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今儿,沈芳才刚从沈奶奶这里出去,沈寒露就瞧见沈宝一溜烟儿的跑老屋子里了。
沈奶奶躺着说:“他是晚辈,要来看他曾奶奶,他往家里来,你大伯,你哥哥嫂子不能拦着他呀。他进来了,哭着喊着要吃的,我也不能不给啊。再说了,那些我也就吃个新鲜,人老啦,不能吃太多。既然他想吃,就给他吧。你也知道,我受不了他闹腾,他一哭我就头疼。”
沈寒露挨着沈奶奶躺着:“哼,这么小的孩子,你们惯着,将来说不准得被惯坏了。”
“人的品性和惯不惯没关系。你从小也是让我和你爷惯着的,不止我和你爷,你几个姐姐,哪个不惯你。那你说你被惯坏了么。”
沈寒露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奶,要是搁以前,我肯定会说我才没被惯坏呢。但现在,我还真不好说了。对了,奶,我有事儿要求你。”
“是你不想念高中的事儿吧?”
“奶,你咋知道?”
“前两天你不就为了这事儿和你爹娘闹腾。虽说没闹到我跟前,但你娘和你大妈唠叨了,说你越来越不听话了,连书都不想好好念了。”
“哦,我知道了,我娘和我大伯母说了,我大伯母又和您说了。”
“还真不是,是你大妈和你大伯私下谈的时候让静静听见了,静静和我说的。你也知道,静静是想去年念书的,她爹妈不同意。她就劝我说千万不能由着你,你是要念大学的。你是要当咱们老沈家第一个大学生的人。”
沈寒露在炕上滚了一下:“得了吧,什么老沈家第一个大学生,奶,您可别抬举我了。我连高中都不想念了,还大学呢。”
沈奶奶拉住沈寒露的手:“来,五妞,和奶说说,你这是为什么突然就不想念高中了。你得把缘由和奶奶说一说,奶奶听完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自然会帮着你劝你爹娘。”
沈寒露凑沈奶奶怀里,唉声叹气:“奶,我就是没什么原因,单单不想念书了。”
“五妞啊,奶活了这六七十年,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有个缘由。就是嘴里说没有缘由的,仔细寻摸下了,也能找出个原因来。你呀,就是不想说实话。”
沈寒露坚决不认:“不,我不是,我没有。”
沈奶奶就问她:“你这是突然有个这想法,还是想挺久了。”
当然是突然知道了历史发展才有的这想法,但沈寒露还是说:“早就有了,我从念初中开始就想着念完初中不继续念了。”
“真话啊?”
“嗯,真话。”
“你可想清楚了,你要是不念书了,可就只能当个农民,当个村妇,以后和你几个姐姐的日子那可是天差地别了。”
沈寒露有些失落的说:“嗯,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
第4章
沈寒露在和沈奶奶求助后,就窝在沈奶奶炕上睡午觉。
一直睡到下午四五点才起来,沈奶奶见她醒了,说她:“你这睡得还挺香的,你爹娘在上工前过来了一趟,见你睡着,也没说啥就走了。”
沈寒露窝在炕角儿上,打着呵欠,迷迷糊糊的问:“奶,那你和我爹说支持我不念高中了没?”
“没说,你睡恁香,我要是说了,你娘非得把你拽起来说话。来,我搪瓷缸子里晾了糖水,现在估计也不烫了,你快喝点水,醒醒觉吧。”
沈寒露虽说醒了,可困劲儿还是在,她接过搪瓷缸子,又是一个呵欠。
呵欠一打,紧跟着眼泪就流了下了。
正好沈静静撩门帘子进来,一见沈寒露满脸的泪,忙问:“寒露姑,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呀?”
