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印象里,徐靳睿不管遇到多大的事情,总是一副不紧不慢云淡风轻的样子。
先前徐靳睿还在陆军特战队的时候她便听过这人的战绩。
海陆空三队里,属陆军作战能力最强,其训练也是最严苛的,更别说是其中的尖刺特战队。
那时候陆成河同其他几个教官为了检测他们的能力,拉着直升机把这一群人丢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里,森林密布,浓密深处的黑洞仿佛会吃人,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冒出来个毒蛇猛兽的,人在里头想找到路都困难,更别说还要完成各项考核。
做不到的,按下身上的求救器,追踪小组和陆成嫣所在的医疗小队会立马出发,保证战士的生命安全。
但是男儿有血性,谁都不愿意轻易按下求救器,早晨进去晚上天都黑了还没几个人出来,直到后来一个接着一个支持不住了,后勤保障队伍才忙碌起来。
特战队四五十号人,走出来的仅仅五个,其中就有徐靳睿。
陆成河回来就跟她说,特战队里出了个人才,别的人就是走出来也是满脸疲惫,倒在地上休憩,就他一个,居然还在笑。
可就是这样一个处变不惊的人,居然因为一个女人慌了手脚。
陆成嫣有些失神。
徐靳睿原先是打算去找彭敏,但是彭敏还在会议室里关着,他只能打道回府,莫名焦躁的来回踱步。
瞥了一眼,又赶忙收回视线。
身子都抖成那样了,还在硬撑,过去连一垛书都要分两次搬的人,现在倒是出息了。
程夕瑗眼睛里进了些汗水,疼得泪眼婆娑,眼前事物一片模糊。
“撑不住了打报告。”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撑不住了打报告。”又重复了一遍,“打了报告就出来休息。”
徐靳睿像是不经意的从她旁边走过。
心头猛得一紧。
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程夕瑗莫名肯定这句话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只要说一声‘报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解决。
程夕瑗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到底没有开口。
无人发声。
汗一滴滴落在地上,很快又被蒸发,也不知道究竟是过去了多久,只有偶尔吹来的一阵风叫人稍微好受些。
胶着,时间漫长。
“徐队。”
陆成嫣走过来,垂眸看了一眼程夕瑗,又装作无意的移开。
“要不今天就先到这里,医院事情忙,我们这边还在等着呢,做完检查再说吧。”
徐靳睿没吭声。
“我们的时间也是时间。”过了会,陆成嫣又说,“不然这个月你们的体检报告都别交了。”
语气中带着恼怒的意味很浓,繁复且冗杂着其他情绪,直到程夕瑗以为徐靳睿不会说话的时候,他才慢慢开口。
“都起来吧。”
“别再被我发现有下次。”
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陆成嫣将他的神情全部收入眼底,落在身侧的手逐渐攥成拳头,又无力的松开,她没说话,选择转身离开。
命令一下,猴子猛得站起来,差点踉跄摔了个趔趄,稳住身形后赶忙扶住程夕瑗,她的腿已经没有感觉了,整个人动弹不得。
“程记者,我扶你起来。”
“谢谢。”
程夕瑗笑,借着侯则沛的手臂支撑起来自己。
发麻的腿即便站了起来一时半会也得弯曲着缓缓,酥麻的通电感久久难以消失,她撑着自己的膝盖,轻轻喘气。
“挺能啊。”
徐靳睿注视着,慢慢道。
“比以前强多了吧。”她扬眉,声音还带着喘。
两个人看似轻松的对话,实际上暗自跟对方较着劲,离开时她的腿还是有些不受控制,直到走到阴凉处坐下,才仿若重生。
彭敏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程夕瑗大汗淋漓,原本扎着的头发耷拉散落了不少,脸颊满是通红。
“你…,你这是刚刚做了什么?”
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侯则沛走过来给程夕瑗递了几张纸巾,一屁股坐在地上,额前的头发还在滴水。
“刚刚我们被罚蹲姿,程记者陪着我们一起罚了。”
“让她跟着罚做什么啊?又不是叫她真的训练的。”彭敏瞪着侯则沛,“这事徐队办的?我找他说理去。”
“彭敏。”程夕瑗扯住她。
“不是他要罚我的,我自愿的。”
“你不要为了帮他说话就这样啊。”
彭敏狠狠的吐了口气,坐在她旁边,“女孩子不能因为喜欢一个人就被冲昏了头脑你知不知道,这事是他的错就是他的错,你不要替他说话。”
“不是。”程夕瑗说。
“我真的是自愿的。”
“不可能。”彭敏斩钉截铁,“你是脑子有问题还是你当我傻?谁乐意自愿受罚?”
