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楚长宁搁下毛笔,觉得自己的字还是差点意思。
“夏竹,去问问爹爹要几幅字帖。”
得了县主的差遣,夏竹麻利出门,受了几日冷落的春盈如隐形人一样端茶倒水,却也不多说话。
用了几日冬青,楚长宁连听马屁都不舒心,春盈倒是安安分分,楚长宁看在眼里,便叫住了她。
“春盈,我院子里最容不下心比天高的人。”
春盈低眉顺眼:“奴婢不该同夏竹姐姐争宠,毕竟夏竹姐姐才是拂月阁的老人,县主的话,春盈铭记,下次绝不再犯。”
这个小婢女总是乖巧听话,可楚长宁总觉得这只是她的表象,春盈的眼睛里有一股子不甘。
楚长宁只管敲打,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进去。
隔天,楚长宁去归还字帖,就看见盛京里美誉远扬的探花郎出现在她爹爹的书房。
见女儿一直盯着卫青云看,很是不妥。
驸马楚若英轻咳了一声,道:“卫大人听闻爹爹在画艺方面略有心得,特意登门探讨。”
卫青云穿一件绿色长衫,目光清澈,浓眉大眼,墨发全部束在发冠里,举止斯文秀气。
他拱了拱手:“卫某拜见清平县主。”
驸马也是这么过来的,加上看好卫青云,如果有这么个女婿,他和长公主自然是满意:“正好探讨得差不多,天色已晚,长宁,你代爹爹送送客。”
推却不过,楚长宁在前面带路,卫青云跟在身后,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前面的人。
楚长宁如芒刺背,回头,就看到卫青云张望着别处。
她以为是幻觉,收回目光,纤纤细指一抬:“前面是大门,本县主送到这里,卫大人可自行离去。”
“县主,等等。”
身后一言不发的人突然出声,楚长宁眼睫抬起,卫青云脸上一下子如火烧云,红得像滴血。
对上楚长宁的一双剪水眼眸,卫青云脑袋一片空白,平静的的心湖翻起了涟漪,打了一肚子的腹稿彻底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磕磕巴巴:“我,我……”
听他我了半天,没我出个别的话来,楚长宁掩唇一笑:“书呆子。”
还是跟上辈子一样的呆头呆脑。
她回身走远,留下身后的卫青云站在原地云里雾里好一会儿,还是身边的小厮看不下去,将人摇醒:“公子,咱们不是来公主府登门致歉,你怎么还跟清平县主说上话来了?”
卫青云一拍脑袋,才记起了自己来时的目的,懊恼道:“完了,方才见到县主,一紧张,我竟连道歉的话都忘记了说。”
小厮言墨见自家少爷神色不太对:“公子,你可千万别犯傻,别忘了清平县主可是声名狼藉,咱们卫家怎么说也是清流人家。公子快看,县主和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在说话,看来传闻果然是真。”
卫青云顺着小厮的视线看过去,与程玄目光交汇,他记得这个少年郎,和值班的护卫保护自己的安全,还一直拿眼睛瞪自己。
一个对视,卫青云后背一阵发凉,心里没来由不舒服,低头呵斥身边人:“传闻还说县主面目可憎,可我见县主生得琼姿花貌,可见传闻不尽其言,当不得真。”
言墨这会儿才发现自家公子的魂儿都被县主给勾走了,撇了撇嘴:“当日可是公子信誓旦旦绝不屈服长公主的权势,这么快公子就不记得了。”
卫青云一本正经:“我好不容易高中探花,家中上有父母下有侄儿,怎能与长公主对抗?”
言墨垂头丧气地小声嘟囔:“不是公子不敢,只怕是公子一见貌美如花的清平县主啊,突然就畏惧长公主的权势了。”
卫青云离得远,听不清县主和那个少年郎在说什么,很是惋惜,对言墨道:“你嘀咕什么呢?”
另一边,楚长宁见程玄和春盈走在一起,面上稍稍诧异,倒也没说什么。
她见程玄的目光从卫青云主仆身上收回,望向自己的凌厉眉眼。
楚长宁摸不着头脑:“小小马奴,竟敢瞪本县主,再瞪,本县主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做装饰。”
要不是留着马奴还有些用处,她一重生顾不上吃饭睡觉,第一时间要宰了他。
春盈摇摇程玄的手臂,程玄从盛怒里回神,挪开脸去,不看楚长宁。
回拂月阁半道,栖霞阁派人来请,说是长公主与她有要事商谈。
长公主支开婢女,除了心腹倚翠在门外守着,其他人不许靠近院子半步。
楚长宁以为是什么紧急的事情,结果长公主直奔主题:“你觉得卫青云如何?”
