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他太傻?
这是掉身份的事?除了赚到钱,没有别的意义了吗?
他想不明白,受到了很重的打击,羞耻得都想别开头去,再也不看方旭说话,但他不能。
方旭在心平气和地和他沟通,而他的确需要知道业内的反馈,不能因为意见不好听就不听,他没这么脆弱,他想要进步,他想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做得不对。
“看吧,这就是你说的大单子,咱们接了,你也做了,做得还挺好,结果呢?口碑一塌糊涂!幸好这种事也就烫花圈子里传传,不影响我们的业务,汉服娘没人懂这些,也没人知道这傻逼树是你做的。”
方旭说到这里,端起杯子吹开茶叶喝了一口,又深深叹气,抬起头道,“你不要以为我不愿意和你沟通,其实我很愿意,就是和你沟通很费劲你知道吗?你听又听不见,打字又打不利索,每次都像现在这样,就是我一个人叨逼叨地说,你傻愣愣地看着我。我真好奇了,你和你女朋友是怎么沟通的?她听得见,会手语吗?她是怎么受得了你的?两个人处对象总是一个人说一个人不吭声,这不科学啊!你觉得你俩能处久吗?……哎哎!我刚才说这么多,你到底听没听明白啊?”
骆静语:“……”
“听”明白了,却不想搭理他,不想有反应,不想动弹,只想隐身。
方旭都要气死了:“骆静语啊骆静语,请你接受自己的定位吧,哎操!要我怎么说你才能认命?你是个聋子啊,又聋又哑啊大哥!咱俩合作这么多年,我还不够照顾你吗?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如果没有我,会有今天的你?咱俩的账目清清爽爽,我从来不拖你的钱,你还想要怎样啊?”
他喘口气,“你想要单干,我不会拦着你,你去找找看,还能不能再找到一个比我更靠谱的合伙人?我当初想做烫花业务,有的是人和我合作,我为什么要找你?就是因为看你可怜,学得挺好却没生意做。我这么帮你,也不是说要你对我感恩戴德,知恩图报,至少你不能利用完了就过河拆桥吧?”
骆静语:“……”
“我是不是说了太多成语,你又听不懂了?那白眼狼听得懂吗?骆静语,不能做白眼狼!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一直都很懂事,是谁教你的?那篇大作文是谁帮你写的?你女朋友?什么玩意儿啊!她这么牛逼怎么不自己来帮你?光嘴上哔哔谁不会啊?这特么是挑拨离间吧?我好心劝你骆静语,赚来的钱自己捂着,别傻兮兮地都给女人花了,人家指不定就是看你一个聋子,人傻钱多又好骗呢!”
骆静语不想“听”了,真的,一句都不想听了,他想说方旭你快走吧,快走吧快走吧,他真的一秒钟都不想面对他了。
方旭差不多也说完了,又喝了几口茶后站起身来,走到骆静语面前拍拍他的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小鱼,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是个残疾人,聋哑人,离了我,你一个人能把业务做起来吗?就那种破牡丹摆件,能和汉服节比?汉服节啊,几十万的生意,不想做你早点和我说,我另外找人合作。我俩要散伙不难,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骆静语仰着脑袋看他,方旭说完后,又拍了下他的手臂,离开了。
很久以后,骆静语才从椅子上站起身,回头看到礼物一直待在猫爬架上。他走过去,向礼物伸出双手,小猫乖乖地到了他的怀里。
他抱着礼物坐到沙发上,手掌轻轻地抚摸着礼物的白色毛发,温软的小东西似乎能治愈他心里的伤,却不能阻止他的眼睛又一次发红酸胀。
他当然记得自己和方旭的第一次见面。
方旭当时的女朋友是个小千金,热爱汉服文化,去上海学习初级烫花时见到了骆静语,骆静语却不认识她。
她回到钱塘后把骆静语的情况告诉给方旭,方旭因为小千金而接触到烫花,开始琢磨做这块生意,苦于找不到合伙人,听说以后,就让小千金从徐卿言那里要到了骆静语的微信。
第一次见面,是方旭和小千金一起去夜市找他,骆静语当时陪着陈亮在守摊,是炎热的夏天,两人热得满头大汗,身上还被蚊子咬出好多包。
方旭看过骆静语做的热缩片首饰,又看过他特地准备好的烫花作品,就跟面试似的,两人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其实最开始,方旭就很烦和骆静语沟通,骆静语能感受到,不过不敢说什么。有一个健听人愿意主动帮他把生意做起来,他真的很感激,对方旭几乎是有求必应,不管他怎么爆单,骆静语就算不睡觉都会把订单做完。
后来,方旭和小千金分手了,骆静语却和他绑在一起好多年。
他想他真的不是白眼狼,这么久了,他欠方旭的情还没还清吗?每次起矛盾,方旭就会一遍遍地提醒他是个聋子,聋子聋子聋子……仿佛耳聋是他最大的错误,是他的缺点,他的短处,是他必须深深藏起来的一种罪过。
骆静语的眼泪一滴滴地滑出眼眶,觉得自己真失败啊,似乎又要被方旭说服了。
好不容易做出来的一棵樱花树,在业内居然被人嘲笑讽刺,说他发疯,说他傻逼。还好方旭没有说出他的名字,要是大家知道这棵树是骆静语做的,他以后都要没脸在这个行业混下去。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就只能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吗?
