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那夜,卫青云曾做过一个诡异的噩梦。
梦境之中发生的事,与这世的许多事情,截然不同。
譬如楚长宁被诬陷唆人行凶,这世还以清白,梦境里楚长宁却是认下,被褫夺封号,被禁足,为王孙贵族不耻……
小马奴,仍是登上九五之位。
梦境里,楚长宁一开始对他疾言厉色,可后来雪中赏梅,也曾脸颊染上霞色……
直到快要谈婚论嫁前夕,新帝以太皇太后的名义把楚长宁召进皇宫囚禁,他在朝堂声声泣血地质问,被贬黔中一个偏远荒凉的县城为官。
又是拿整个卫家一百多条性命要挟,新帝暴.政,朝堂百官自身难保,卫青云寸步难行,只得无奈远走他乡。
去到黔中,母亲千方百计寻觅了县城一位秀才之女,以性命胁迫他娶妻。
那时候,他感觉天都要塌下来,却又不能真叫母亲去上吊。
直到洞房花烛夜,醉醺醺的人扯开红盖头,灯光下余光一瞥,那喜床上端坐的美娇娘,眉色如黛,含水眸,像及了记忆里的那人。
一夜迷醉,后来董氏腹中有了他的骨血。
孩子呱呱坠地,日子吵吵嚷嚷,如行尸走肉那么过着,后来有一日,市井坊间都在盛传清平县主殁了的消息。
一整日恍惚不已的卫青云,一脚踏空,磕得头破血流……
卫青云主动请缨去到黔中,派人去到梦境里那个县城,竟真寻到一位董秀才!
其女,生得貌美如花,容貌同他梦境里一模一样。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的有前世之说。
身边小厮提醒,卫青云神思收回。
如同往常,等卫青云回到府宅,夫人柳氏伺候着脱去繁琐的朝服梁帽,换上轻简的便服。
望着柳氏忙前忙后,卫青云突然拉住她的皓腕:“夫人,辛苦你了!”
柳氏怔愣了下,轻轻附和一声:“不辛苦,都是应该的。”
落日熔金,徐徐降落。
用罢晚饭,庭院散步消食,卫青云伸手抓住身侧人的手,细细摩擦着对方略有些粗糙的掌心:“这些年,叫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往后我们好好过,抚养子女,盼他们成长。”
柳氏雪肤面颊透着浅浅烟霞,在夜色之中看不真切,只觉得脸颊发烫,轻声反驳:“不苦,犹记得那年初见,郎君便坦白无法把一颗心交予别人。我不过是商户庶女,论模样儿,论才情,只是寻常,差点要被父母许给官宦人家妾室,能明媒正娶,伴在郎君这样清风明月般的人物身侧,此生不悔。”
是以,成婚数载,她们不过空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
柳氏无悔,概因这些年郎君虽心中无她,却很是体贴,她的一腔付出,都被他看在眼里。
本以为一辈子这样举案齐眉,也很满足,却没想,终于等来云开见月明。
身侧娇娘陪伴,卫青云仰望头顶高悬明月,忆起允下婚事那夜,他曾不知不觉走到大长公主府,立在角门,望了许久。
那晚月色,与今日很是相似。
听得那句“尚好”,卫青云才终于放下。
有些人,便如高空明月,可望不可及,触摸得到的,才是眼前生活。
皇宫,宫殿各处早已掌灯。
室内,灯火通明。
“今儿瀚华书院招生,想来忙得很,累不累?”程玄熟练地替她揉肩推臂,很是殷勤。
楚长宁抬头:“书院聘请好几位女夫子,臣妾没帮上什么忙,倒是去跑马场玩乐一番,真畅快。”
“为夫也想畅快畅快,一会儿有劳了。”
程玄嘴皮子一溜,大掌顺着她的脊背一路蜿蜒游弋。
成婚数载,楚长宁早已熟知这厮只会嘴上逞一时之快。
酣畅事毕,楚长宁垂眸瞧着肩胛处的青紫,眼神埋怨。
见状,藏在被窝里的程玄深刻检讨:“下次,一定轻些。”
他嘴里吐出的言语,楚长宁半个字也不信,轻哼:“皇上不是很会逞嘴上之快,这会子跟朵羞答答牡丹花儿似的,又是作何?”
程玄耳根子滚烫,眉宇餍足,一双漆黑的眼眸亮晶晶,低头轻啃一口她的肩头:“虽然长宁夸人的方式,很是特别,可朕欢喜。”
楚长宁糟心,岔开话题:“今儿出宫,碰见卫侍郎,于是寒暄了两句。”
放置她腰间的手掌一沉,楚长宁盯着身侧的枕边人,没有错过他脸上的一丝细微表情。
他果然还有些在意。
同样,程玄也在回望楚长宁。
他知她在试探,也知她心中的人从来不是卫青云,一想到前世她和卫青云已到成婚论嫁,哪能不妒?
