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麟派擅使铁扇,扇骨中藏有大量的细小刀片,因此崇麟派弟子修习之初总是免不了划伤双手。”她饶有兴趣地瞧了一眼他的双手,“你说你是无天居的人,那为何你的手背上全是细疤?”
诡计被揭穿,一股寒凉刹那间窜上后脑勺,紧接着又听见她道:“你说你一个正派弟子,伪装成魔教中人暗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挑拨我修罗城和无天居的关系,传出去也不怕他人耻笑?”
许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谁让她是你们修罗城少主?自古正邪不两立,只要是魔教中人那便皆死有余辜!要怪,就只能怪她投错了胎!”
一旁的左时戏听得怒不可遏,当即便喊了左景的名字。
影卫再次如鬼魅一般悄然出现,左时戏指着那人,激愤道:“给我杀了他!”
“等等。”她正要动手,却被左玄裳叫停。
“等什么等?!本少主今日非要杀了这个小人!左景,给我动手!”
左玄裳冲影卫使了个眼神,随即她便在左时戏的骂骂咧咧中强行将她带进了院内,关了房门。
那人已做好赴死的准备,见她抬手似要用银针来了结自己的意思,便闭了双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随着一道劲风擦颈而过,意料之中的痛苦并未到来,他睁开双眼回首一看,那银针直直地插在身后的墙中。
正疑惑之时,忽然听见她问道:“我且问你,在你们正派人士眼中,魔教中人滥杀无辜,罪大恶极,是与不是?”
他吞咽下一口口水,“没错!”
“我再问你,修罗城少主不通武功,手上更是从未沾过一滴血,你今日行如此小人之事,又是否是滥杀无辜呢?”
他一时语噎,却又不想承认自己同魔教中人一样,末了,不甘心地反驳一句:“魔便是魔,就算她今日不会杀人,日后也会杀,我这是为民除害,又岂是滥杀无辜?”
左玄裳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忽地哂笑一声,垂首微微摇了摇。
正派杀魔教是为民除害,魔教杀正派便是十恶不赦。
可笑,真是可笑。
这世间的道理总是如此,只要站得一个人心齐向的立场,无论你是挑拨离间还是栽赃陷害,哪怕是杀人放火,也总有成千上万个正当理由等着为你开脱。
若是人心不向,那便是怀瑾握瑜也能变成卑鄙无耻。
罢了,正邪本就势如水火,两相对立,多说也无益。
“来者皆是客,我自当好好招待你一番。”左玄裳打了个响指唤来影卫,唇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在这世上死是最简单的事情,不过…你知道为何我修罗城被称为‘人间狱’吗?”
她向前一步站立他身侧,恍如恶鬼呼唤般轻声道:“因为在修罗城你唯一做不到的,便是死。”
话音刚落,他甚至都未来得及做出最后的反抗,便被左景抓了肩膀同她一起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他去哪儿了呢?
在这修罗城里有一座地下三层的监狱,常年充斥着凄厉的惨叫和骇人的哭嗥,不曾有一人在未得到她的允许前死于这里。凡是被关押进这座监狱的人,此生便只剩下一个目标,那就是死。
也许,他是去了那里吧。
解决完这件事,便要找那丫头算算账了。
左玄裳走进屋内,斜睨了一眼气鼓鼓的左时戏,径直走到太师椅前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凉茶,“那夫子是你吓跑的第六位了吧?”
不待她答话,左玄裳又道:“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谁气你了?”她一眼瞪过去,“凭什么你能学武我不能?你不用学文我却要学?那些文绉绉的东西我烦死了!”
“凭什么?凭那是你爹临死前交代我的!”
第7章 过去
老城主还在世时,曾对左玄裳的修习监督极为严厉,所有人都知道老城主对她寄有巨大的期望。
而他却唯独明令所有城中弟子,禁止带左时戏靠近武场半步,更不允许任何人教习她一星半点的功法。
后来弥留之际,老城主对左玄裳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让左时戏卷入这江湖的纷争中。她虽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却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他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可以像平常百姓家的女子一样,读书写字,弹琴绣花。
可惜左时戏年岁尚小,并不懂这份用心。许是受了左玄裳潜移默化的影响,她从小便向往江湖上那些打打杀杀,总是从藏书阁里偷些心法秘籍来看,每次被发现都免不了被饿个一两顿。
听见左玄裳提起自己的爹爹,她那一张稚嫩的小脸上仍是不服,“我不明白,为何你可以我不可以?若是你不让我学武,今后就算再请十个夫子,我也能全部给你吓跑!”
