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灵顺头都不敢抬,他直白道:“小人想请求宋相宽恕。小人只是区区一个下臣,君命不可违抗。小人今日什么都不曾知晓,绝无半点冒犯宋相之意。太后与宋相是一家人,陛下将宋相视为舅父,一家人总有点磕绊的时候。宋相不要多想,太后只让小人去琼花殿,此外再无其他命令。”
今日宋越北平安无事,那么明日必然就要有不少人家破人亡。
他并不认为宋越北是一个好惹且不记仇的人。
若此时再不解释,魏灵顺怕自己活不过三日。
宋越北回首看着身后幽静的宫道,在夜空下显出巍峨轮廓的宫墙,眼中划过一抹极淡的怅然,“家人。”
何处为家?
皇宫?
这世上最后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都在这座皇宫里,他的姐姐是这天下最恢弘的宫殿的主人,但她并不欢迎他的闯入。
那里没人欢迎他,也不曾属于过他。
这宫里多的是想要他性命的人,往日的情谊如一张薄薄的纸,只用来遮羞罢了。
挡不住半点风霜。
丞相府?
他的丞相府占据着丹阳城最好的地段,修得堪称华贵,府门前日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那座府邸里有珍宝有公文,有丞相的排场,有长姐的耳目,什么都有。
独独没有一个等他回去的家人。
这些话转念间从脑海中闪过,便也只能在脑海里一转。
曾经那些可以让他全心信赖将这些话讲出口的人早已埋在了黄土下,他环顾四方,只觉夜色沉寂得让人难过。
魏灵顺重重地向宋越北叩首,“求大人宽恕我这一次。”
宋越北收回目光,长长的叹了口气,“我是莲儿的舅父,他喜爱魏师父。我又怎么会伤害你?”
宋越北上前扶起他,“魏大将军多虑了。”
魏灵顺听到这话好似死里逃生。
宋越北的手掌压在他肩上,温声道:“我托大教魏大将军一个道理。既然惦念家人,就不该将自己放入这般险境。以后做事要想清楚利害,想一想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你家中的稚子与老母要该多伤心。我不愿让莲儿伤心,希望你的孩子不会有一日为你伤心。”
魏灵顺后心涌起一股凉意。
宋越北不待他再说些什么,掀了车帘登上马车。
敬云刚要放下帘子便听到宋越北的声音传来,“你进来,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敬云与敬冲对视一眼,看来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怕是有人活不到明日。
敬冲对他点了点头。
“还不进来?”
敬云赶忙钻进了马车。
魏灵顺神色复杂的看着那架马车和浩浩荡荡的护卫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宋越北坐在一侧,“方才在大衡宫你看见什么了?”
敬云心神一凌,他冷声道:“小人看见了,那温明老贼不知所踪,定然是做贼心虚。此贼可恶,千刀万剐方足偿罪。”
宋越北摇头,“不是这个,我是说女子,你可仔细看了殿中的宫婢?”
敬云一怔,不明宋越北为何会问及宫婢。
但相爷所言之语必定字字珠玑,这话定然别有深意。
他冥思苦想片刻,仍未解其中深意,不知如何作答为好。
宋越北不耐道:“直言便是,你可仔细看了?平日你不是最爱瞧女子吗?”
敬云面上一热,讪笑道:“小人眼拙,天色昏暗,未敢多瞧。只记得殿中侍立在西侧烛台边的两女颇为艳丽……不知相爷问这个做什么?”
他恍然大悟,“相爷是瞧中了哪一位?”
宋越北挑了挑眉梢,眼尾透出几分讥讽,不必开口敬云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他打了一下自己的脸,“我这瞎说,瞎说。相爷,您直说吧,到底我该瞧见什么?我蠢,猜不出来。”
宋越北有些不自在的移开目光,下意识向着马车帘望了一眼。
他盯着晃动的马车帘几乎要将那个帘子盯出个洞来,“我看宫婢身上的衣裙似乎都比家中侍女的衣裙要好看些。”
敬云摸不清宋越北的心思,只得支支吾吾道:“嗯,似乎是这样。”
宋越北一向对府中婢女视若无睹,又不喜欢女子近身,加之梨襄容不下美貌女子。
府中的婢女们不是老就是丑,平日做些粗活没几个能看的。别说比不上宫婢,就是旁得公卿家中那些温香软玉的婢女们也是比不上的。
宋越北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有一位跪在窗下的侍女头上插着一簇粉花,看着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你可知道那是什么花?”
敬云一听便了然,“那不是真花,是假花。丝绢扎出来的,三十个铜板便能换一簇,即便是贫户家小娘子也能买得起。不过,相爷怎么突然注意起这个了?”