程玄不敢表现出来,唯恐因此提及到八弟,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头莽撞,行事全凭喜好,深知婚姻也需维系经营。
这两年间,他就经营得极好。
他略一沉吟,还未开口,听得楚长宁似自言自语道:“这卫侍郎成婚几载,也不曾有子嗣,赶明儿得叫御医替他把把脉。”
程玄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这是说卫青云不……那个行。
笑毕,他翻身覆上,薄唇贴来。
楚长宁下意识推搡:“明儿还要早起。”
程玄不依,咬着她白嫩的耳垂,哑着嗓子:“朕要叫你知道,朕很行。”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
次日,程玄下朝,同楚长宁用过午膳,回御书房净手,批阅奏折。
因圣上不喜外人去到御书房,奶娘只好站在门口,李容嘉捧着杯清茶入内,特地过来赔罪,请求父皇的原谅。
接过茶杯,温凉的,恰好程玄也觉得有些口渴。
待一饮而尽,他慨叹:“虽茶香浅淡,两颊生香,甚是回味。”
品鉴完,扫见一路蜿蜒而来的水渍,程玄怪哉,忆起方才满满当当一杯的茶水,突然有一种不好的直觉。
他问:“这茶水哪儿来的?”
李容嘉奶膘透着得意:“方才一路过来把茶汤撒去大半,儿臣可聪明了,就在那铜盆里蓄水,父皇喜欢就好,儿臣下次一定不惹父皇生气。”
程玄顺着她的小胖手望过去,望见那个净手的铜盆,里面的污水还未来得及倾倒。
“李容嘉。”
李容嘉被他咬牙切齿的扭曲面容惊吓,奶膘颤动,小胖腿小胖手灵活地往御书房外跑。
程玄不打算同她计较,正要坐回去,听得一道闷哼,紧接着奶声奶气地啼哭。
“皇上,小公主走石阶摔了一跤。”门外御林军来通报。
扔下奏折,程玄快步往外走去,一眼瞧见奶娘在轻声细语地哄。
拱门,楚长宁闻讯而来。
见到母后,李容嘉哭势越发厉害,抱着楚长宁的脖颈不肯撒手:“臭臭,父皇。”
对上楚长宁的眉眼,程玄心下不妙:“朕没揍她。”
李容嘉嚎啕大哭。
瞧见女儿稚嫩的掌心破了皮,楚长宁心乱如麻,瞪程玄一眼,不搭理他。
是夜,程玄一人孤枕难眠,抱着绸被辗转反侧,心里不是滋味。
睡不着,干脆起身披了件外衫,朝偏殿过去。
小路子沉默跟在身后,不敢言语。
站在偏殿廊下,室内,灯火熄灭,早已安歇。
程玄乃爬墙爬窗之老手,轻而易举,登堂入室。
借助微弱的月辉,摸到床榻,刚挑开帐幔,兜头一道黑影砸来。
他闪身躲过,将那握着匕首的皓腕捉住,压低嗓音:“是朕。”
卸去匕首,程玄打蛇随棍上,把楚长宁往内侧拥挤,顺势脱掉鞋袜,躺在楚长宁方才躺过的位置。
楚长宁说:“回到偏殿后,容容已向臣妾承认错误。是臣妾误会皇上。”
程玄搂着她:“知道错了,那你可要好好想想,该怎能哄朕。”
楚长宁移过去,在他唇上碰了碰,挪开,以作示好。
程玄跟吃了蜜似的甜:“算了算了,朕大度,不同你计较。”
这日,是夏竹和张峰大喜之日。
乾清宫张灯结彩,送夏竹出嫁,楚长宁身边又添了些新人,仍是以春栀为首。
又过几日,难得闲下来的大长公主入宫,祖孙三人在慈宁宫说了会子话。
从慈宁宫出来,楚长宁和母亲边走边说,来到御花园,听见一串咯咯笑音。
远远瞧去,园子里李容嘉骑在高大伟岸的男子肩背:“骑马马,父皇跑快一点。”
接着,又是一串银铃般的笑音。
瞧见这一幕,大长公主
叹:“父爱如山,是母亲给予再多的关怀,也不能填补。如今,那个计划还要实施吗?”
眼前的一幕,叫楚长宁忆起幼时些许破碎的片段,她也曾这样骑在父亲的肩背……
父爱,是不善言语,润物细无声。
楚长宁希望女儿也可以拥有双倍关爱,沉吟道:“或许,可以暂时搁置。”
大长公主顺着她的目光,落到御花园里玩耍的一对父女:“心软了?”
