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放下茶盏,拿帕子抹了抹唇角:“你说的这些,刚才驸马已经命人去调查,不过你能想到这一茬,很是不易。只做马奴,有些屈才了。”
程玄怔了怔,他倒是一直忽略了楚若英这个驸马,世人说起楚若英,只道他诗画双绝,与长公主恩爱甚笃,是长公主的驸马,却很少有人记得他曾是大周朝进士第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即便楚若英被世人惋惜放弃大好前途,背地里说他是贪图富贵,能在科举上得到第一甲前三的名次,必然是有过人的才智和谋略。
前世楚若英与宁王密谋造反,若不是程玄手里有一支精锐的暗卫,他都差点栽到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驸马手里。
宁王被赐死,宁王全家老少女眷一百多口性命,连带姻亲、党羽,全部被御林军铁骑格杀,鲜血将整座王府染成了红色。
朝堂经历一番惊天动地的肃清,所有参与谋反之人全部被处斩。唯独长公主与驸马侥幸活了下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楚长宁。
为了威胁楚长宁。
长公主和驸马是楚长宁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即便他不喜这对夫妻,还是忍住没有杀她们。只是把楚若英发配宁古塔做做样子,等过两年大赦天下,再将人接回来。
但程玄没料到,被押解的楚若英和士兵在一个村庄停留,恰恰那个村庄突发了一场时疫。
等他收到消息时,楚若英已经……
后来,一向活得风光肆意的长公主病得疯疯癫癫,也追随亡夫去了。
回到柴房,程玄坐在从草堆里收拾出的一个简易床铺,窗外,层层叠叠的乌云遮住月光,冷风从门缝里四面八方地往里灌。
三月初的天气,夜间气温骤降,再刮起风,便是一个很难熬过的夜晚。
程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回到前世楚长宁死去的那段日子。
那段时日,每晚睡不着觉。
后来,他迷恋上了征战沙场,派兵攻打周边国家,经常御驾亲征,单方面把周边邻国全部揍了一遍,版图一扩再扩。
只有累得睁不开眼皮,才能勉强瞌眼休息一时半会儿。
一夜未眠,第二日,顶着眼下青色的程玄来到马厩值班,午饭前,春盈约他明日在白云观见面,说有要事相告。
程玄以为春盈是说黑衣人的事,托张峰帮忙,顺利出了公主府,来到白云观。
到了地点,却见春盈背对着他,立在拱桥。
程玄冷声:“这种时候,你还敢出门?”
春盈一派天真:“劫财的歹徒已经被你杀死,我干嘛不能出门。程玄,你是在担心我吗?”
程玄皱了皱眉头:“你说有事相告,是什么?”
春盈没有看出他的不耐烦,甚至脑补出了程玄担心自己的安危,才板着脸。
一开始,她的确是怀着别的目的接近程玄,就在程玄如盖世英雄一样从歹徒手里救下她,春盈心里便只有一腔欢喜:“程玄,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面色阴恻恻:“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见他转身就走,春盈急了,从拱桥追了下来,一脚踏空,栽到了没有栏杆的河渠里。
春盈在水里扑腾,叫喊救命,拱桥上一道人影跳下,溅起几丈高的水花。
得救的春盈终于站稳,急喘了好几口气,才恢复过来,福了福身子感谢救命恩人,抬眼望见面前凤眼生威、风姿隽爽的贵人时,一下结巴了:“四,四……”
“我排行家中老四,唤我四公子便可。”一身墨绿色便服的李巡打断道,即便锦服淌着水,束好的冠发乱了,他依旧挺直脊背,不叫自己狼狈。
春盈明白他不想被叫破身份,道:“多谢四公子救命之恩。”
说完,春盈拿余光去看程玄,见他好像在沉思。
托四公子的福,春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回府途中,她数次拿眼神去看程玄,最后终于忍不住:“为什么你没有跳下来救我?”
程玄还在想四皇子怎么会出现在白云观,听到一直跟在身边喋喋不休的人说话,敷衍回:“我曾经差点在水里溺死,便有了惧水的毛病。”
春盈以为是在宁远侯府时,程玄救楚长宁差点淹死,心里稍稍有点安慰。
程玄惧水,是因为曾经历过一场洪水,那场洪水卷走了他的乳母,连他也差点淹死。
濒临死亡,出于求生本能,他学会了泅水,却也落下了惧水的毛病。
见程玄大步阔走,春盈小跑着跟在后面:“程玄,你等等我。”
第19章 明哲保身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
楚若英的人查到最近与许郎中走动频繁的兵部侍郎,赵万和。
此人最近一次提拔,还是荣国公的左膀右臂魏勇副将提携,私底下二人来往密切,显然赵万和早已投靠三皇子麾下。
听完下面的人回话,长公主发了好大脾气,栖霞阁的花瓶摆件遭了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瓷的器片。
还是头一次瞧长公主生这么大脾气,小厮墨守缩缩脖子:“驸马爷,您也不劝劝长公主?”