从前相爷可不是会注意到女子头上的花饰的人。
第25章
宋越北咳嗽了一声,低声道:“你想个法子去买些来。”
敬云面露苦色,“哎呦,相爷这会儿天都晚了。那来得及,您且等等,明日我去买。”
“要最贵的,好的。各种花样都买回来,再找来布庄给府中的婢女都统一做几身好一点的衣裙。”
马车晃晃悠悠的,马蹄在石道上敲出哒哒哒的响声,敲得他心烦意乱。
敬云忍笑道,他明知故问,“买来那么多绢花,相爷是想送给何人?咱们府中婢女如此穿着已有数年,怎么偏偏今年改了旧例?这一下只怕梨襄姑姑又要说府中开支大了。”
“就你话多!”宋越北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瞪了他一眼,只一眼便又恢复正常,强撑平静的表情,“旁人来了我府中见那些婢女衣着寒酸,还不是丢我的脸。不过一些绢花,几身衣服,这点算什么。”
敬云稀奇的看着宋越北的脸,从他跟着宋越北起,宋越北便已经是眼下的样子了,倦怠的垂着眼,平静得像是一潭不知放了多久遍布绿藻的死水。
很难让人相信他还不到三十岁。
谁能想到,他十年前第一次听到宋越北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在万众瞩目的高台。
那时是春日,宫中每年春日都要挑二十八个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童男女举行祭礼,驱除苦厄疫病。
这二十八个孩子都要选相貌出身良好的孩子,眉心点朱,面上描金纹,着红衣,执金扇在高台上起舞。
无论男女,被选上去都是一种殊荣。
宋越北便是那年童男女之一,二十八人中以他风仪最为秀雅,少年着红衣在高台上起舞,面容上遍布金纹,只余一双透亮的眼,眼尾以朱砂描红一缕。
他自高台上往台下扫一眼,人群便喧闹起来。
因那一日他面上绘的是神兽雄伯,城中便无论男女便面上都兴起了带雄伯面具,引得全城雄伯面具都售卖一空。
人人都在问,那位雄伯是何人?
时隔多年,他竟又从宋越北身上瞧出了当年的少年意气,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待宋越北说些什么,马上换了张脸深以为然的点头,“没错没错,相爷您说的是,为了心上人花点钱,又能算得了什么。”
说完也不用宋越北答话,他径自掀了帘子钻了出去。
夜已深了,梨襄没有如往常那样出现在府门前迎接他,门房与仆从似乎表情都有些不对。
他们躲闪着他的目光,好像对他的畏惧比以往更甚。
宋越北脚步一顿,拧眉问身边的敬冲,“府中发生了何事?”
敬字四人面面相觑,敬云低声说道:“我们跟相爷一起出府入宫也不知道府中发生了什么。”
敬密说道:“我现在就去问问。”
这一日的诸多波折已经让宋越北有些困乏,他推门进了卧房,“算了,太晚了。你们都去休息。”
敬冲看着合上的门困得打了个哈欠,“走吧。我要困死了。”
几个人各自散去准备回房休息,便听到门内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响声,几个人齐齐变了脸色,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自韦宗病逝,宋越北为了稳定朝局,这些年来死在他手中的人不知有多少。
整个天下乃至丹阳城中憎恨宋越北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他被刺都已成了家常便饭。
若不是因为行刺的人太多,丞相府也不至于这般守卫森严,宋幽更是跟着宋越北寸步不离。
宋幽第一个撞开门冲了进去。
房中连一盏烛火都没有,宋幽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桌边的宋越北,他来不及看清宋越北的神态。
但他跟了宋越北这么些年,没人比他更熟悉宋越北,只一眼他就看出了些不对。
相爷人站在那里,但身上却是僵了,像块直挺挺的木板,往下一扫便见到宋越北脚边满地的碎瓷片。
宋越北那是在宫中面对士兵围困也面不改色的狠人,什么事能让他连个杯子都拿不住?
宋幽攥紧了手心,顺着宋越北的目光往床边看去,便见到床边有几滴发暗的血迹,一只女人苍白的手从黑暗的床底伸了出来摸索着往外爬,指尖还沾着一点血痕。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刚进门的敬字四人吓得鬼哭狼嚎,敬云跳起来躲到了敬冲身后。
四个大男人的尖叫划破了夜色的静寂,传出很远,有人听到声响推开双苑的大门跑了进来。
眼见着那鬼手向前爬了一段距离,床下又露出些许黑色的发丝。
“啊啊啊啊啊啊!!!!妈呀,女鬼索命了!常阳……”
敬云吓得魂飞魄散,抓着敬冲原地变成了一只尖叫鸡。
敬冲吓得头皮发麻,但听到常阳二字多年锻炼出的求生本能本能还是迅速起了作用,想也不想的一把捂住了敬云的嘴,仿佛那两个字是比鬼怪更值得畏惧的东西。
宋越北连躲都未躲,只垂眸盯着那截惨白的手,冷声道:“装神弄鬼之徒。砍她!”
