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不管不顾。拼命吃,拼命咽。连着血水跟泥土。吃到干呕也还要咽,吃到想吐也要咽。
他咽的,仿佛是这些年受的所有苦难和屈辱。那些屈和苦他能咽下去,这些杏仁酥他自然也能咽得下去。他一定能咽得下去。
……
为顾沄办理火化整理遗物时,许星河在她的手机里发现了一条短信。
那是一条求救短信,号码竟是他的号码。短信内容只有短短的三个字,【妈,救我】
可他的手机早就被关子强他们夺走了。这短信是他关子强发的?还是许星灿发的?他不得而知。可他好像恍然明白了什么,又绝望地陷入了什么境地。
他抱着手机蜷在地上恸哭。悔恨第一次如浪潮铺天盖地裹挟,他原谅不了自己。
……
回坞镇办好顾沄的葬礼后,许星河回到许家。
顾家二老本意是想让他留在坞镇的,可许星河执意要走。
顾老劝说不动,甚至疑他嫌贫爱富,气急生怒重重掴他一掌。
“那你就滚!你不是姓许了么?那就滚回去!别再来我们家!”
他神情平静,没有辩解,没有怨怼。跪在二老面前,重重地向他们磕了个头。
走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
再回到许家大宅之后,他将一整瓶安眠药吞下去。
…………
要结束了。
这一次,是真的要结束了。
他好累啊……
他这些年,风霜雨雪,踉跄冷清。走的每一步,好像都是错的。他的存在就是一种错。
好想再也不用打架,再也不用忍疼;再也不用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一天一天地数、绝望却又要饱含希望地等。
他好像看见光,那光那么刺眼,可也那么温暖,像冬天里最炽热的火焰。他看见顾沄在光里等他、唤他的名字。她朝着他微笑。
然后他也朝着那片光奔过去,异样的温暖和轻盈将他包裹,他从未有过一刻感到如此幸福和轻松。
然后那阵光芒的最后,他听到一阵暴怒的呼喝。像是有人拽住他的衣领,他的全世界都在摇晃,他感觉自己就要破碎掉。
“许星河!”
“你给我起来许星河!”
“你起来!你起来!”
“你不许死!许星河你听到没有!我不许你死!”
“许星河你给我醒过来!”——
……
他再醒来,他人已经在医院里,沉重的呼吸机压得他脸上钝痛,洗过胃后的难受让他恨不得立刻死去。
许家人围在他的床边,一声一声地劝解他、关心他。他已无所谓那些关心是真是假。许星灿也一脸担忧又幸慰地在他的床边放了一束花。
等到许家人都散去后,许星灿缓缓蹲在他的病床边,脸上是浓重的恨意与憎恶。
“真可惜……”
“你怎么就没死了呢?”
他只默默地看着他。
……
他一直不知道是谁救了他。但不管是谁,似乎都不重要。那日之后,许家一半以上的佣人都被遣散换掉,据说是许星灿所授意的。
他明白他该是气那些人救了他。他从来都是许家人口中一个脏污的禁.忌,就连救他都成了一种罪过。
他离开了许家。
走的那天,他什么都没带,孤身一人单单薄薄,不知该去哪儿,就在南川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他没有吃的、没有钱,于是就流浪。困了,随便找一个角落就睡了;饿了,随便找别人吃剩的东西就吃了。他是这世上最渺小肮脏的一缕浮萍,没人在乎他的死活。
直到某天,他路过夜风俱乐部。
他什么都不会,只会打架,也只能打架。
于是他站上了夜风俱乐部的擂赛台,一场一场地打,不要命地打。
他打得越多,赢得场次就越多,得到的奖金也越多,传出去的名声也越来越厉害。
不少搏击手都闻名而来,只为了和他打上一场。
他似乎恋上这种疼痛和不要命的感觉,想着若能这么死在擂台上也未尝不好。起码在这一刻,他的存在还有意义。
是高鹤鸣看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偏激不要命,担忧他会出什么事,不顾他的反对,强行将他拉回家。
他起初不愿留下,总是想走。可每次走,高鹤鸣身边的保镖总能精准无误地将他找到,又押回来。
他们兄妹俩带他去医院,给他衣食和地方住。他想,就这么留下也好。他会做力所能及的事就当做报答。
高鹤鸣说:“学还是要上的。这样,我供你上学,你平时空闲就来帮我,等赚钱了,再来还我,就算报答。”
……
去新学校的前一天,高鹤鸣让高妍带他去买几身新衣裳。
在商场挑选的时候,高妍兴致勃勃,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他什么都无所谓,任她选她喜欢的款式。于是她极开心地挑选了几款,问他:“你要什么颜色?”
那一刻他微顿,下意识想指向黑色,手伸出去的刹那又停住,最终说:“白色吧。”
高妍便笑,“原来你喜欢白色!”
他只弯了弯唇,没答。
……
他之前那些年,一直生活在黑暗里、藏在黑暗里。
他的脏污腐烂渗刻在骨子里。可从今以后,他不想再藏了。
人都说,断了软肋,要么死,要么强。
他死过了,所以干脆就在这片泥泞地里爬起来,拾起七零八落的自己,迫着让自己变强。
他不喜欢白色。
只是白色,能让他看清他身上每一条伤疤,每一分血迹。
他会记住他流过多少血,记清楚。然后,尽数报复回去。
往后的每一天,他再不会忍什么。若有侵犯,他会——尽数报复回去!