“阿娘口中的要事,便是这个?”等母亲点头后,楚长宁接着道:“就是个书呆子。”
长公主苦口婆心:“书呆子好啊,当初你爹爹也是个书呆子,满盛京的王孙贵族,我一个也没瞧上。当年新科一甲前三名骑马游街,一眼,我便瞧上了你爹这个探花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夫妻琴瑟和鸣,我弹琴他作画,日子平平淡淡,却也快活,这样不是很好吗?”
楚长宁陷入回忆:“从前,我的确羡慕阿娘和爹爹这样神仙眷侣的生活,也想找一个像爹爹一样的男子做夫君。可如今形势不一样,我们与三皇子林贵妃和荣国公府结了仇,这场夺储之争,公主府怕是无法再置身事外,这时候何必牵扯无辜人进来。”
提起三皇子和林贵妃,长公主不屑一顾得很:“怕什么,只要有太后和母亲在,三皇子削尖了脑袋也挤不上那个位置。”
楚长宁没她母亲那么乐观,即便没有三皇子,还有一个暗处蛰伏的马奴,这才是公主府未来真正的大仇人。
公主府危机四伏,即便没有马奴,依旧还有其它几位皇子在虎视眈眈,无法独善其身。
回到拂月阁,春盈上来请罪:“奴婢只是见程玄被马厩里的人欺负,每天吃不饱,可怜他,所以偶尔会带一些吃的过去给他,没有别的了。”
楚长宁搁下狼毫,语气平淡:“我又没说你,你慌张什么,对了,去把程玄叫来。”
练完字,楚长宁净了手,换了一件霞色的外罩衫,这才慢悠悠走去前堂。
程玄等了好久,楚长宁才姗姗来迟。
她坐到主位上,手边一盏茶一盘点心,楚长宁随手捻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皱眉:“难吃。”
抬眼,她看向面前站立笔直得跟一棵小白杨似的程玄:“你,过来,这盘糕点赏你了。”
程玄默不作声,上前,从楚长宁手里接过她厌弃的糕点,当掌心划过一抹柔软,带起一片酥麻感,他无神的眼睛里一瞬变得幽深,迷离恍惚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楚长宁摆摆手:“下去,看到你就烦。”
程玄还想要去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两名护卫上前将他拉走。
因为他的反抗,盘子里的糕点撒了几块,程玄只能眼睁睁看楚长宁离开前堂,回到内院。
他将地上糕点全部捡起,拍了拍灰尘,放到一块干净的棉帕,藏在怀里。
第10章 一片濡湿 鞭刑
回到马厩,赵牧却不知从哪里听说县主将他叫去的事,阴阳怪气:“哟,县主面前的大红人终于舍得回来了,这回县主又赏了什么好东西。”
程玄道:“没有。”
赵牧不怀好意:“那你怀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拿出去看一看,都是大男人,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程玄执意不肯,拉拉扯扯之余,赵牧不敢明目张胆揍他,却有一百个刁难人的法子。
入夜,程玄托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四人一间的大通铺,掀开被子,他察觉到异样。
伸手摸了摸,被褥淌着水,一片濡湿。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同屋的人回来,程玄指着自己床铺:“赵牧,为什么我的被褥全湿了?”
赵牧摸摸鼻尖:“白天下了雨,兴许是屋顶漏水吧!”
程玄一个字也不信:“屋顶漏水,却只湿了我的被褥,其他人的被褥都是干的?”
作为赵牧的跟班,王顺幸灾乐祸道:“谁叫你运气不好,偏偏选了个不好的床铺。”
东福也捧着赵牧臭脚,嫌程玄麻烦:“大晚上,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你要嫌被褥湿了,可以出去睡。”
程玄还真出去了,上一世,他被排挤,一个人跑到柴房里睡觉,直到离开公主府,才彻底离开这种噩梦般的生活。
三人刚泡完脚,准备宽衣就寝,没多久,程玄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大木桶。
木桶倾斜,一桶污水全部浇在他们的被褥上。
空气里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赵牧吸了吸鼻子,脸都黑了:“什么东西?”
程玄耸耸肩:“没什么,就是一些马尿和马粪而已。”
王顺和东福急了,赵牧咬牙切齿:“程玄,你疯了,你把房间弄得臭气熏天,叫我们怎么住?”
程玄幸灾乐祸:“你不让我睡好觉,我也不让你们睡好觉,以牙还牙罢了。”
赵牧朝跟班使了个眼神,王顺立刻会意,偷偷将房门关上,三人握了握拳头,呈包围的趋势向程玄靠近。
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凄厉的痛骂和惨叫声,很快惊醒了马厩的管事。
晚膳时,楚长宁盯着爹爹看了又看,直叫楚若英一头雾水:“我脸上有脏东西?”