程夕瑗:“……”
“是真的,我自愿的。”她开始拉起场外援助,“不信你问猴子,我是不是自愿的。”
侯则沛一愣,点了点头。
“你脑子真的有问题吧?”彭敏开始怀疑自己,“猴子你看着我的眼睛,说真话。”
“哎呀,是真的。”侯则沛摆了摆手,“我估计是陆…”
程夕瑗咳了一声,冲他使了个眼色。
侯则沛抬头望向程夕瑗,不解道:“这事不能说吗?”
“后面。”程夕瑗咬牙才吐出这两个字,压着声音音量小到有些模糊不清。
“什么?”猴子没听清楚,“程记者,你刚刚说啥?”
她深呼吸一口气。
“我什么都没说。”
程夕瑗刚刚只是无意的回了个头,便瞧见了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下意识叫她立马回过身来,猛得阖上眼睛,落在自己后背的目光几乎要让她整个人动弹不得,知道躲不过,咬了咬下唇,她缓缓转过身,徐靳睿站在离她只有两三米的地方,手里拿着一袋东西,目光晦涩,望着这边。
程夕瑗扯出了个笑,冲徐靳睿打了招呼:“徐队。”
第12章 你来时冬至(三)
棚子是先前工程部队利用当地的战损的平房改造的,只不过因为基建低矮,所以顶棚离地面较近,徐靳睿在里头,只能勉强能站直身子。
“徐队。”
程夕瑗也跟着大家叫他徐队。
徐靳睿往她这里走过的时候,程夕瑗的视线就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身上,抬头变成平视,最后低头。
他蹲在了自己面前。
程夕瑗低着头瞧他,只见男人头发刺喇喇的,左后脑露出一个旋,手边的塑料袋里随意丢在一旁,她这才发现里头装着的都是药。
彭敏和侯则沛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已经消失不见,程夕瑗微微发滞,不由得想往后退拉开和他的距离。
“别动。”
那人温热的手掌捉住了她的脚腕,力气叫她无法挣脱。
“你要干嘛。”
程夕瑗吞咽了下,神情飘忽。
徐靳睿抬头看向她,目光冷得像一滩死水,寒而烈,程夕瑗记得以前大家都说他是单眼皮,但是只有凑近了才能发现,徐靳睿其实是内双,有点像狐狸眼,笑着时含情脉脉,不笑时便冷的人直哆嗦,而这个时候,很明显,他生气了,眉头紧皱,叫她有种冲动,想要将其抚平。
“我看你是太有长进了。”
徐靳睿一手抓着她的脚腕,一手将她整个裤腿往上卷,轻而易举地便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腿。而上方的膝盖,已经有了一片深深的淤青,也许是石头棱角分明,透过衣裤划开了她的皮肤,血红淤青交杂,与完好的肌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程夕瑗垂着眼睫,看着徐靳睿从旁边拿出碘酒和双氧水。
牙咬着棉签袋,撕开一个口子,手将她的裤子一层一层叠好,堆在大腿处。
“会很疼,忍一下。”徐靳睿看着她,“你自己要蹲,连疼都不知道吗?”
程夕瑗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一言不发。
双氧水盖子打开的时候,消毒液刺鼻的气味四散,程夕瑗最讨厌这个味道,因为医院就充斥着这个味道。
“嘶——”
徐靳睿按上来的时候她丝毫没有防备,双氧水在皮肤上刺啦一声冒着白色气泡,叫她整个人猛得哆嗦,手指死死抓着身旁的凳子,恨不得扣出五道缝隙。
程夕瑗眼睛红红的,至于眼泪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分泌的,但蓄在眼眶里要落不落的更是看起来可怜的一塌糊涂,可她偏又咬着嘴唇不出声,好像喊了疼就是输了一样。
“该。”
徐靳睿淡淡的看了程夕瑗一眼,将衣袖扣子解开挽上,露出强健结实的手臂。
“还没完?”程夕瑗看着他又去翻着什么,“不要了,就是小伤…”
“会留疤。”
徐靳睿偏头摁住不叫她动:“你不是最怕丑了吗,不好好上药想腿上留疤?”