一年365天,先做春节&情人节生意,又做花朝节生意,再做一个月定制,去上海进修一个多月,回来后开始筹备汉服节,完了就是圣诞款,一年又一年,就要这么过下去吗?
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今年赚得能比去年多,也许能赚四十多万,比姐姐和姐夫都厉害多了,更不要提陈亮和岳奇那些老同学。
但为什么还是会这么伤心?方旭也没说错啊,他就是个聋子,不能拍视频,不能给人开线上课,更不可能做沙龙给人面对面教学,他不能干的业务这么多,又凭什么想要得到好的机会?
好的机会是留给健听人的,他不配!他就不应该去学烫花,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和钱,辛辛苦苦钻研技术,到头来天花板就这么点低,他摸着了,顶天了,过不去了!
啊……为什么又哭了啊?
小时候不懂事,老爱哭,怎么长大了还会哭呢?
最近几个月真是见了鬼了,掉了这么多次眼泪,还是男人么?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聋子,哑巴,还痴心妄想在国内烫花界出人头地,做着和欢欢结婚的春秋大头梦,真是天真又傻逼。
骆静语抽出几张纸巾抹掉眼泪,又抱了礼物一会儿后,把小猫放到地上,自己坐回工作台边,继续埋头组装起那枝红牡丹。
占喜下班回来后,很快就发现骆静语不对劲。
他很沮丧,周身都失了活气,连亲她都特别敷衍,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
吃完饭,占喜问他想不想出去散步,骆静语摇摇头,给她比了个简单的手语:【我累了,你回家。】
占喜哪儿会走啊,注意到玄关柜上的一盒糕点和一兜水果,她坐到骆静语身边耐心地问他:“小鱼,你怎么啦?为什么不开心?今天有谁来过了吗?”
骆静语不想说,紧闭着嘴唇对她摇摇手。
上次被方旭喷了一通后,他就不敢和欢欢见面,怕自己会崩溃,缓了几天才缓过来。这一次,他也没法阻止欢欢来家里吃饭,就想她吃完赶紧走,好让他一个人面壁思过。
占喜没那么好糊弄,小鱼虽然是个很敏感的人,很多想法会藏在心里不愿意说,但他俩认识几个月了,她更知道的是小鱼性情温和单纯,待人真诚友善,是个没有坏心眼儿的人。
这样的小鱼能经得起大风大浪,因为他骨子里有一种韧性在,同时他又可能在某个瞬间受不住一丁点的打击,就像他和池江先生第一次见面后那样,整个人陷入低谷,需要琢磨好久才能重新振作起来。
今天,他肯定又是受到刺激才会变得这样消沉,占喜眼睛又望向那些糕点和水果,脑内灵光一闪,问:“是不是方旭来过了?”
他没看她,占喜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用手语比了个【方】。
骆静语身子一抖,倏地一下抬眼看她。
多简单的人啊!占喜想,根本就经不起试探,一问就问出来了。
她又问:“方旭对你说什么了?你俩吵架了?”
骆静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太难过了,纵有一肚皮话想对欢欢说,一想到她看不懂手语,自己打字又麻烦,顿时就没了说的欲望。
让他自行消化吧,他能想通的,骆静语左手抓过占喜的手,低着脑袋缓缓摇头,右手比了个手语:【不要问。】
占喜的脾气也上来了,不能这样的!不能让他把什么都闷在心里!