楚长宁忙低下脸去,摇摇头:“没有。”
晚饭后,长公主身边的倚翠吩咐下人备车撵,搬着东西。
楚长宁问倚翠:“天快黑了,阿娘还要出门?”
倚翠福了福身子,回:“驸马的老毛病又发作了,长公主说今日去城外的汤泉子泡一泡去寒气,明早再回来。”
爹爹的老毛病,还是当年会试时膝盖入了寒气,每到天寒地冻的日子,便格外不好受,于是太医建议到汤泉子里驱寒,却也是治标不治本。
在人堆里找到长公主,楚长宁将母亲拉到一边说话:“阿娘,路途遥远,你们多带些护卫保护安全。”
长公主拍了拍女儿的手:“知道了,明早我和你爹爹就回来。”
想到汤泉子,想到刚才的噩梦,楚长宁斟酌着问询:“阿娘,白日里我听说住一条街的冯大人养了外室,还有了私生子,在朝堂上被大臣参了一本,说他私德有亏。如果爹爹也有了外室和私生子,阿娘会如何?”
长公主刮了刮她的鼻尖:“你呀,一整日里胡思乱想,我相信你爹爹,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自然是相信爹爹。”楚长宁着急道:“我是说假如,假如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阿娘会怎么做?”
灯火下,长公主的侧脸染上晕黄,照得眉眼越发鲜活艳丽,即便已为人母,却因保养得宜,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的模样。
长公主的眼神追逐着廊下指挥小厮搬东西的楚若英:“假如真是那样,母亲不会怪别人,只会怪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本公主便一剑杀了驸马,再自裁。”
楚长宁后背一凉,她张了张嘴想劝阻母亲,可是将自己换作母亲的立场,换作是她被同床共枕十数年的夫君欺骗,恐怕她也会一怒之下提剑将人砍了,再论其他。
楚长宁说服不了自己,也劝不了母亲,却听母亲生疑地看过来:“你今儿是怎么了,竟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楚长宁赶紧找补:“是我糊涂了,冯大人怎能跟我爹爹相提并论。阿娘你放心,我一定看好公主府,等着阿娘和爹爹回来。”
长公主替女儿拢了拢披风:“天寒地冻,你不用送,快快回拂月阁,让丫鬟弄盆热水泡泡脚。”
楚长宁到底亲自送母亲和爹爹离开公主府,刚卸去钗环准备睡觉,夏竹来报,说是马厩那边发生了群殴打架的事,长公主和驸马不在,管事来找她拿主意。
随便挽了个发髻,外面加了一件披风,楚长宁来到前堂,看到鼻青脸肿分不清面貌的三人,以及藕白色长衫略显狼藉的程玄,以发带束好的墨发凌乱垂下,脸颊好几处又青又红,却眉目坚毅。
坐到主位,楚长宁冷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11章 上巳春嬉 喊破喉咙,县主也不会来见你……
赵牧、王顺和东福等人,三言两语,将事情添油加醋,全部归拢到程玄身上,好像是程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千古恶人一般。
只有程玄一个人孤零零站着,薄唇紧抿,一声不吭。
她品了品,看向程玄:“你怎么都不替自己说话?”
听到楚长宁都问话,如木偶一般的程玄终于动了。
他抬起一双幽深的眸子,里面分辨不出情绪:“不管我如何替自己辩解,县主也会等量齐观一道处罚,不是吗?”
楚长宁轻轻颔首:“你说的很对,来人,每人十鞭。这个马奴的,本县主亲自掌刑。”
话落,有护卫捧来长鞭。
楚长宁握着鞭子,一道疾风划破静谧的空气,结结实实落到少年尚不够宽阔的肩背。
少年咬牙隐忍,却还是不可控制地发出一道闷哼声。
这声音,在楚长宁听来,分外悦耳。
白日里,她恢复的记忆片段,不是新帝,而是新帝的宠妃,也是她身边的婢女,春盈。
*
“春盈。”
看到昔日婢女,楚长宁刚面露喜色,下一秒注意到春盈的装扮,又生了疑:“你怎么会打扮成这样子?”
“本宫不叫春盈,本名为楚小莲,也不是贱籍婢女。本应该同县主一样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有爹爹母亲疼爱,都是因为你母亲福慧长公主,本宫母亲才会病死。”指甲涂着蔻丹的淑妃扶了扶头上的珠钗,一双美目里蓄满了仇恨,与奚落。
云里雾外的楚长宁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县主还不知道吧,其实本宫的母亲是汤泉子新来的婢女,有一日,驸马旧疾发作,泡完汤泉喝醉了酒,误将母亲当做福慧长公主……驸马怕被长公主发现,派人将母亲赶出盛京,等回到老家,母亲才发现腹中已有了驸马的骨血。临死前,母亲一直拉着我的手,告诉我的身世,让我替她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