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周翰就说,“以后我会注意。再有什么让你看不过的,你也只管告诉我。我意识到自己错了,自然会改。”
苏禾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林嘉图就撕开一袋薯片,打破沉闷,及时把话题岔开,“也就是说,你们认为,幕后黑手是个喜欢刷社交媒体的女权主义者?老孟在网上不尊重女人,所以也被选中了。”
“有这个可能。”郑莹颖也迅速接话,“目前看来,这个幕后黑手确实很关注男女平等。”
“未必吧。”林嘉图说,“如果它真的这么关心女性,为什么不直接把那个被拐卖的女人解救出来?为什么还要让那些女孩子辍学,十五六岁就嫁人?为什么不直接替那个被性侵的女孩子主持公道?就算它想要惩罚作恶者,该惩罚的也是那些人贩子,那些把女人当货物买回家的,那些重男轻女的父母,那个性侵犯吧?惩罚那个口嗨的游戏主播,那个没做坏事的社会学家,甚至老孟,算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未必是惩罚。”苏禾说。
“我也不觉得这是什么惩罚,”孟周翰说,虽然很别扭,却也不能不承认,“而且,你觉得跟别人互换是惩罚,人家说不定还觉得跟你互换是惩罚呢。”
郑莹颖有些诧异的看过来,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不由稍稍松懈了些,不那么愤懑难平了,“我倒没这么觉得……不过,对小凡来说大概确实如此吧。”
孟周翰:……
“但这种互换肯定也有惩罚的性质。”郑莹颖又说,“至少在游戏主播和社会学教授的案例里是这样的。”
苏禾想了想,也默认了——虽然她依旧认为,比起惩罚,这更像是带有惩戒性质的教育。
“所以,”林嘉图满不在乎的翘着二郎腿坐下来,“你们就不觉得有些‘罚不当罪’吗?让人去体验被拐卖妇女的处境,去体验十五六辍学生孩子……这根本就是肉刑吧?他们有这么罪大恶极吗?”
“受这些苦的女孩子,就有这么罪大恶极了?”郑莹颖不由又提高了声线。
“我也没说她们就应该受这种罪。但正常说来,应该解救她们,消灭这种罪行——而不是用她们遭的罪去惩罚男人吧?就算要惩罚,通过把男人变成女人来惩罚,是不是也太可悲了?”
“是啊,可悲至极。”郑莹颖说,“只有通过把他们变成女人才能惩罚他们,确实可悲至极。可是,你说什么解救她们、消灭这种罪行——在变成女人之前,那个游戏主播、社会学教授,到底是解救她们的助力,还是阻力呢?”
屋里霎时就寂静下来。
游戏主播和他的粉丝们,能够接受把女性的身体改造成性用品的作品,甚至直接把这些东西贴到公众平台上,宣称女性该受到这样的惩罚——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并不把女人当成人,而是当一件自己可以使用的物品来看待的。
他们甚至还能说出该把女人卖到山村“拴起来下崽”这种话。
而事实上,他们真的只是口嗨吗?
他们不认为“捡尸”是一种犯罪,甚至公开分享经验。
也就是说,如果把一个失去意识的女孩子放在他们面前,他们真的会把她当性用品来“使用”。并且不认为这有罪。
如果女孩子没有主动喝醉或者被他们灌醉,他们甚至还会使用所谓的“听话水”。
也就是说,就算女孩子还有意识,他们也不认为给女孩子下药,然后性侵,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并且这甚至不是因为无知——他们在拍摄受害者的照片炫耀自己的“成果”时,会小心翼翼的避免泄漏自己的隐私。可见他们很清楚这种东西是违法的,但还是去做了。
法律约束不了他们。
并且因为这些女孩子绝大多数都不会去报警,所以事实上,法律也不太可能惩罚他们。
而就算法律最终想要去惩罚他们了——也还有“疑罪从无”这个宁可错放也绝不错杀的原则。所以,只要他们小心些,别留下过硬的证据,那么他们就有充足的辩护空间,可以逃脱惩罚。
就算最终惩罚落实了,也很可能不过三年五年的刑期。出狱后又是一条好汉——毕竟,这些小学生宅男们是能说出“三年血赚”的,以当犯罪预备役为荣的傻逼。
他们是阻力,毫无疑问。
甚至他们就是行凶者本身。
就算是尚未去行凶的,都很难说到底是因为“人性”阻止他们去这么做,还是因为条件不容许他们去这么做。
——毕竟,他们可是会为犯罪行为鼓掌叫好的人。
仅仅是条件不容许,而姑且不去犯罪的人——真的就纯然无害吗?