她轻抚骆静语的脸颊,看着他垂落的双睫,打手语道:【可是我想知道。】
骆静语眼神凄凄地看着她。
【我想知道,小鱼。】占喜慢慢地打着手语,不熟练,每个手势却清晰标准,像教科书上的示范,【你告诉我,慢慢说,我们聊聊,我想知道你的心里话。】
骆静语还是摇头,甚至闭上了眼睛。
占喜不想放弃,她知道如果这次放弃,听他的话离开,下次再碰到同样的情况,小鱼更加不会对她开口了。
人难过的时候需要发泄需要排解,就好比她在家待到窒息时,就疯狂地想找罗欣然倾诉。她不信小鱼不想对她开口,他就是因为开口难,两种沟通方式都很难。占喜真想快快地学好手语,如果她有纪鸿哲的水平就好了,小鱼就不会这么难过。
不管怎样,这一天占喜是不打算放过骆静语的,她和他耗上了,不回八楼了,就待在这儿,看他能沉默到什么时候。
他们在沙发上面对着面,占喜的右手依旧和骆静语的左手紧紧相牵,她的左手安抚般地摩挲着他的脸颊,一下又一下,没有停下过。
他不睁眼,她也无所谓,让他知道她在这儿就行了,她想听他说话,想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想知道他内心的想法。
小鱼的心思是如此柔软纤细,又是那么坚韧强大,她知道他会开口的,只要过了心里的那一关,他会明白过来。
她还是他的鸡蛋老师,就像当初每一个夜晚9点半,他俩准时上线开聊,那会儿她都没有不耐烦,何况是现在?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了很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占喜不知道,只知道礼物从在客厅里晃来晃去,最后乖乖爬进猫爬架的小格子里,窝着不动了。
而骆静语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和做梦一样,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占喜微笑着的脸庞。
“你醒啦?”她笑着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骆静语眨巴着眼睛看她,睫毛沾着点儿水汽,一双黑瞳雾蒙蒙的,占喜说:“我一直等着呢,现在愿意和我说了吗?”
就在这时,令占喜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骆静语张了张嘴,发出了两个模糊又奇怪的音节:“歪呃歪呃……”
占喜看清了他的唇形,绝对不是无意义的发声,她的心脏狂跳起来,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模仿的是哪两个字的口型!
“你再说一遍。”占喜忍住激动,耐心地说,“小鱼,再说一遍,你说得很好,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骆静语的浓眉皱起来,嘴唇抖动着,低头吸了吸鼻子,再抬起头来时,又叫了她一声:“歪呃歪呃……”
那么悦耳动听的声音!
占喜一下子就扑上去抱住了他,抱得很紧很紧,嘴唇也重重地贴在他的唇上。
他在叫她!叫她“欢欢”,他都不知道“h”这个音怎么发,嘴巴张开就是“w”打头。不要紧不要紧!已经很好听了,他愿意叫她了,用他刻在脑中的唇形记忆,不在乎自己说得什么样,就只想叫出她的小名!
骆静语也紧紧地抱住她,迎接着她山呼海啸般的热吻。他知道自己说得不会标准,肯定很奇怪,但是他就是想叫叫她,用他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方式。
看!欢欢听懂了,一下子就听懂了,说明他也没叫得差太远,欢欢真聪明啊,这样都能听得懂,他满足了,放心了,连着丧丧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一个激烈又缠绵的亲吻之后,骆静语的心情渐渐平静,他和占喜依偎在一起,拿着手机,手指慢慢地敲击屏幕,把下午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地“说”给她听。
他也不怕欢欢会笑他了,打到“傻逼”、“疯子”、“聋子”、“白眼狼”……这些词时,他内心几无波澜,不想掩饰,可能也是因为委屈,就想都告诉给欢欢,让她评评理。
他是不是真的做得不对?是不是真的忘恩负义?是不是真的愚蠢到无可救药?是不是真的心比天高?
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占喜才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也间接地了解到上一次方旭和骆静语的聊天结果。
看完小鱼所有的文字叙述,占喜生气了。
夜里10点多,占喜在骆静语家的客卫翻下马桶盖,坐在盖子上仔细地酝酿了一会儿。
她拿出了一年前写双份毕业论文的劲头,把想说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三、四遍。她很年轻,出社会还不到一年,一会儿要对质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油滑生意人,但是她并不畏惧,心里只有满满的愤怒。
酝酿完毕,占喜终于拨通了方旭的电话。
方旭给她送“好运来”时打过电话,占喜存下了他的号码。
电话接通,对面传来男人的声音:“喂,哪位?”
“方先生吗?你好,我是骆静语的女朋友。”占喜说,“我们见过一次面,你给我送过货,‘好运来’还记得吗?我姓占。”
“好运来?”方旭想起来了,“是你?占小姐?你就是小鱼的女朋友?”
“对。”
方旭问:“这么晚找我有事吗?”
“今天你来过小鱼家了,对他说了一些话。”占喜说,“他都告诉我了,所以我就想和你沟通一下,毕竟你们现在还是合作伙伴。我要解释一下,我没有对你们挑拨离间,我也希望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对小鱼说这些话。”
方旭很意外,这些年他和骆静语有过几次矛盾,都被他压下去了。依据他对小鱼的了解,小鱼从没对别人倾诉过,哪怕是父母姐姐都没有。
这还是第一次,他告诉给别人了,还是个健听人,他的女朋友,是怎么告诉的?打字?不嫌麻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