宋幽拔出手中的长剑,闭着眼睛一剑对着那那只手砍了过去,口中大喝道:“雕虫小技!”
宋越北眼疾手快拉住了宋幽的腰带将人给拽了回来,“慢着。”
他盯着那缕头发皱眉,目光在地上的血迹和沾血撑地往外爬的手上来回看了一番,“你再仔细看看,仔仔细细的看着。有没有发现有点不太对?”
宋幽不明白这女鬼什么值得仔细看的,难道宋相从前没见过鬼怪,好不容易遇上一次就想好好看个够本不可?
他闭着眼睛,口中含糊道:“好,好像是有点。”
宋越北含铁不成刚,“你闭着眼睛能看见什么,睁开眼睛好好看。”
宋幽口中道,“睁开,睁开。我这就看看。”
话这般说眼睛仍闭得死紧。
宋越北揉了揉眉心,“男子汉大丈夫你怕什么?”
宋幽万般艰难的睁开眼睛,被宋越北手动扭过头面对女鬼,硬着头皮看着地上那一大团乌漆嘛黑的头发,提心吊胆生怕女鬼一抬头露出一张鬼脸。
他不怕活人,但活了这么数十载,的的确确是第一次遇上这种让人汗毛倒竖的情景。
他正想着,那地上的女鬼好似听到了他的心声,撑着身子便要抬起头。
宋幽挡在了宋越北身前,“相爷,小心!”
杂乱的头发中隐隐约约露出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房中的声音都安静了下去。
那人伸手将脸上的头发拨开,几人浑身紧绷的神经都是一松,敬云震惊失声,“怎么是……”
宋幽将剑插回了剑鞘。
宋越北盯着趴在地上的人,额上的青筋一下下的跳着,
见果真是她,宋越北都给气笑了,原本以为她改邪归正。
没想到这难得的安静是在憋一个大的。
“你还真是花样百出,”他向着地上的人伸出手,“赶紧起来。”
第26章
没有看见那张脸时,浓密乌黑杂乱的长发与白皙沾血的手掌便将恐怖氛围烘托出了个十成十,可只要她露出脸,那双眸子这么一转,转瞬间便能让所有的恐怖尽数化成活色生香,连杂乱堆砌在肩头的长发都透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凌乱迷人味道。
她若是鬼,也合该是传说里迷得书生走不动路,无数男人自愿献上性命的那种香艳存在。
不必伸长了手,吐着舌头,追着人使尽法术不依不饶。
只要看人一眼,勾着唇角那么一笑,便有的是人失魂落魄。
她抬头看了一眼宋越北便又低下头,几缕肩头的长发垂下来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尖尖的下巴。
宋越北心心念念了一日,此刻双眸更难从她身上移开。
敬密见宋越北一直盯着玉鸦看,他有几分不忍的压低声音对一旁的敬冲说道:“完了,相爷看起来气得不轻。看玉小姐的眼神都像是要将她活吞了。”
敬归心有戚戚,“相爷今天心情本来就不好,玉小姐搞这么一出肯定要凉。她这是撞在刀尖上了。”
“怎么还不起来?”宋越北见她不搭自己的手,心里没来由涌上一股闷闷的燥,“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儿家不睡觉,往男人房中跑还往人床底下藏,这成何体统?”。
玉鸦看了一眼站在宋越北身边的宋幽,挫败的低下头揉了揉睡眼朦胧的眼角,等的太久她都睡着了。
本来听着响动勉强清醒过来,结果爬出来一睁眼看到的又是宋幽和宋越北站在一起,这两个人怎么就没有一刻分离呢?
双胞胎都没他们亲密,连晚上睡觉,宋幽都睡在宋越北的卧室外面的小床上守着门。
简直让人恨得牙痒痒。
敬云看得心疼,他叹了口气,“玉小姐都害怕哭了。哎,相爷也太凶了。要不咱们劝劝相爷?”
其他三人齐齐摇了摇头。
美色迷人,可保命更要紧。
活着不好吗?
宋越北见她落寞低头,眼尾染着嫣红,像是春雨打下来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