有小气泡从她嘴边溜走,但俞秋生尝试着呼吸,震惊了!她在水下竟和陆上无异。
“进来。”
纪素仪推开一块巨石,火光照亮四周。海草枯萎,地上散落着一地的焦炭泥灰。当中的剑炉大抵是有些年代,随着里面愈演愈烈的碰撞声,险些就要四分五裂。
俞秋生捂着耳朵离得远远的,像极了她看到街头老式爆米花机一样,就等着轰的一声。
纪素仪侧身:“你躲那么干什么,过来。”
俞秋生挪过去。
约莫有一盏茶功夫,他掐指算了算,割了她的手腕接了一碗血。
俞秋生歪着头,指尖打颤:“这是必须的吗?”
捏着她的手,纪素仪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她大抵是怕的要死,手一个劲地往回缩。杏眸里眼神闪烁,手背上的青筋微显,伤口处血液正汩汩留到碗里。
细腻的肌肤温热柔软,他那一刀挥的快,叫俞秋生来不及反应。
乌黑的发丝柔顺地贴着她的面颊,嘴唇很快也咬出血,纪素仪从来不知修仙之人会这般。
“既然害怕血,何必夺舍?修仙之路满是腥风血雨,如今才破了一个口子,哪日若是你七窍流血了,岂不是活活先将自己吓死。”他难得笑了声,也是带着几分嘲讽意味。
俞秋生摇摇头:“放别人的血我怎么会害怕,只是刀落在自己身上,有一刹那的痛苦。”
“归根究底,是我怕疼。”
眼见着碗满了,俞秋生赶紧道:“满了满了。”
纪素仪不为难她,松手去往剑炉那一处,将这碗血加入,浇灌在那一柄黑色的长剑上。玄铁发出滋滋滋的声音,俞秋生感到头皮发麻,撕了一小块裙摆把伤口包好。
“那把秋水不认你,如今已经尘封在匣中。这把剑才铸十年,配你却绰绰有余。往后丹师之路使剑的时候少。赠你一把剑乃是因为俞秋生曾是个剑修。”
他转身,黑漆漆的眼眸里映着火光,遮挡住眼底的深意。
“你往后乃是丹剑双修,要花费更多功夫磨炼。”
“我不知你是否如同她一般。”
白衣耀眼,立在她面前,俞秋生听罢对自己几斤几两实则太清楚了,想了想表态:“我会努力的。”
他仿佛又笑了。
……
属于俞秋生的那把剑在一个时辰后出炉,老旧的剑炉承受住长剑即将迸出的撞击,剑窟当中热意升腾。
俞秋生擦了擦额前的细汗,亲眼看着那一柄通体漆黑、剑柄雕刻九莲纹的长剑飞落到纪素仪面前。
没有秋水剑那样蓬勃的灵气,拿在手里略有些许沉。
他低头看着剑身上的纹路,跟从前练出的几把无甚区别,掂量一番后交给了俞秋生。
“取个名字。”
她激动地搓了搓手,思来想去才道:“发财?”
“富贵?”
“荣华?”
俞秋生就是这样的庸俗,以至于纪素仪又用了一种新的视角来看她。
他掸了掸衣袍,将剑鞘也递过去,道:“随你。”
“那就叫富贵。”
没有一点美感,甚至有些许糟蹋,以至于赐名后这把剑久久才有回应。
“灵剑是不是不高兴?”
纪素仪不语,已走在她前面出了剑窟。
夜间水里一片昏沉,方才剑窟里的动静惊扰了附近的一些小鱼,他那只银白的大鱼守在外面,嘴里啃食了几棵水草。
连载的书里作者没有来得及交代纪素仪的灵兽便断更了,以至于她一直处于未知状态。
“这是?”
他摸摸鱼头,想了想道:“鲲。”
俞秋生便猛然想起了曾经在高中支配她的《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久违的记忆从脑海里涌现,她将其左右看了看,但在纪素仪的手下它就跟狗一样,居然还会摆尾巴!