口嗨真的就不能说明什么吗?
真的不该因为“口嗨”去惩戒一个人吗?
甚至,肉身互换——就在他们认可的“规矩”里,把他们一个女人,这种程度的惩戒——都不可以?
“那个教授总归没作恶过,也不至于也能被当成犯罪预备役吧?”林嘉图退了一步。
郑莹颖冷笑,“说真的,比起那个游戏主播,他甚至还更可恨一些。”
苏禾没有反驳——实际上在感情上,她也更厌恶那个教授。
也许是出于知识分子的傲慢,她始终都认为,掌握知识的精英应该更有社会责任感,更有理想,更能超出一己私利去建设人类的未来。
她是这么要求自己的。
当然,她不能同样去要求同类。
可也正因是同类,她更能洞悉那选择背后纯然的自私、冷漠和恶意。所以也更克制不住厌恶。
郑莹颖说,“他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读高中时,姐姐放弃学业。他复读那年,妹妹放弃学业。最终他出人头地,却认为穷才是造成姐妹人生悲剧的根源。他成为副教授,开始招收自己的研究生。第一选择是农村出身的男生,然而最后一个选择,才是农村出身的女性。你猜是为什么?”
林嘉图跟她一起调查的这个人,这种情况他当然也清楚。
“他偏心农村男生,但不想让人觉得他歧视城里人?”他胡乱猜了个理由——他确实琢磨不透这种心思。
郑莹颖便意带挑衅的转向孟周翰,“你能想到什么理由?”
“他讨厌农村出身的女人。”孟周翰说。
在厌女这条路上,林嘉图连个脚印也没踩上,孟周翰却走了很远——毕竟他的男女关系开局是,他作为正常人完全就想谈个正常恋爱,结果加他微信的女孩子全都当他是嫖客,纷纷给他发□□。
鄙夷那些环绕在他身边的异性——对此他太有经验了。
郑莹颖又问苏禾,“你呢?”
苏禾皱起眉头,她为自己立刻就能想到答案而感到沮丧。却还是诚实的回答,“他认为农村女性抢走了农村男性的机会,所以故意打压农村女性。”
郑莹颖一笑,“孟周翰的答案更接近普遍规律吧。男人厌女,都是从同族同种的女性开始厌起。并且越是有被剥夺感的种族越是如此,譬如中国人、日本人、法国人。因为他们认为的本族的女性‘资源’守不住自己的贞操,纷纷去找外族男人了。”
而后她调出教授小号里的评论和点赞,“农村男性当然是最有被剥夺感的群体。教授其实至今也没摆脱这种感受。一方面他厌恶农村女性外流,纷纷嫁给城市男人。认为她们读了书就更看不起农村男性,所以他尽量不会给她们这个机会。”
“另一方面……穷是造成他姐妹失学的元凶,说得多了,他自己都信了。穷是元凶,重男轻女不是。那么他的读书名额、复读名额,当然都是通过竞争得来的。这当然不妨碍他对姐妹心怀愧疚,但内心深处他却是恐惧憎恨她们的。所以每当有一个女孩子走到他的面前,他都会感到厌恶。因为这个女孩子走进这里,不但让一个农村男性失去了原本属于他的‘资源’,还抢走了另一个原本能出人头地的农村男生的上升机会。”
“并且他其实也见不得他未辍学的‘姐妹们’走向成功,甚至比他还成功。”
“在此情感的基础上,一个学者当然能给自己打压这个女孩子,找出无数合理的理由。譬如反正她也不会从事科研,录取她只会浪费名额。”
“你认为这个人没有作恶,也不是什么犯罪预备役。”郑莹颖看向林嘉图,“你知道杜鹃吗?杜鹃的卵比兄弟姐妹们都更早的孵化出来。为了争夺生存权,他会把未孵化的兄弟姐妹们全都挤出巢,摔死在地上。”
“宁肯录取刚刚及格的男生,也绝不录取非常优秀的女生——这当然不是犯罪对不对?教授总得有点招生自主权嘛对不对?但本质上,这其实就是抢先孵化出来的鸟,把未孵化的卵推出鸟巢。”
“他受惠于姐妹的牺牲,却以扼杀‘姐妹们’的前途为回馈。内心深处恨不能所有农村女性烂死在农村男性的饭碗里。”郑莹颖说,“这种人,让他去体验被扼杀者的处境,难道不应该吗?”