沈寒露喝了口水,没解释说自己那泪珠是打呵欠打出来的,而是故意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静静啊,姑只是不想念高中,但是你三爷爷三奶奶不同意。所以姑一个没忍住就哭了。”
沈静静不解又担忧的看着沈寒露:“姑,六月份的时候你还和我说你要念大学,还和我说就是女孩也要好好念书,让我要好好学你教的知识。怎么突然就说不想念高中了啊。”
沈寒露倒栽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说:“哎呀,你们怎么都非要问我个理由啊,我就没什么理由啊。”
知道未来带给她的只有恐惧,她上辈子生活在和平年代,祖国飞速发展。
就是这辈子,她前十六年,也生活的很好,虽然家里不富裕,但是内心是平和快乐充实的。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对未来这段时间所有的了解都是来自于她的姥姥。
WEN.GE到来的时候,她的姥姥只是一名普通的高中生,WEN.GE开始后,她们班除了出生不好的,几乎全当了HONG.WEI.BING。
沈寒露的姥姥见他们最先针对的是自己的老师,不愿意参与其中。
HONG.WEI.BING.多是大学,高中初中的学生自己组织起来的团体,后来其他社会上的人参与进来,只要是胳膊上系上红色袖标,都可以自称是.HONG.WEI.BING。
沈寒露姥姥那个时候和现在的沈寒露差不多大,六六年大串联,她的许多同学去了北京,见了领导人。
沈寒露的姥姥没有去,就被同学怀疑思想觉悟上有问题。
后来开始NAO.GE.MING。她因为同情一位被PI.DOU的女老师,再加上HONG.WEI.BING之间观点不同,有着不少的派系,激烈派认为沈寒露的姥姥虽然出生工人家庭,成分没有问题。但是思想上已经不纯洁了,被腐蚀了,性格太软弱。
还有一位平时嫉妒沈寒露姥姥成绩好的女同学又刻意栽赃诬陷,沈寒露姥姥成了不少人眼里需要‘改造’,‘再教育’的对象。
他们去沈寒露姥姥家打砸,沈寒露的曾姥爷因为想拦着这些人打自己女儿,推搡之间被划坏了眼,从此瞎了一只眼。
从小沈寒露听姥姥说起旧事时总是满是悔恨,可姥姥又从不说她悔的是什么,恨的是什么。
是悔自己不该成绩太好,被人嫉妒吗?
是悔自己不该同情那位女老师吗?
还是悔没有参与进HONG.WEI.BING,成为他们之间的一员,这样自己就不会成为被PI.DOU.的对象?
恨呢,姥姥恨的又是什么呢?
姥姥只是讲述,却从不对沈寒露说。
时过境迁,对于当时的事情只有姥姥自己知道她是个什么心情。
沈寒露小时候不了解,只觉得姥姥太过分,讲故事都不把故事给讲全了。
后来长大了,懂得多了,沈寒露才知道姥姥可以把当时的旧事拿出来说,却无法把当时的心情一再重复。
对于那段历史,沈寒露从小就觉得是黑暗的,压抑的。
现在突然恢复记忆,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沈寒露第一时间就是觉得害怕。
与对未知的惶恐不同,这种已知的感觉更让她不知所措。
她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粒沙,仅此而已。
“可是小姑你念书成绩好啊,一直都是第一名。”
沈寒露说:“那是我擅长念书,我擅长不代表我喜欢,我现在就不喜欢念书啊。就像静静你,你洗衣服很利索,那你会喜欢洗衣服吗?”
“会啊,我挺喜欢洗衣服的。”
好吧,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孩子解释这事儿,只能说:“行了,静静,你只要知道姑现在就是不想念高中,没有什么原因,就是不想念,这就行了。至于你,你喜欢念书,喜欢认字,那就继续和姑学。”
“姑,我还能跟着你学啊?”
“能啊,怎么不能,我就是不念高中,教你小学的内容也是妥妥的。”
从沈奶奶家出来,沈寒露回了自己家,她爹娘还没下工,就见她大姐在做晚饭。
沈寒露凑厨房:“大姐,晚上吃什么呀?我好饿啊。”
沈芳敲了一下沈寒露的脑门儿:“你还好意思问我晚上吃什么?你心可真大啊,和爹娘说了不想念书,转头就去奶家睡午觉去了。我去看了看你,发现你还睡挺香。现在这觉醒了,又来找我要吃的。吃了睡,睡了吃,还喊饿,你是猪崽子啊。”
沈寒露靠沈芳身上:“哎呀,大姐,我不过是不想念高中,这又不是什么为难事儿,你们干嘛愁眉苦脸的啊?”
“你说我干嘛愁眉苦脸的,就你这样,中午吃了饭还要睡个午觉的,要是真留在老家种地,你这日子能过好么。小妹,你别嫌大姐啰嗦,大姐是真操心你,大姐真觉得你不寻摸个出路,将来日子过不好。”
沈寒露翻着橱柜,找出来大姐上午拿回来的桃酥,吃了一块,说:“大姐,我至于让您这么操心么?”
“怎么不至于,你自己说说,你除了会做个饭,洗个衣服,还会做什么?这么大年纪,姑娘家家的,连件衣服都缝不利索,连双鞋子都纳不好。你有个工作,还能拿工资买鞋买衣服。你要是种地,家里能有那闲钱么?”
沈寒露就说:“那怎么办啊,我也知道我要是不念书了,就只能种地。大姐您也别念叨了,我也做好心理准备了。苦日子就苦日子吧,要是这几年我受不了这日子,再回去念高中,行不行?”
