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消息甫一发出,便引起武林各派一片讶异,只因此前从未听说过老庄主有什么闭关弟子。他执掌庄主之位四十余年,门下弟子无数,却无一人深得他意,这是武林之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为了弄清这位凭空出现的闭关弟子到底是何人物,左玄裳刚得到消息便让池墨着手调查,却未曾想老庄主竟将他的来历藏得如此严实,连庄内弟子也不知一丝一毫。
话至此处,她似乎想到什么,微眯起眼睛又道:“如此神秘,倒让我不禁想起了……”
一阵夜风再次拂来,明亮的烛火随之摇摇晃晃,映得左玄裳眼中忽明忽暗,她缓缓吐出三个字:“驭世门。”
尾音甫一落下,背后正在梳理她长发的手指微微顿了一瞬,她并未察觉,只听池墨的声音在身后低沉道:“你是怀疑,他和驭世门有关?”
“最好和驭世门有关,正魔两道查了那位门主整整两年,愣是无一丝线索。若是他真的与驭世门有关系,那便是主动落入我手…”
一抹骜狠猝不及防地蔓延至她眼中,蓄起一片杀机,“我绝不辜负这送上门的机会,定要将它连根拔起。”
若说这江湖上最神秘之人,必非驭世门门主莫属。
两年前朝廷建立驭世门用以辖制正魔两道,维护大黎和平与百姓性命。一旦两道之间发生冲突,驭世门便会出面调停,说是调停,其实是以武力压制。
武林各派碍于它由朝廷创立,不敢明着与朝廷作对,便只能在暗地里谋划,意图刺杀驭世门门主。
许是知晓众人虎视眈眈,故朝廷特令门内上下人等皆佩戴白狐面具隐其身份。尤其是门主,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连调停也甚少出面,因此各派查了两年也未曾查出线索来。
正魔两道恩怨已久,但要说他们有什么共同目标的话,那便是希望驭世门从此消失于江湖,让有怨的人报怨,有仇的人报仇。
有隐隐烛光跃动在池墨眼底,他垂下长睫掩住那一处意味深长,淡淡道:“看样子…你是准备明日亲自去一趟鹤立山了?”
“当然要去。”左玄裳嘴角勾起张扬的弧度,似是对明日的一场好戏正翘首以盼,“这等喜事,咱们怎么着也该送份‘贺礼’不是?”
池墨将手臂搂得更紧了些,压着嗓音在她耳边低语道:“那今日…是不是该给我送份‘贺礼’?”
话毕,他一挥手,屋内的烛光刹那间齐齐熄灭,黑暗顿时席卷而来,如浓稠的墨砚一般溶化不开。
屋外鸟叫虫鸣、星罗棋布,屋内缠绵悱恻、缱绻旖旎,此番景色当吟一句秦观之词——“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
今日的昌都甚是热闹,正道六派齐聚此地,城内最好的那家客栈此刻门庭若市,车马盈门。一大批待嫁闺中的妙龄女子纷纷上街观望,意图从那些执剑侠士里寻找出自己未来的丈夫。
许是对这种场景已司空见惯,各大派掌门与一众弟子在临近晌午时便办好了入主手续,并未多做停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便往鹤立山的方向行去,以轻功越过重重石阶,最后落至飞鹤山庄的砐硪庄门前。
两名身着白裳,手持长剑的守门弟子将他们引进庄内,带至接客大堂。
见众人如约而至,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自太师椅上徐徐起身,花甲之年的身躯虽无年轻力壮时的挺拔,却也难掩其一身豪侠气概,不难看出早年时是何等的器宇轩昂,英姿飒爽。
他便是人称“剑尊”的武林第一侠士,正派之首飞鹤山庄的老庄主——秦观海。
秦老庄主在江湖上向来地位尊崇,初入江湖时便以一手快意无痕的超高剑法接管了庄主之位,彼时飞鹤山庄不过是一个小门小派,他将这身剑法传于门下弟子,五年的时间里飞鹤山庄一跃成为正派之首。
而他本人更是因和“天下第一暗器”与“天下第一心法”各一战,胜之,从此便有了“飞鹤剑法独秀于武林”的说法。
众人见之纷纷拱手作偮,秦观海微微颔首,与其寒暄一番后便招呼大家落座,由下人端上早已准备好的午食一同用餐,可直至客桌上的觥筹交错已近尾声,众人依然未见这场宴席真正的“主题”。
对于秦老庄主这位凭空出现的闭关弟子,不仅魔道各教想法设法查出其身份,就连正道各派此次也是借着恭贺之意,实则是想一探究竟。
这场特意为他举办的宴席,作为其中主角却一直未曾现身,这让众人不禁心生怪异,可到底秦观海的辈分摆在那,便也不好开口询问,只得以眼色在席间交流。
待最后一双竹箸落至箸枕,这场宴席也随之宣告结束,按照原本的安排,众人一齐随着秦观海往武场的方向行去。
正道六大派难得齐聚一次,自然是要比武切磋一番的,这也算是武人之间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了。