“鲲的性子很温柔么?”
话音刚落,这条大鱼便吞了几条小鱼,有的半截尾巴还在嘴外。咀嚼的声音格外突兀。那双黑溜溜似黑珍珠的眼睛眨了几下,仰头将嘴里东西吞了下去。
俞秋生:“!!”
她睁大了眼,那一时像极了受到惊吓的小兽,手足无措。
纪素仪似笑非笑,收回手,拿帕子替它擦了擦嘴边的血迹,动作轻柔。
“你说呢?”
俞秋生呆若木鸡,最后被他一把用身后背着的拂尘扯到鱼背上,破水而出。
夜风一吹,潮意明显。她又抖了抖,发丝在滴水,面容苍白。
衣衫贴身,纪素仪便临时教了她一个术法,关于如何使得衣物干燥。俞秋生掐诀时才见手腕上绑着的布条被血染红,沾水后晕染开有淡淡的锈味散出。
纪素仪半阖着眼,默了会将其慢慢拆开,当中的皮肉没有止住血,接触空气后那一刹的凉意惹得俞秋生缩了缩脖子。
他将她定住,重新敷药。
沾在指尖的血珠滚落到掌心,俞秋生疼的闭眼,未曾见他舔舐的一面。
唇舌尝过这样的滋味后纪素仪久久不动。夜风吹动衣摆,萤火起起落落,穿过一片云彩,他忆起自己当初收徒的第一夜做了什么混账事情。
那是在弑师之后不久。
……
低头看着她,纪素仪拂过伤口,声音低低,道:“你不能受伤。”
俞秋生还以为他要关心自己,当下客气:“您说的是,我努力努力,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自要好好保护。”
她浓密的眼睫随着说话微微颤动。顶上的月光洒落在身,衣衫还未干燥,纪素仪视线滑落。
此时瞧得更为清楚,他皱着眉,替她将领口往上拉拢。
俞秋生:“……”
她睁开一只眼睛,纪素仪垂眸问她:“还疼么?”
手上却掐了个诀,在教她之前先一步弄干了衣裳。
他嘱咐俞秋生:“修仙之人,衣冠要齐整。”
她心头怪怪的,到底也点点头:“您说的是。”
与方才一般客气,拢好领口,遮住那一片晰白肌肤。
……
浮空岛在剑窟百里之外,水波底下,这些年纪素仪唯独来此频繁。两人原路飞回时远远地听见青容峰方向的狐狸嚎叫声音。
凄凄惨惨。
纪素仪不为所动,白衣翩翩,闭上眼眸开始养神。
俞秋生长叹。
她身下的大鱼鳞片光滑,叹声未止,鲲在云海里一个颠簸俞秋生就直直往下滑了去。几乎是来不及反应,惊呼脱口而出。
她:“啊啊啊啊!”
可纪素仪坐在鱼身上,被惊扰后却抬眼静静看她往下坠,眼神沉沉。
视野里的冒牌弟子乌发白衣,像是夜间的昙花,来他身边短暂至极。
也不知想了多少东西,他在最后一刻才大发慈悲地默默鱼头,方还一心向上的鲲陡然间光华耀眼。
坠落中的俞秋生看到那一团光散开后如同萤火朝她涌来,以至于圆睁的眼眸里盛满点点碎光。
第18章
纪素仪将她接住带了回去。
下半夜俞秋生在被窝里抱着那把剑心有余悸。
将头盖住,她问灵剑富贵:“师父是不是厌恶我?”
富贵剑抖了抖,此外没有任何表示。
俞秋生愁眉苦脸,抓着头发极为懊恼:“大抵纪素仪就是这样的性子。”
月光微弱,被纱帐滤过一层,最后仅余的光芒像是河里的水波,人浸没在当中,心随之起起伏伏。
纵然纪素仪抓住了她,可俞秋生清清楚楚记得他那时候的眼神,就像是在捡垃圾。
一夜过去,俞秋生第二日顶着黑眼圈到了予生殿听命,若是纪素仪没有事情吩咐她那就回来补眠。可一大早的推开那扇殿门,谁知道当中空空荡荡。
往常时候纪素仪想必都在窗边的案前煮茶,茶香四溢。
“师父??”