“左时戏!”她猛地将茶杯往小几上一拍,可怜那汝窑白瓷瞬间支离破碎,“你是真想挨打是不是?”
小丫头片子正处在一身反骨的年纪,你越是手段强硬,她越是不会服输。
左时戏将下颌一扬,丝毫不惧她的威胁,“打吧打吧,方才还说别人欺负小女孩儿,现在倒换成你自己了。”
“你…”
“也对,反正你十七岁就会诱拐男童了,二十七岁殴打一个小女孩儿也不是做不出来。”
一副伶牙俐齿的小嘴总能气得左玄裳完全失了平日里的沉着架子,她气极反笑道:“我如何就成了诱拐了?那是池墨自己非要跟着我走的!还有啊,你一个小屁孩儿能不能别这么早熟?”
左时戏侧过脸去不想再与她交谈。
瞧着实在拿她没办法,打也打不得,关也关不得,她甚感无奈地捏了捏眉头,“这样,我让你池墨哥哥教你,就不给你请夫子了。”
方一听见池墨的名字,左时戏便双眼一亮,还未开口又听见她道:“但是,学武你想都不要想,池墨也不可能教你。”
说罢,她走上前一把拿过桌面上的心法秘籍,指了指左时戏以示警告,随即便在她满是不甘心的眼神中离开了忘仇院。
也不知道这小丫头片子怎么就那么粘池墨,每次见到她就跟见到杀父仇人似的,见到池墨则是跟见到亲爹似的。凡是她管不住的,叫池墨出马她一准听话,甚至每回同她吵架时都要嘲讽一遍她“拐带”池墨的事情,以此为他打抱不平。
但这事说来属实冤枉,自从她十年前将年仅十岁的池墨带回修罗城时,城内便开始谣传左玄裳拐回来一个男童。她向来是个我行我素,懒得解释的性子,便任由这谣言越传越广。
这件事情算是她二十七年的人生里,背过的唯一一个黑锅。
时间追溯到十年前,彼时左玄裳为了躲避日复一日枯燥的修习,上演了一出“离家出走”,独自一人跑到南方边境——江城。
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屋脊上吃果子的左玄裳,忽地听见下面传来一阵阵小孩子的郎笑声。她斜睨过去,只见三个小屁孩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童,一边拳打脚踢,一边放声嘲笑。
那男童看着像个流浪儿,本应珠圆玉润的脸却是面黄肌瘦,也不知多久未曾吃过东西,腹部瘪得凹了进去,瞧着委实可怜。
不过可怜归可怜,左玄裳可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她饶有趣味的看着那帮小孩儿,正要将这场好戏观赏下去时,那边领头的小男孩不知怎的发现了她。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喊道:“看什么看?!丑八怪!”
“……”手里的果子突然就不香了,头一次被人骂丑八怪,还是被一个小屁孩儿骂,她不由得呆愣了瞬息。
反应过来后她深感无语地轻笑了一声,丢了果子起身轻功跃下,一把揪了那人的耳朵使劲一拧,“小屁孩儿,你方才叫我什么?”
“啊啊啊,你个丑八怪快放开我!”熊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耳朵在人家手里却还要去激怒人家。
旁边那两个小跟班见势便捏了小拳头欲打上来,左玄裳稍稍一侧头,由内往外瞬间爆发一股强劲内力,将那二人弹倒在地。
许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熊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孩子的哭声自带八度高音,尖利又刺耳,左玄裳甚是烦躁地放开他的耳朵,低声喝了句“滚”。
那小孩儿仍站在原地放声大哭,地上的两个小跟班连忙爬起来,一边一个将他架走。
左玄裳睨了一眼剩下的那个男童,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走。走了没几步,她明显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回首一看,那男童就在离她仅仅只有一步之距的地方。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的语气里明显不耐,那男童只是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并不回话。
又往前走了几步,左玄裳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你到底想怎样?”
见他依然紧闭着双唇,她故作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指着他威胁道:“别再跟着我了啊,我这个人可喜欢吃小孩儿了。”
话毕,她转身欲走,这次却被他拉住了衣角。
那只脏兮兮的小手蹭了点儿污渍在上面,他又连忙放开,拿自己身上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擦了擦,一张枯瘦的小脸仰头望着她。
至今左玄裳仍然将他的眼神记得清清楚楚,那张小脸上因流浪太久满是污垢,唯独望着她的那双眼睛透澈如清泉。
他张了张小嘴吐出两个字:“池墨。”
“这是你的名字?”