楚若英面色平静,稳坐钓鱼台:“不妨事,她现在不撒火,回头要跑宫里头撒火。我们本来占理,要是真闹起来,反而不那么占理。”
下一秒,就见长公主随手抄起一只青釉鱼形瓶,楚若英再也不能维持平静,唤了一声公主,对上李明蕙的目光,他觉得如果能让公主出出气,似乎什么都不那么重要。
楚若英小心叮嘱:“我只是担心公主,莫要伤了自己。”
长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举起的是驸马最爱的一件瓷器,刚才差点气昏了头,将物件小心放回原处,她理了理裙摆:“本宫现在进宫,找皇兄评评理。”
楚若英拉了她手肘一把,将人拽回:“公主消消气,无凭无据,你觉得皇帝会听信吗?”
驸马的温言软语,将长公主一腔暴脾气生生浇熄:“难道,任由别人往公主府泼脏水,构陷我们女儿,这口气本宫咽不下。”
楚若英温声道:“公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夫妻俩说了会儿话,长公主被安抚下来,没有嚷嚷着进宫面圣。
公主府鸡飞狗跳,市井上关于清平县主唆人行凶的流言愈演愈烈。大理寺一把手刚被皇帝叫到宫里回话,得知案情并无什么进展,皇帝下了死命令,又着刑部也一起参与调查,限定半月之内要破案,否则要他辞官回乡卖红薯。
盛京主街,沿路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骑着高头大马的大理寺卿头一次遇到职业生涯上的低谷,脑海里幻想与夫人寒冬腊月里卖红薯的凄凉画面。
一个穿长布衫的中年男子,与他擦身而过。
中年男子身上布衫老旧,微弓着身子,东张西望,确认身后无人注意,最后走进了一家当铺。
听到当铺掌柜的问话,中年男子肯定道:“对,这是我家祖辈传下来的,要不是家里老娘要抓药吃,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它当了。”
中年男子刚离开,掌柜便派店里伙计去顺天府报官。
什么祖传物件儿,这分明是皇宫内庭御造的物件儿。
顺天府衙门捕快赶到时,将刚熬好药的中年男子抓回,府尹拿着累丝嵌宝石的如意簪横看竖看,对身边的府丞道:“的确是大内御造的物件儿,按规制,这应该是公主品级才能用的,怎么会流通到坊间?”
府丞想了想,道:“听闻前朝有太监宫女盗窃主子的东西,通过各种渠道拿到宫外偷卖,其中牵扯了许多人的利益,横竖不是什么好事。”
府尹听得后背发麻,宫里的那些管事太监,看着如草芥不起眼,实则背靠大树,轻易得罪不得:“本官最近也不知道走了什么霉运,这可如何是好?”
府丞沉吟了下,又道:“那人说赃物是在朱雀大街的七弯桥拾到,恰恰许郎中爱女在附近出事,大人何不将此事一并推给大理寺。”
府尹眼神一亮,捋一捋细长的胡须:“是啊,本官怎么没想到。这个主意好,快,找两个捕快将人押去大理寺。”
盛京,城西。
大理寺梁秉打了个喷嚏,不知道是谁在惦记着自己,扫见书案上的补气养身的一盅人参汤,不由得想起家中夫人。
连续一天一夜翻看案卷,还是找不到丝毫线索,正一筹莫展,听到顺天府府丞羁押了个偷东西的人犯,这等偷鸡摸狗的小事,也要提交到大理寺?
梁秉埋怨顺天府府尹无能,什么人都往大理寺送,正挥手赶人,突然提取到了什么信息,出声:“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赃物是在七弯桥附近,呈上来给本官瞧瞧。”
下属捧着一只木制托盘,大理寺揭开红布,拿起累丝嵌宝石的如意簪细瞧了瞧,越看越觉得眼熟:“速速备马,本官要去一趟宫里。”
从宫里出来,大理寺卿立时清点了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发到公主府。
彼时的楚长宁,刚用了一碗冰糖银耳莲子羹,正准备去沐浴更衣,听到外院传来的嘈杂声,惊讶:“外边出什么事?”
冬青自告奋勇去打探,没一会儿小跑回来,气喘吁吁:“县主,大事不好了。”
春盈费了不少心思,这两日都在房里伺候楚长宁,自然得了些脸面,激了一声:“好端端的,胡乱说什么晦气话。”
冬青瞥了春盈一眼,眼见二人又要别苗头,楚长宁出声打断:“到底是什么事?”
冬青朝春盈抬了抬下巴,福了福身子,恭敬谦卑:“回县主的话,大理寺卿派人将公主府团团围起来,说是要请县主走一趟。”
楚长宁略一沉吟:“大理寺卿不会无的放矢,可是案子有了什么进展?”