楚长宁没有反驳,她故意同薛勉走得近,压根儿没打算能收薛勉为己所用,不过是打着离间的心思。
这两年间,秦副将体面荣休,潘鲁高升两级,何华从千总,擢升为正五品武德将军,在西北也算小有威名。
手握御龙卫,宫中有内线耳目,加之有西北部分势力,楚长宁和程玄掰腕子,不见得会输。
反倒是没有御龙卫的程玄,如拔了利牙的猛兽,同前世一样起兵造反,她爹爹绝不会输。
双方势力不平等,是以楚长宁一直矜矜业业发展自己的人脉,可当她们势力相差不远,楚长宁又没那么急切。
是啊,她心软,他也赌赢了。
可若是有朝一日,程玄危及她,或者她的家人,楚长宁绝不会容情。
这是她的底牌。
辽东,一封急报传来。
前几年,听得大周朝军队的倭寇,闻风丧胆,修养几年,再度卷土重来。
一连数月,辽东节节战败,程玄一心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几员老将战败,士气低落,他只得御驾亲征,鼓舞人心。
城郊,大军同军机营的人汇合。
程玄在主帐端详着地图,准备作战方案,忽然帘子被掀开,张峰进来通报:“皇上,娘娘的仪仗,在二里亭。”
闻言,他扔下手里的东西,要了匹快马,朝二里亭奔去。
身后跟着一对御林军护卫。
小路子也要跟去,被张峰拦住:“平时瞧路总管是个聪明人,这时间跟过去,岂不是煞风景。”
小路子扯回袖角,淡“啧”一声:“张大人跟咱家一个阉人争风吃醋。”
张峰似陷入回忆:“谁跟你争风吃醋,本官跟当今圣上的交情,还要从当年一道从军卫国说起。就在那个山坡,皇上望着二里亭的方向,看了半晌,那时本官还打趣,是不是在等哪家小娘子……”
第116章 针尖麦芒 哄姐姐可真累
当年爱而不自知的少年, 此刻策马奔驰向二里亭。
离得近些,那亭中一抹袅袅香影,令清风马背上的程玄忍不住呼吸一滞。
扯住缰绳, 轻“吁”一声, 他从马背跳下,望着亭子里站立的人, 还是那眉, 那眼, 丹唇乌发,耀如春华,不失清艳。
那年坐在山坡眺望, 少时的他,嘴硬不肯承认自己的情意, 连不顾性命为楚长宁挡剑挡刀, 也要嘴硬的替自己寻找借口……
如今想来, 可笑至极,因这样一副性子,他走了许多弯路, 吃了许多苦头。
大脑闪过诸多自嘲,现实不过几息间,来到二里亭, 他突然停住, 只觉得眼前有些不真切。
楚长宁早已起身,不解看来。
程玄受宠若惊:“你怎么会来二里亭?”
楚长宁上前, 拉着他往里走去,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因为臣妾听说,曾经有个傻子, 坐在山坡望着二里亭,望了一上午,所以臣妾只好走一趟。”
程玄不假思索,脑海里闪现张峰憨实的面容,磨着后槽牙:“朕没有。”
楚长宁一团和气地笑:“这样啊,那臣妾这便回去。”
程玄慌乱去抓住她的手腕,问:“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朕说?”
楚长宁摇头。
程玄一叹,把人往怀里一带,紧紧搂在怀里:“好好好,承认还不行吗?横竖朕在你面前无甚颜面,要笑话只管笑话,你能来二里亭,朕心里真的好欢喜。”
楚长宁抿了抿唇:“为何要笑话?原来皇上那么早就拜倒臣妾石榴裙下,突然有点飘飘然呢!”
程玄把脸埋在她的颈项,无声轻笑。
他怕她飘到天上云端,不敢告知她,其实早在前世,他就爱她。
爱,而不自知。
团聚的时光,总是短暂。
楚长宁取出一只食盒:“这里面有桂花糕,路上填补,别舍不得吃,存着坏掉。”
程玄怀疑,她认出那匣子里坏掉的桂花糕。
他替自己找借口:“朕只是怕有毒,所以留着。”
楚长宁作势拿走食盒:“说不准,今儿的也有毒。”
程玄又是一叹,横竖楚长宁压根儿不崇拜他,被笑话一次是笑话,被笑话两次也是笑话:“对对对,朕不舍得吃,想留个念想,满意了吧!”
楚长宁掩唇轻笑:“那臣妾和孩子,一起等皇上得胜回朝。”
程玄颔首:“朕会的,你和容容也要照顾好自己。”
知他会错意,她纠正道:“是臣妾,和腹中孩子等着皇上。”
程玄的目光落到她的小腹,又去看楚长宁。
她解释:“御医说元气大伤,以后可能不会有孩子,臣妾当真,所以没有喝那碗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