俞秋生在殿里找了一圈,一个鬼影也未见着。
空荡荡的浮空岛上日光温柔,霞光晕染了大半的云絮。她从未踏足的剑阁中被破坏的彻彻底底。
不过树木掩映,她坐在门槛上看也看不见。
纪素仪出来时满身狼狈,眼神冰冷,扶着门,日光落在他身上,温度都降至零点。
他果真不能见俞秋生的血。
那种味道,说到底有些奇异,像是一种毒药,沾染上一点便会迫使人产生更贪的想法。他非正人君子,若是把控不住将人杀了,便犯了大忌。
……
从剑阁到正殿,未靠近纪素仪就感到了俞秋生的存在。
玉石铺就的长廊上那一抹人影格外窈窕。
他停住脚步,绕道换了身衣裳才从窗跃进。
未几,殿内有人在咳嗽,俞秋生猛然惊醒,一回头,发现纪素仪在看她。
面色同她一样苍白,半边脸逆光,轮廓分明,一身白衣如旧,细看之下则有些许不同。
俞秋生过去拱手问好,端的是客气礼貌态度,任谁一看都觉得不错。
“师父安,早上来时不见您人影,还以为您有事去了。”
纪素仪垂眸:“来的这样早,昨夜本以为你受惊了,今儿要放你一天假。”
“既这般无恙,你在路上想必适应的极快。”
他撇开视线,俞秋生嘴上的口子还在,灵气凝滞之后身体恢复不及一般的修仙之人,看着格外的孱弱。
这样的孱弱,掐死是很容易的。
俞秋生看他烧水煮茶,坐在一旁忍不住就问:“我一个人上路去东洲?”
东洲大地剑修不多,早年的时候他曾去过。
纪素仪回想起那年的一幕幕,过于久远而难以辨别善恶,眼神中开始有些许迷离。
茶香将心魂勾回,他半晌才看了俞秋生一眼,淡声道:“阳虚派大大小小的事务要我过目,不可私自离山。”
“剑已赠你,一路皆靠你自己逢凶化吉。这未尝不是一个锻炼机会。若是你死了,只能说你我无师徒缘分。”
俞秋生:“……”
纪素仪:“去东洲的路线都在这里,这一路切记不要暴露身份。”
他给她倒了一杯茶,隔着氤氲的热气,又从袖中取出一页纸。
纸上的路线歪歪扭扭,俞秋生为难道:“我不能飞过去么?”
多么省事。
手里的灵剑蠢蠢欲动,她咽了口唾沫,当即抽出半寸。
“中州到东洲这中间隔着一道屏障,便是你想飞,到了那一处也需走过去,穿过凡人的国度,再从魔界跃过。”纪素仪对她存有质疑,最后道,“我送你到丰都,届时你要自己想办法。”
他在纸上指给她看,丰都就在六百里的灵璧。
“行吧。”
这一声应的有气无力,俞秋生托着下巴,一脸沮丧。
书里面女主一出去可是师兄师弟簇拥着,路上就没个寂寞的时候。到她这里,大抵是女配的缘故,一切都是这么的艰难。
“若你遇害,念在师徒一场,我会替你收尸。”纪素仪最后这般道。
俞秋生那时正要出殿门,未曾回头看到他饮茶的模样,像极了。瘾。君子。袅袅的雾气里,眸光潋滟,唇色染红,三分的邪气,全然不似他以往的克制。
……
俞秋生修整一两日,而后就要上路,临行前她摇摇晃晃御剑去了青容峰,凭着最后一点良心把赚来的灵石跟公狐狸对半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