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素仪卷好玉简,鸦青的眼睫遮了眼底的阴影,袖手去了正殿一侧的偏殿。
俞秋生的那把剑她久不动了,归根究底还是太重,加之身体灵气凝滞,压根无法使用。纪素仪擦掉上面的灰尘。
抽剑,刀身平滑如镜,剑柄上垂了一只金铃铛。
掂了掂重量,他倒是多看了几眼。
后头的刑碓师尊赶忙要接过来,嘴里直道:“多谢掌门。”
这把剑涂秀秀借来不费吹灰之力。
入手轻盈,剑鞘上的镂空花纹繁复精致,她试了几回格外合手。陪她练剑的乃是一位燕云峰第二的小师弟,被打的无还手之力。
峰主申之问备了茶水侍奉纪素仪。
并着掌刑师尊,三个人一道在殿外观看这两个人的交手过程。
差距之大肉眼可见。
申之问自是得意,不过顾及纪素仪的掌门颜面,自谦道:“我峰上的这些小辈真是不拿身子当回事,这秀秀丫头日日练剑,打坐的时间都不足两个时辰。每每见她这般用功,我这做师父的也不好去责备她。”
“诶,如今有了趁手的剑,只盼着她能不要如此拼命。毕竟我座下的弟子不及掌门您的多,这唯一一个有出息的不能断在我这儿。”
纪素仪面无表情,那茶是一口未动。
平地上飞沙走石,他看到的涂秀秀根骨已然不是她这个年岁该有的了。要比较起来,那自是没得比较。
俞秋生现下几斤几两,他心里那竿秤秤的明明白白。
“你这位弟子,上一回俞秋生伤了她,恢复倒是很快。”他说。
“我这整个燕云峰上的灵丹妙药都找了出来,耗费不少心血。”
“该当如此。”纪素仪淡淡道。
“这剑到了她手中灵气大增,我若不是俞秋生的师父,此刻或许要以为这原本就是涂秀秀的佩剑。”他歪着头,半晌眯着眼睛似觉得这剑光刺了眼。抬手挡住,“这是个好苗子,难为师兄你请人来借这把剑。”
“但愿试剑堂中,一展阳虚派的实力。”
“届时回来了,这剑我便亲自带回去。”他掸了掸袖袍,无心再看下去。
申之问:“……”
他打的不过就是借而不还的主意,本以为纪素仪做了掌门还无欲无求,谁知此回倒记起来了。
涂秀秀那边停了手,挽了个剑花才将剑收入鞘中。
银白的剑被她配在腰间,搭着今日这身绣花织锦月白衣衫,格外登对。
向三位师尊行礼之后,她照例询问起俞秋生的状况,依旧为她求情。
言辞恳切,说的申之问也在叹息。
他说:“秀秀这孩子就是太心善了,此番带着她出去也是准备去磨练磨练她的心性。”
纪素仪未曾听在耳中,视线只定定落在涂秀秀那只手上。
指尖搭在剑鞘上,周围都被灵剑散发的白光包裹住。这叫他想起之前的夜里,曾见到的俞秋生笨拙拔剑的模样。
她不会御剑,便将这把秋水踩在脚下,半天毫无动静。
落在身上的便是浅淡的星光。
这般只能说,她不是俞秋生,或者说,这剑换了主人。
霞光万丈,修整期间时辰过去大半,燕云峰上的仙鹤在云上翩翩起舞,乐器奏鸣声悦耳动听。
涂秀秀在纪素仪面前捧了一杯热茶。
他静静看着,俞秋生的茶他都吐出来了,更不必说这是申之问的徒弟了。
“这剑趁手么?”
涂秀秀一愣,茶端在手中,绿水微微晃动,皱起的涟漪一圈散开,碎了她面上的笑。
纪素仪低头笑了笑:“喜欢就拿着去试剑堂。”
“我阳虚派的剑术,合该是九州第一。”
“对么?”
第7章
傍晚纪素仪从燕云峰离开,身影叫巡山的弟子瞧见。吴带当风,一身素服,只是长得过于年轻,叫这些巡山的外门弟子看呆了。
“那是掌门?”
“掌门竟出岛了!”