林嘉图见多了女孩子嬉笑怒骂的神色,却还是头一次见“她”的愤怒与杀性。神色不由一僵,片刻后,“……这些大部分都是你的脑补吧?”
“大部分都是他自己说出来的。”郑莹颖毫不退让,“推测的部分,也都是根据他的言论倒推。”
“就算这样,‘互换身体’就是合理的解决手段了吗?”林嘉图照旧不赞同,“平等难道是可以强加于人的吗?”
“平等本身就是强加于人——平等强加于人之前,你这个阶级还在买小老婆蓄家奴呢!”
“也不用这么咄咄逼人吧。”林嘉图还是头一次被女人赶尽杀绝……当然现在好像不能算女人了,“我是说,这种惩戒性质的互换身体真的有助于促进公平吗?如果没有互换身体,难道说这些问题就都解决不了了?万一这种互换身体的超自然现象突然消失了。那些被‘惩戒’过的人,会不会加倍反扑?毕竟互换身体相当于强行逼迫他们改换立场,并没有让他们发自内心的相信平等吧?”
他转向苏禾,“你觉得呢?苏博士?”
“我觉得可以一试。能让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相信平等,追求平等当然最好。但能让那些反对平等的人,被迫去追求平等,也是很不错的成果——总比放任他们恶化环境,加剧对抗来的好些。”
林嘉图大感惊诧,“你不抗拒这种高高在上的操弄审判?”
“抗拒。”苏禾说,“发自内心的抗拒。但如果真的有用,也不是不能接受。”
林嘉图仿佛在看一个神经病,“自己抗拒的东西,就该坚决反对才吧?”转而拐了拐孟周翰,“对吧?”
孟周翰犹豫了片刻,“我也没那么抗拒。”
“这副身体你当然没必要抗拒,但如果把你变成一个又秃又丑又肥还性无能的人渣呢?”
孟周翰寒毛都竖起来了,“我靠你能不能想我点好?”
林嘉图说,“一旦你接受了可以随意互换身体,迟早会遇到这种事。”
郑莹颖又嗤笑了一声,“你们有钱人是不是都特别容易发散思维?现在不过是两个人渣被互换了惩戒了,你就开始担心自己被换成丑肥秃?”
“我跟老孟也被换了。”林嘉图说,“虽然换成你,我觉得还挺新奇的,但谁知道下一次会换成什么?”
“我认为那个幕后黑手还是有筛选标准的——至少以目前的案例来看,它并没有胡乱置换。”
“但他并没有公布他的标准吧?而且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丧失原则了?我不信任它。”
苏禾拍了拍手打断他们的争吵,“现在争论信任不信任,是不是为时过早了?就算知道它不可信,你有什么应对策略吗?”
“……”林嘉图哑了片刻,“接下来我们肯定得去调查它吧?调查方向,也取决于我们到底是认可它,还是反对他吧?”
苏禾和郑莹颖便都沉默了片刻。
郑莹颖说,“目前为止,我认可它。但当然,我会继续核实其他的案例。如果我判断它信仰公平,它的互换有助于不同处境的人互相理解,我会协助它。帮它把声音传递出去。”
苏禾想了想,“我不认可它,但在有必要之前,我也不会反对它。”
她当前的首要任务,还是努力从自己的专业角度,协助未来可能会有的专家调查团——只要事情引起社会关注,可以肯定,必定会有一个或公开或秘密的专家调查团——去解开身体互换的谜题。如有必要,就投身于“解决这个难题”的研究工作。
林嘉图说,“我不认可它。但我当然支持女权,支持平权,支持互相理解。我就是接受不了自己的灵魂会被随便塞进陌生人的身体里去。”
孟周翰还没怎么跟上状态,突然发现三个人全都看着他,莫名就有种被强行架上火炉的别扭感。
“……干嘛?我还要回浅川去创业呢。”
林嘉图怔愣片刻,一时失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加油。”
郑莹颖只觉得匪夷所思,“你到底听没听懂重点?”
苏禾一面烦闷,一面也没忍住笑出声来。笑完了,又叹一口气,“其实也没什么重点吧。不过就是知道了这种互换可能发生任何地方任意两个人身上,并且可以频繁的在不同人选之间发生。”
无非就是打破了她——让时小凡和孟周翰各归各位,一切就能复原如初,再无波折——的幻想。
孟周翰不动如一的态度,令她因此而烦乱不安起来的心,稍稍找回了些过往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