“留就留。”程夕瑗不想继续下去,“你放开我。”
他突然顿住了动作。
“程夕瑗。”
徐靳睿的表情有些不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目光里是她看不明白的意味,似乎是怨的。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很委屈,来这里我叫你受苦,没给你好脸色,但是你扪心自问一下,我凭什么给你好脸色?当初不告而别的是你,说不喜欢的也是你,你还要我怎样?”
日上五分,天怎么这么热。树木都卷曲着,湛蓝的像是洗过一样的天看不到一朵云,撤走了遮羞布,所有泥泞都显露。
他伫立着,已然褪去了过去少年的青涩,外露沉稳,但如今说出来的话却又无比孩子气,明明是质问她的话,却叫她怀念的不行。
在当了记者以后,她也算是看尽了人生百态,比如楼下卖包子铺子的汉子嘴里念叨着的出息闺女,实际上是被人包养的情.妇,被发现后正室将她追着打,所有体面在那一刻全部摧毁,成为了世人口中的笑话,汉子关闭了铺子,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但是月色浓时,总有人说,能看见一个身影偷偷溜进富人区的地下车库,一个月后一场大火,所有都化为灰烬。
这个案子,叫程夕瑗恍惚了许久。
前面站着的男人就看着她,等待着她的说词,等着拆穿她拙劣的谎言。
两个人默不作声的时候,程夕瑗觉得呼吸这个东西,实在是多余,胸腔里的心脏怦怦不停,她想起原来他小心翼翼的试探,大概也是这种心情。
“没有委屈。”程夕瑗低着头,笑了出来。
她的视线落在他垂在身侧的手臂上。
“我能委屈什么,要委屈的你也说了,一直都是你,我没什么该委屈的。”
像是自言自语。
徐靳睿一怔,原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别的,比如说那都是有原因的,借口,唯独没料到她会承认。
他这些年在部队里,说不想程夕瑗,那都是假的。
在读军校的时候,没有假期,封闭式管理,能联系外头的方式就是每周一次的电话,通话时长是需要自己去争取的。
那时候睡他上铺的兄弟大黑,每次训练都是吊车尾,却为了跟女朋友多打十分钟的电话,原先做不了八十个俯卧撑的人那一天居然做了二百个,做完以后整个人躺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他去扶的人。
“怎么样。”那哥们倒在床上,还喘着粗气,“兄弟我今天是不是帅翻了。”
徐靳睿半天没吭气。
说话的人没管他,继续自言自语。
“我啊,在这里活得苦逼的要命,每天支撑着我的就只有听听她的声音,我每天就扳着手指数,今天是周几,还有几天又可以跟她说话了…”
“班长,你这么厉害,为什么每次都不去争取?”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班长。
“说实话,你这太浪费了,我要有你这体能,每周铁定都做他娘的一千个,打个痛快。”大黑挺好奇的。
“难道你没惦记的人?”
“有。”
徐靳睿回答的很坦诚。
“那干嘛不打电话。”
大黑从床上坐起来,“你未免太能忍了,我要有惦记的人,我肯定做不到这么久不联系她。”
大黑说的哪里有错,他也做不到。
“不敢。”他轻描淡写的丢出两个字。
怕见到以后会抑制不住,所以不敢联系,他坚持不跟程夕瑗联系,不是因为他不想她,徐靳睿何曾没试过疏远她,但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就是崩塌成废墟,只有看不见她的时候,才能说服自己,有些事,真的强求不来。
好像真的,慢慢就没那么想她了。
真正的想念,不是剧烈的伤痛,而是延绵不绝的无可奈何,生活中任何跟她有关的事情都会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有时候他发呆,看到学校里的女兵们为买到的一条鹅黄色的裙子高兴的不得了,但无奈训练晒得老黑,穿上的效果并不理想,他会想,程夕瑗那么白,穿鹅黄色肯定很漂亮,明明知道不要晚睡,可是一闭眼就会浮现她的脸,笑着在门口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可以抚摸她柔软的发丝,轻哄着她的小脾气。
哦,是梦啊。
空气又流动起来,眼前的朦胧也回归清晰,他停留在程夕瑗的视线缓缓移开,勾了勾唇,低下头。
“所以。”徐靳睿自嘲似的轻哼,“你现在是后悔了?”
“后悔吗?”
程夕瑗如实回答,“不后悔。”
男人弯下腰捡起塑料袋,把瓶瓶罐罐丢进去,闲散的往后靠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