话音未落,几个人又看到涂秀秀,她提剑在后。
“掌门亲自下山来找秀秀师姐,不得了。”
也不知哪个外门弟子说的,旁人仔细一想,不晓纪素仪性子的还就当真了,当下啧啧出声,既是羡慕又是嫉妒。
自俞秋生干了蠢事之后,整个阳虚派风头最盛的便是涂秀秀了。
而她这人温柔和善大方,无处挑剔。对外门子弟也是好的没话说,难有几个不喜欢她的。
这一群人巡山过了燕云峰,往前就是许平子的青容峰。
晚间那处最为凶险。
山中的凶兽昼伏夜出,夜间出来捕食活动,千百万年过去,这一处灵脉不知滋养了多少仙兽、妖兽,封山大印掌门每隔百年便要重新以血加固。
如他们这样的外门弟子往常只远远御剑飞过去便是。
晚上谷地里传来狐狸的嚎叫,夜风萧萧,一行人懒得低头观望,拢了拢衣领从青容峰这一处离开。
不远处的山峦夜色下山脊挺拔,顶峰覆盖了一线雪色,星光璀璨,宫殿矗立在最高处,只手可摘星辰。
那便是缥缈峰了,掌教仙尊乃是掌门的师弟兰声。
而他座下首席弟子正是叶清,内门弟子中除了俞秋生外整个阳虚派当之无愧的第二。
叶师兄如今在缥缈峰下喂养一群灵兽,巡山弟子从那儿经过都恭恭敬敬下来给他行上一礼。
此刻叶清怀里抱了一只兔子,黑的如同在煤球堆中滚过一回。
叶清对灵兽的喜欢修真界人人皆知。外界曾传言他上一辈子就是个畜生,以至于今生的这些温柔全付诸在这群灵兽身上。
“叶师兄的灵兽怎么越来越少了?”好奇的弟子问道。
叶清揉了揉那两只长耳,漫不经心道:“去了青容峰。”
整个阳虚派只那处地下的灵脉最为宽广、汹涌澎湃。是以绝大部分的高阶草木走兽都聚青容峰。
他喂完了周边的灵兽后提着剩下的东西跨过一条河流,从开满毒花的草丛穿行了半个时辰。枝叶间漏下的月光与萤火混杂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微黄的光亮,点缀在墨绿的前路之上。
沿途收了些低阶的灵草,踏入青容峰的地界后那一轮圆月从峰峦边缘冒出头。谷地里的狐狸聒噪异常。
他拔剑斩断了一片半人高的草,草叶间的露水洒到半空中,藏在当中的灵兽四处乱跑。簇拥着的公狐狸蜷缩成一团,在他剑下求饶。
“我不敢偷你的灵兽,是他们自己过来的。”
狐狸口吐人言,嘴边的胡须上沾了土,两只刨土的爪子因见到他接下来的动作立即就停住了。
“你的小兔子都在这儿,叶清您慢慢找,这回当真不是我有意偷。”他捧着手,“小东西们喜欢我,这真没办法呀。”
叶清听不进耳中,只冷笑了一声。斩断了他尾巴尖上的红毛。
“死性不改,若有下一回就杀了你。”
收剑入鞘,他一只一只地将自己的灵兽装入袋中。
刺猬、松鼠、兔子、龙猫……
多数了一只兔子,叶清在溪边清洗它们毛发上的脏污,一只一只挂在树上由风吹干。最后捧着那只看了好久。
过了一盏茶功夫,将它掀了个面。
他要看公母。
兔子的繁殖能力惊人,叶清养来的灵兽口粮有限。
这只黑不溜秋的小毛团蹬着腿,最后被他一把拉直,月色下水中的小银鱼跃出水面。俞秋生那双兔子眼里隐隐发红,倒影里青年一脸认真。
最后将她放到一边的草地上,拍拍她的屁股:“我不能收你。”
俞秋生:“!!”
叶清的灵兽全部是他用来探寻遗迹或者寻珍宝的小帮手,量不在多而在精。而青容峰的公狐狸最爱说谎骗人,这等骗术骗一些小弟子都绰绰有余,不必说这些小灵兽了。
叶清防不胜防。
夜色迷醉,清风徐徐,蝉声微弱。
俞秋生在地上一动不动,黑漆漆的小团子与他养的那只简直像极了。
她找了大半日的草,全是低阶的仙草,一直找到晚上。身上都是草屑,翻了几个山头,被毒蛇追过,也叫蚊虫叮咬过。
纪素仪说,找不到就不要回去。
俞秋生傍晚难受极了,于是那只公狐狸安慰她:“浮空岛冷冷清清,纪素仪又没心没肺,这儿多好,整日花香鸟语,还有我陪着你,别回去了。”
看着他狡黠的眼珠子,俞秋生笑而不语。
晚间公狐狸诱拐了一群小灵兽回来,说要给她解解闷。
但最后等来的却是叶清。
与她印象中的不同,杀气不加遮掩。
……
如今化形成了一只兔子,意外看到他袖子里的高阶仙草,俞秋生往他那儿蹦了几步。仙草碧灵灵的,不知他在哪儿采下来,就这般随便揣在袖子里,叫俞秋生看着眼馋。
感到袖口里钻了个毛茸茸的玩意儿,叶清闭着眼睛都知道是什么。
姑且由着她去。
只是当俞秋生把草叼出来后他一手抓住了她那尾巴,笑道:“好大的胆子。”
他另一只袖中藏着低阶灵草被他抖落在地,往俞秋生面前聚拢,好心道:“吃这些。”
俞秋生瞪圆了眼睛,嘴里尝到那股苦涩味道,耳朵耷拉了下来,愈发嚼的恶心,索性往地上一躺。
叶清:“?”