沈寒露觉得等复课之后,如果社会环境好点了,她也能继续念高中。
毕竟她成绩没问题,成分更没问题。
念完高中她再想着法子在县里找个工作。
反正在停课nao.ge.ming之前,她是绝对不要去念书,绝对不要当hong.wei.bing。
沈芳掰着指头说:“小妹,你今年十六,要是在家里呆上一年半载的,就十七了。你呆的时间越长,你年岁就越大。就算学校要你,那你想想,你比同班同学大一两岁甚至三四岁,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啊,可我现在就是不想去念高中。”
沈寒露实在是不想车轱辘似的说这件事了,说来说去,要是没有WEN.HUA.DA.GE.MING,要是学校学生不会停课NAO.GE.MING,那肯定是继续念高中的前途比现在只初中毕业的强啊。
这事儿谁都知道,就是没什么文化的人都能想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为了沈寒露好,为了沈寒露的将来,家里人都想劝劝她,劝通她,让她不要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耍脾气。
这就是个死结,从沈寒露的角度说,让她去当了HONG.XIAO.BING她是不愿意的。
可念了高中,在那些HONG.WEI.BING的同学之中,你要是不作为那就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很可能被人扣帽子。
为了自证清白,就得和他们一起DOU领导,DOU老师。
抄家,打砸,这样疯狂的事情沈寒露不愿意参与其中。
从沈寒露家人这边来说吧,他们都清楚当个工人和当个农民以后的日子那可以说是天上地下。
为了沈寒露,对她不念高中这事儿他们是坚决不松口。
事情就这么僵持着,沈寒露等着她爹娘同意,沈满囤和何春香也等着沈寒露低头。
低头是不可能的,沈寒露和沈满囤何春香就这么相互犟着。
既然决定要留在乡下,沈寒露就开始跟着何春香去田里。
她放假的时候本来就会来地里帮忙,说她娇养着,不是说她真和大小姐似的什么都不做,全靠一家人伺候。
而且她做的活儿和同龄的女孩比起来有点少,再加上有四个姐姐,沈寒露的姐姐们对她是真疼。
沈寒露十四岁以前,只要姐姐们在家,沈寒露一做家务,手里的活儿立刻会被姐姐们抢过去。
时间久了,何春香和沈满囤就觉得自家小闺女懒了,洗个碗洗一半都要把活儿扔给姐姐们。
就这么衬托之下就显得沈寒露娇养了。
在何春香和沈满囤的观念里,你不是从早忙到晚,一刻不休息,那就是不够勤劳。
实际上沈寒露也在家里做家务,也在地里上工。
小学的时候她在公社念书,离家近,不上学的时候就去地里跟着何春香干活儿。
从春种到秋收,沈寒露没有一样儿不会的。
上了初中,她放假的时候同样是帮着家里忙里往外的。
但以前都是何春香按点儿来上工,沈寒露在家里洗碗,洗衣服,喂鸡,扫地擦桌子,把家务做完了再来地里。
她从没大起早儿就来过,毕竟家里的活儿也得有人去做。
这回不一样,大队里其他人见沈寒露竟然早早来了,都挺惊奇的。
尤其大队长老婆还故意凑沈寒露跟前问她这是怎么了,今儿来这么早。
沈寒露也不管他们怎么想,有人问就直说她不想念书了,打算回来种地。
估计所有人都在心里说沈寒露脑子有问题,但明面儿上还是客客气气的说何春香有福气,大的几个闺女能挣钱孝顺他们夫妻两个,现在小的这个闺女也知道帮着家里挣钱挣粮了。
何春香被沈寒露气的够呛,恨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揍她一顿,让她知道话不能随便说。
但为了家里的面子,为了沈寒露的面子,她还得咬着牙和人说:“唉,我家这闺女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她见我和她爹下地辛苦,就想着留在家里帮衬我们。我们才四十多的人,还没五十呢,哪里用她操这份心。要我说呀,她还是和前头几个似的去念高中,出来以后找个轻便的工作才好。”
第5章
大队里的人之前笑话沈满囤何春香没儿子,只能把闺女当儿子养,又是念初中又是念高中的。
但自从沈满囤家三妞四妞也去了县里有了工作之后,大队里的人就只剩下酸了。
瞧瞧沈满囤,虽然他现在不是工人了,但四个闺女,大的有供销社这样吃香的工作不说,还直接嫁到了县里,找的男人是农机厂的工人,听说她公公还是个小领导。
二闺女那更是厉害,直接就留到市里了,找的男人也是当老师的,二妞的公婆还是大学里的教授,那是专门教大学生的。
大妞离得近,每个月都要回来看沈满囤两口子两三回,每次都是大包小包的。
二妞离得远,隔一两个月也要回来一回。
还有三妞四妞,可以说这几个闺女给的孝敬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家儿子给的少。
这么下来,大队里的人就少不得有些眼气,怎么自己就没这好闺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