冬青“啊”了一声,羞怯道:“我一看大事不好,急急回禀县主,没有问。”
楚长宁拿过手边托盘里的帕子擦了擦唇角,起身将衣摆理顺:“是该出去瞧瞧。”
来到外院,果然看到公主府外围了数十位穿铠甲佩弯刀的侍卫,火把将前院照得灯火通明。
长公主和驸马先一步到来,此刻正与大理寺卿僵持不下。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长公主侧身,几步来到女儿跟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快快回你的拂月阁,今儿有阿娘在,没人敢把你从公主府带走。”
楚长宁翻手握住母亲的手:“阿娘,梁大人也是秉公处事,我问心无愧,这就跟梁大人去一趟大理寺。母亲和爹爹在家要保重身体,等着女儿回来尽孝。”
爱护如珍如宝的女儿,要到大理寺那种鬼地方受罪,长公主一颗心揪了起来,还是驸马一把拥住她的肩膀,安慰:“长宁乃县主之尊,自然跟普通人待遇不同,你要不想看到我们女儿受苦受罪,赶紧叫几个婢女打点行李,一道送去大理寺。”
长公主有了主心骨,连忙吩咐身边的得力心腹:“倚翠,你领着拂月阁的几个丫头们去准备,手脚都麻利些。”
大理寺连夜围起公主府的消息,第二日便传遍了盛京,有人欣喜,有人惋惜。
惋惜的,正是大皇子李玄烨。
此刻他正与宁远侯对弈,食指与中指从棋罐里捻起一枚黑子:“得天独厚的一颗棋子,成为死棋,倒是可惜了。”
书房外,有人叩了叩房门,就听见外面传来小太监的声音:“大皇子,方才长公主与驸马一道出门,好像是去宫里的方向。”
大皇子沉吟片刻,将黑子扔回棋罐:“今儿这局棋怕是下不完,改日再约舅舅对弈。”
大皇子匆匆赶到皇宫,长公主与驸马在太后慈宁宫,皇帝也在,皇后与四皇子姗姗来迟。
“不过是一只簪子,这只能说长宁恰好去过七弯桥,并不能证明别的什么。皇兄怎么能下旨叫大理寺到公主府拿人,金尊玉贵长大的县主,她到了大理寺那种地方,得吃多少苦头啊!就算国法无情,可到底亲疏有别,长宁可是皇兄的亲外甥女啊!”
大皇子来时,就听到姑姑福慧长公主向父皇诉苦。
李玄烨看向欲言又止和不动声色摇头制止的皇后,心下了然,立在一旁不做声。
就在这时,主位上不惑之年的皇帝指了指大皇子:“弘烨,你说说看,朕是该依照律法,还是该为一己血脉之情偏私容情?”
猝不及防被点名,李弘烨知道这是一个亘古难题。
若他答偏私,那么就是不重律法,将来何以依法治国。若是答依照律法行事,难免会被指责冷血无情,为君需有仁德之心,冷酷薄情,那是暴君。
李弘烨拱拱手:“这个问题,儿臣答不上来。”
同样的问题,皇帝又考校四皇子。
李巡往皇帝身边的皇后看了一眼,回:“国有国法,律有律法,律法不外乎人情,在公平公正之于,在条条框架的冰冷律法里,可以酌情,但不可枉法。”
大皇子心里嘀咕,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可不知为何父皇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
最后,皇帝看向角落里跟个空气人似的八皇子:“在国子监读书已有几载春秋,你也说说自己的看法。”
直到这时,大皇子才发现原来八皇子也在,反正这个八弟不受宠,大皇子根本没放到眼里。
李筠从角落里站出,恭敬执礼:“回父皇的话,儿臣自小听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儿臣犯了法,父皇要治儿臣的罪,儿臣欣然接受。可如果换作儿臣,儿臣定会偏私自己所在意的人。”
说罢,八皇子退至一旁,感觉有两道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他抬眼,对上长公主和驸马善意的眼神。
李筠抿了抿唇,头低得更深,只盯着脚尖。
他尚且年幼,说出的话,父皇只会觉得一团孩子气,不会真的放到心里,如果运气好些,还能留下几分重情重义的印象。
皇帝多看了几眼八皇子,揉了揉眉心:“边关刚递来几封要紧的折子,这件事,还是等大理寺出了结果再议。”
皇帝走了,长公主一心牵挂女儿,匆匆与太后说了几句话,其他人倒是想与太后亲近,奈何太后推说精神不济,要去补眠,更是没有逗留的理由。
坤宁宫,主殿。
皇后将后背靠在贵妃塌,见下手的四皇子吞吞吐吐的表情,道:“你是想问,方才本宫为何打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