“不喜欢?”
他若有所思,良久,喂给她一根萝卜。
大手摸了摸俞秋生的头,叶清看着这只小兔子,那黑溜溜的眼珠子灵动极了,仿佛能听懂他说的所有话。
可俞秋生毕竟是个人,仍旧把吐了出来。
三番两次都是如此,叶清敛了笑。
手指戳了戳她那三瓣兔子嘴,顺手也揣到了自己的袖子里,自言自语:“许是我脾气太好了,连灵兽也同我这般。不知姐姐在听泉中可好。”
叶清记得最后一次见面,送她的东西反被她塞到了自己嘴里,似乎也是这副气呼呼的样子。
在他袖子里的俞秋生:不太好。
……
其实这一年中叶清屡次想去浮空岛,但递上去的消息都石沉大海。
纪素仪作为掌门,不近人情。
他像是神龛上的神,玉石雕刻出来而没有一丝的瑕疵,日日受着阳虚派上下的顶礼膜拜。连他住的地方也是一处禁地。所有人都羡慕俞秋生,可间隔十年而探望她一回的叶清总以为那是一处牢笼。
从前关着纪素仪,现下锁住了他的姐姐。
月下山脚的高台楼阁都亮了明灯,他作为首席弟子住在峰顶,一路飞掠上去不期然却碰到了涂秀秀。
阳虚山有宵禁,除却叶清之外旁人都要遵守。眼见着她飞来的路线,他眯了眯眼望到了显露出一丝轮廓的浮空岛。
涂秀秀从浮空岛而来。
“师妹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飘渺峰大师兄例行检查。
乍一听这话,被他装在袖子里的俞秋生顿时精神不少,两只耳朵竖起来,只听得一声软糯的女声喊叶师兄三个字。
涂秀秀今日穿的衣裳颇衬她的气质,从浮空岛下来整个人有些许颓废,如今算作是强颜欢笑。这般最是楚楚可怜,惹人怜爱。
“今日我去还剑,这才回来迟了。”
叶清略有耳闻,便问:“师尊同意了?”
“试剑堂还未曾去,怎就将剑还了回去?”
他神情淡漠,对着涂秀秀没有半点受女主光环的影响。
涂秀秀勉强一笑:“师姐如今在听泉,我取她的剑本想亲自去浮空岛上与她知会一声,便央求师尊允我上岛。”
“你见到师姐了?她如何?过的有多难受?”叶清皱眉,一连三问,只是话音未落涂秀秀便泫然欲泣。
雪白的肌肤上滚下泪珠,她哽咽道:“我知晓大师姐这回要吃苦头,只是不知是这般痛苦。那听泉当中五感皆无,我说的那些话师姐全然是听不见的。秀秀只见得水里大师姐的影子。”
俞秋生心里莫名其妙,一口气堵着,默默听涂秀秀胡言乱语。
“那把剑没有师姐的亲口允诺,秀秀便归还回去了。此番是我不对,师父同我说时我未曾弄清楚,加之连日苦修剑法,脑子昏昏沉沉。没有秋水剑,试剑堂的比拼我也会全力以赴。今夜撞上叶师兄,师秀秀失态了。”她朝叶清行了一礼。
擦去眼泪后,夜风中乌发散乱,叶清盯着她那双眼睛。
“早点回去。”
他沉吟半晌后,又将自己腰间的佩剑解下丢给她,说:“师尊既允你去浮空岛,下一回请告诉我。我有些东西想你帮我带上去。”
“这剑我借给你。”
青年说话时神色复杂,低着头,流泻的月光下他从袖里掏出了那只咬他手腕的黑兔子。
“松口。”
第8章
那时候俞秋生什么也没想,在叶清丢剑之前便咬住了他一侧手腕。
涂秀秀明明在说谎。
不过叶清这人却只知道涂秀秀能去浮空岛这事情。她私下以为,若是这个小师弟脸皮再厚上那么一些,叫掌门点头也并非那般困难。
月朗风清,长夜寂寂。
在涂秀秀的注视之下,叶清一把掐住兔嘴,将她一只脚倒提了起来。
她柔声问道:“这是师兄养的么?”
、
叶清:“嗯。”
方才还说不要她的,变心变得当真是快。俞秋生看着倒过来的涂秀秀,眼见着她那只手就要探过来了,叶清忽又将她揣回了袖子里。
他说:“才捉回来,性子颇野,让师妹见笑了。”
涂秀秀尴尬地收回手,道:“这毛茸茸的兔子委实可人,大家都说师兄的灵兽多,今日见到这小东西,我也想养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