他点头。
左玄裳一手撑着手肘,一手抚着下巴,不知在思考什么。半刻钟后,她蹲下身与他平视道:“你是不是想跟我走?”
池墨再次点头。
“好,我可以带你走,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不待他开口询问,她又自顾自道:“我要你答应我,从今往后你只属于我一个人,只能听我的话,且绝不违抗。若是有违诺言,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嘴上说着最恶毒的话,脸上却笑得俏皮又恣意,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池墨再未见过笑得比她还要好看的女子。
他全然听不进那些吓唬人的话,满心满眼盯着那张笑脸,鬼使神差地便点了头。
那时的他也不知道是从何处来的勇气,他只知道自己想跟她走,一如若干年后,他只知道自己想待在她身边,无论以什么形式,无论她看不看得见自己,他都想待在她身边,一直一直,永远永远。
后来的池墨就这样被带回了修罗城,城内一时流言四起,老城主对她的私事从不关心,便由着她去了。
起初的那几年,左玄裳安排好他的卧房和老师后,便再未管过他。她一向讨厌小孩子,况且自己还有一大堆东西要修习呢,哪有时间去管他。
直到后来老城主去世,虽然她从未表现出来难过,但池墨总是见到她独自在屋脊上喝酒,于是便每日起早熬了醒酒汤送过去。
左玄裳开始掌管城内事务后,便开始亲自教他功法,他学不会七无决,她便去学了其他心法再来教他,所有人都知道,左玄裳唯独对他极为特别。
经过孩提时代的阶段,池墨的个头开始猛长,连那张脸也再看不出一丁点面黄肌瘦的影子,加上习武已久,身上的肌肉线条渐渐有了成熟男子的味道,引来城中女弟子一片追捧。
曾有一名大胆的女弟子当着左玄裳的面,向池墨表达爱慕,甚至请求她亲自给自己做主,待他弱冠后将自己嫁与他。
这番话说了不到一个时辰,她就被做成了人彘。
后来城里的女弟子但凡见到池墨都是躲得远远的,人人都以为城主喜欢他到了偏执的地步,只有池墨自己心里清楚,不是这样的。
他是她的所有物,却与喜欢无关。
时间回到十年后,已是子时的修罗城夜阑人静,明月星稀。
陷入沉睡的左玄裳紧锁着眉头,冷汗将她的碎发湿透,贴在脸颊上。一场漫无边际的烈火赫然出现在她梦中,熊熊燃烧的烈焰似有吞噬万物之意,将她所见之处皆化为一片火海。
此起彼伏的哭嚎惨叫在她耳边绵延不绝,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她眼前瞬间化为一具骷髅,骨架并未散落,反倒像个活人一般将她团团围住,黑洞洞的眼眶死死盯着她。
“为何烧死我们?”
“你比我们更可怕。”
“当初就该连你一起烧死!”
“原来你的父母不是怪物,你才是!”
明明那些骷髅连舌头也没有,但一句又一句的话却能从每一具的嘴里发出,好似一条剧毒蜈蚣一般,畅通无阻地钻入她的脑中,啃噬她的脑髓。
就在锥心蚀骨之痛即将到达巅峰时,那些骷髅却在一瞬间消失殆尽,连同钻入她脑中的痛苦一起,整个世界都变得鸦默雀静,唯有脚下的火海仍在熊熊燃烧。
她似乎看见远处的火海中央,正站着一个身穿绛色罗裙的小女孩。
第8章 偷看
四周的烈焰猖狂放纵,喧嚣着越燃越勇,那小女孩静静地站在中央,周身的氛围与那张牙舞爪的火舌格格不入。
她背对着左玄裳,缓缓转过身来…
在看清她脸的那一刻,身陷梦魇之中的左玄裳将眉间锁得更深,豆大的汗珠如瀑布般打湿了小半个枕头,挂在不远处墙面上的那把赤练刀,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波动似的,剧烈抖动起来。
“玄裳……”
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呼唤自己,她猛地睁开眼睛,赤练刀与此同时直飞入她的掌心,一刹那的时间刀刃已经架在那人的脖颈旁。
屋内的烛火已不知何时被点燃,待看清来人后她长舒一口气,将刀放在一旁,“你怎么过来了?”
“赤练刀响得厉害,我听见响动就过来了。”池墨用袖角拭去她额头上的汗珠,“又做噩梦了吗?”
“嗯。”她起身坐起,等池墨给她端来一杯凉茶后仰头饮下,沁凉的茶水淌进胃里让她的心跳平复了些许。
他掏出手帕将贴在她脸颊旁的碎发一一擦干,边擦边随口问了一句:“这次也是梦见大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