只是秦观海却未曾想到,他方落座不久,还未将楠木椅子坐个热乎,正当宣布完“开始”二字时,门外便响起一道清丽宏亮的声音。
“秦老庄主如此喜事,怎能不邀请晚辈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左玄裳一身黑红相间的金丝纹云袍,高束马尾、面带浅笑、下颌微扬,“不可一世”四个字在那张小脸上呼之欲出。
她领着身后的池墨和清一色着装的八名影卫,还有身侧那位脸戴半截恶鬼面的豆蔻少女,自武场大门鱼贯而入。
行至秦观海面前,她将手中细长的赤练刀递给池墨,随即拱手道:“修罗城城主左玄裳,见过秦老庄主。”
正派一众人等对她的到来皆是警惕非常,唯秦观海仍是一派从容不迫,他捻起自己的一缕雪白胡须,淡淡回道:“既然左城主来了,那便是客,就请入座吧。”
说罢,身旁的飞鹤弟子上前一步作出一个“请”的手势,将他们带至武场右侧最末的位置。
既然主人已然这样说了,其他人作为宴上客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仍保持着心中的十分警惕,提防着那位江湖上赫赫有名,被正派人士冠以“魔女”之称的她。
左玄裳领着身侧那名少女,入座在相隔一张茶几的两把太师椅上,影卫排排列于她们身后,池墨则端立于她左侧。
她不动声色地将周围的人环视一圈,却并未发现新面孔,心下不免觉得奇怪,今日不是恭贺那位闭门弟子出关么?怎的作为主角却并不在场?
正当她暗自怀疑这场宴席的真正目的时,一名白虎堂的青衫弟子轻功跃至武场中央,将手中长/枪朝她一指,宏声道:“白虎堂弟子张三,在此挑战左城主,还请左城主接战!”
他说的是“还请”,不是“可愿”,任谁都能听出此人正是专门冲着她来的。
左玄裳面露不耐,她早就想到,今日她出现在此,这些自诩正义之士一定会趁机向她发起挑战,谁让她是世人心目中的恶人呢?
可她并未有与这些无名小辈浪费时间的打算,毕竟她此番前来是另有目的所在。
青衫弟子见她不予回答,反倒端起身旁的茶水悠悠饮之,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惹得他甚是不快,当即便将手中长/枪掷出,叫她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那柄雕刻着白虎头的红缨长/枪以破空之势朝她面门袭来,她仍旧低垂着眼帘镇定饮茶,似是并不将这直逼性命的兵器放在眼里。
长/枪在距她额心一寸的距离猝然停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枪杆,池墨反手一掷,枪头刹那便插入了张三足前的地板里。
随后他跃上武场,抽出随身长刀,清冷的嗓音里听不出一丝情感:“我来与你一战。”
“久闻修罗城副城主的大名…”张三冷笑一声将长/枪拔出,眼中登时漫上一层风雪,“那在下便来领教一二!”
话毕,一个箭步攻去先发制人,武场中央霎时电光火石,铁器之音在众人耳边绵延不绝。
不知是觉得这场比试索然无味,还是早已料到其中结果,左玄裳懒洋洋地打了个午后哈欠,随即看向一旁正目不转睛盯着武场的少女。
她调侃道:“我说你今日怎么非吵着要跟来呢,原来是为了观赏你池墨哥哥的英武身姿啊?”
少女暴露在面具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此时丢给她一个白眼,“不是为了看他,难道是为了看你?”
“嘿——”她闻言满不服气,“看我怎么了?看我丢你人了?”
这种“以惹对方生气为目的”的对话在修罗城如家常便饭般时常上演,少女早已习以为常,扔给她一句“懒得理你”后,便继续盯着武场上那抹黑色身影,聚精会神的观看。
许是那比自己还目中无人,不,目中无自己的态度气到了左玄裳,她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少女,恨恨道:“左时戏,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你要再敢跟我这样说话,信不信我像上次一样把你绑起来丢猪圈里?”
不提还好,一提上次猪圈那事左时戏就气得不行,她蓦地转过头,狠狠瞪着她,“你敢!你若是再绑我,我就立即了断自己,去阴曹地府告诉我爹你是如何欺负我的,让他每晚都阴魂不散的缠着你!”
左时戏口中的“爹”便是修罗城的老城主,而她便是老城主的遗孤,如今年仅十三。老城主去世时她不过垂髫之年,因其年幼无法接任城主之位,便于临死前把她托给了左玄裳照顾。
也不知为何,这小孩总看左玄裳不顺眼,处处与她作对,偏偏还打不得罚不得,只能以口头吓唬之。
谁能想到,传闻中心狠手辣,嚣张跋扈的修罗城城主,却对一个小孩子无奈他何呢?
第3章 北屠
一听左时戏提到老城主,左玄裳便撇了撇嘴不再同她计较态度一事。
虽说她自认为从未欺负她,反倒是这位修罗城少主时常变着法的与她作对,但她到底承了老城主如师如父的恩情,况且左时戏还是一个小孩子,她便一贯是能忍则忍,能让则让。
遇上实在忍不了的,比如上次猪圈那事的缘由,便小罚一番以示惩戒。
想到这,左玄裳不禁暗自叹气,她一向在江湖上肆意张狂,嚣张跋扈,世人旦闻“魔女”之名便恨不得修习飞行之术,躲得远远的。
怎的到了左时戏这里,她便好似养了个祖宗一般处处受气?
唉,古人果真说得没错,恶人自有恶人磨。
正当她思绪飘远之际,身旁那位“恶人”激烈的鼓掌声让她霎时回过神来,左玄裳往武场中央远远一望,只见池墨的长刀此刻已横在张三颈前,只消一厘,便可轻易让鲜血涌注而出。
仿佛早已料到结局,她淡然一笑,优哉悠哉地饮下一口茶水。
那边的青衫弟子纵使心有不甘,也只得如丧家之犬一般回到自己“主人”身边。
周围一派正道之士见状皆面露不悦,更有甚者已然踏前一步,眸中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大概是猜到普通弟子不足以让她出手,灵玑宫宫主冲身旁的大弟子使了个眼色,弟子颔首领命,在池墨方回到左玄裳身侧之际,持着一把软剑轻松跃上了武场中央。
“灵玑宫大弟子裴闻,在此挑战左城主,还请左城主接战。”
同上一位一模一样的话,又是只冲着她来的。
池墨正欲上场,却被左玄裳抬手示意退下。她缓缓站起,毫不顾忌他人眼光,随性地伸了个懒腰,“坐得久了,是该活动活动了。”
说罢,轻功跃至距裴闻五米之处,负手而立。
然而他却并不着急出手,上下打量了左玄裳一眼,说道:“左城主不带武器,在下赢了也是胜之不武,还请左城主佩戴武器再迎在下之战吧。”
“赢?”她冷笑一声,眼底满是不屑,“且不说你赢我的几率如飞上云端一般绝无可能,单说我的赤练刀,怎是你配得上与之一战的。”
“你!”
到底是正派人士,尽学侠义之心不学讥讽之语,此刻他只能两指并拢指着她,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末了,恨恨憋出一句“狂妄至极!”,尾音还未落下便朝她攻去。
灵玑宫上下所用武器乃是享有“百刃之君”,“诸器之帅”之誉的软剑,其剑身柔软如绢,不砍不刺,却以能轻易割断筋脉的杀伤力成为四大名器之一。
对付这种武器第一要则便是不能让它离自己的脖颈三寸之近,即使它一击不中,也只需要轻轻一抖便可割其动脉,让人防不胜防。
此刻这把软剑便是正裹挟着劲风朝左玄裳脖颈处袭来,她侧身躲过,伴随着一阵杀气颇浓的铁器嗡鸣声,裴闻紧追不舍,手持的剑中带着凛冽寒气招招攻其要害。
都说灵玑宫剑法潇洒飘逸,轻快敏捷,动若海上蛟龙,空中飞凤;静似崖间苍松,擎天玉柱,可现下在左玄裳眼中,裴闻便如一只正在戏耍逗乐的猴子,不仅毫无美感,连趣味也枯窘贫乏。
甚是无趣。
一丝不耐悄然爬上她的脸庞,左玄裳在一个轻闪躲过其攻势之后,反手握住裴闻手腕,顺着他的力道往自己身侧一带,接着迅速一掌打在他右手小臂上。
铁器落地声叮铃哐啷的响彻在众人耳边,裴闻捂着右手手肘连退好几步,五官此刻因痛苦而扭曲在一起,豆大的汗珠逐渐遍布他的额头。
他的手断了。
围观的一众人等想必也已看出来,担忧之情纷纷浮现于面,灵玑宫的那位宫主更是把木椅扶手握得紧紧的,生有一副将它捏成齑粉的架势。
他盼着裴闻能就此认输,毕竟比起输赢来说,大弟子的性命更为重要。怕就怕裴闻为了灵玑宫的名誉不肯认输,以左玄裳的心狠手辣,难免会做出更过激的行为。
而事实也正是如他所想,裴闻丝毫没有要认输的意思。
只见左玄裳歪头勾起一抹诡笑,下一刻五根白皙细长的手指便掐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提至离地一尺的距离。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裴闻满脸通红,青筋暴起,纵使他将内力沉灌丹田,再于周身爆发而出,却依旧无法挣脱她的束缚。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此刻便如这句话古话所述,是生是死皆在左玄裳一念之间,仿若掌中蝼蚁任她宰割。
眼见鲜红的血丝藤蔓一般迅速爬满他的眼白,将他的双眸染得如同嗜血野兽,宫主登时“蹭”地一下站起身,高声道:“左玄裳!我等切磋向来是点到即止,你既来了飞鹤山庄,便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别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