……
第70章 070.天亮 往前走,一直走,别害怕……
夜幕降临, 窗外的雨停了,玻璃窗上的水雾零星倒映着屋外的霓虹。
林落凡一直沉默。
许星河仍在单膝蹲在他面前,脸上的神情很淡。他似乎说得是别人的故事, 情绪平静得如一滩死水, 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
林落凡看着他。
她眼神有些空洞,像是在看他, 又像是想透过他看到他内心深处更多的什么。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又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同他一般发白。
过了很久很久,她从他脸上略偏开视线。她像有些无措, 闪烁着目光向四周看了看, 又微微环抱住自己, 静了会儿手撑着地面跌撞站起来。
许星河跟着她一起站起来。
转过身背对他, 林落凡一直压抑着的某种情绪才像是压抑不住, 她手背压住嘴唇眼眶略微泛红。
许星河看着她的背影。
“你……”隔许久, 他唇角微翕。开口的嗓音极其涩哑。
“天不早了,你好好休息, 我……先走了。”
他该说的, 不该说的;愿说的, 不愿说的,都已经告诉她。
全无保留。
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了。
就让选择权都由她。
又默默望了她背影几秒, 他转身。
就在他手放在门把手上就要开门的时候,林落凡突然疾步冲上来,只身将他与门隔开。
他微怔。只见她伸手一拨直接将门反锁, 微红的眼深深盯入他眼底。
“留下。”
淡淡说了这两个字,她不再看他,径直从他身边擦过走向屋里。
-
林落凡的“留下”, 是让他留下过夜的意思。
后半个晚上,林落凡就将自己锁在卧室没再出来。许星河收拾好玻璃碎片,也坐在客厅沙发上沉默。
直等到临睡前,许星河到卫生间,打算洗漱一番。
简单漱口洗过脸,许星河手掌不自觉碰了碰左肩,微抿唇。
林落凡咬得那一下着实有些狠。他不动的时候已经不疼了,可只要稍碰,就有种刺刺的疼像针尖刺着皮肉往里钻。
他抿唇忍了忍,还是解开了两枚领口,稍褪开些看了看。
左肩的锁骨下一寸,有两排牙印。已微微结痂,周围的皮肉泛着红,明显已经肿起来。
卫生间的门这时突然响起开门声。
他一顿,迅速一收衣领回头。
林落凡站在门口。
她静静把着门站着看着他,面无表情。许星河以为她要上卫生间,与她对视两秒就要往外走,“我……”
话没说完,门又“砰”地一声被关上了。毛玻璃外她的身影已经远去。
他微愕。
略迷茫地收回视线时,他才发现洗手台上多了一样东西。心不禁然漏了一跳。
外伤药膏。
-
从卫生间出去,林落凡卧室的门已经打开了。
灼白灯光如水从她脚下铺泄而过,她就抱臂倚在门口,看着卫生间的方向。
出门看见她,许星河稍顿。那管药膏还被他握在手里,他不自觉地握紧了道:“不早了,我……”
“过来。”林落凡却说,“在这屋睡。”
她说着侧了侧身,为他让路,一瞬不瞬盯着他示意。
许星河站在原地半晌没动,“我睡沙发上就……”
“过、来。”她又一字一顿说了遍,眉眼里的冷艳是种执拗的不容回绝。
垂睫轻叹了一口气,许星河不再坚持还是走进屋。
林落凡的这间房间很冷硬。确切的说……是林西宴的房间风格很冷硬。
屋内的床单和窗帘都是带有浓重科技感的灰白色调,墙壁是银灰色的,白炽灯光是偏蓝的冷白。
走进去,许星河在床的一角坐下。林落凡随意抓起床边的睡裙,“你先睡,我去洗澡。”
她旋即转身出门,又将卧房的门轻轻阖上。卫生间里很快响起水声。
许星河就默默听着屋外那阵隐隐约约的水声,微阖眼。片晌有些疲倦般缓缓在床上侧躺下来,静静望着窗帘的一角沉默。
不过多久,卫生间的水声停了。
许星河的心跳也仿佛微缓了一瞬。
又过了大概几分钟,他身后卧房的门开了,她的脚步声走进屋内。
不多时,他身旁的床微陷下去一块。是林落凡上了床。
许星河不自觉微蜷指尖。
被子一阵窸窸窣窣地细微动静,很快身旁的她不动了,应该是已经躺好。许星河背对她,正思忖着要不要转过身去正对她,只听她那边的床头开关“咔”地一响,眼前骤地陷入一片黑暗。
他的心脏也在黑暗的瞬间沉了一沉。
那短短的几秒内,许星河感觉到很多。他感觉到深海的海水将自己吞没;感觉到成千上万条黑色将他整个人攀延缠裹;他感觉巨大的山从天而降向他压过来;感觉整个人正往一个无底的深渊簌簌下坠。
他身体不自觉地开始微抖,呼吸也微微紧促困难起来。他蜷起身子缓缓深呼吸,拼劲全力让自己的动静放到最轻,咬紧牙不令自己发出声响。
“怕?”
一只手臂这时突然从身后伸来环抱住他的腰,她的身上还带着沐浴后清爽的水汽,身体柔软地贴住他的后背。
许星河一僵。
他说不出话,身体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厉害,他紧闭着眼额角已经有汗渗出来。
“落凡,我……”强压了很久,他最终还是爬起来,涩声,“我还是去……”
林落凡迅速跟着他坐起来正面抱住他,没让他走。
“星河。”她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手掌轻抚着他的头发,轻声说:“黑暗是不会吃人的。”
感觉到怀里的这具身体浑身冰凉,她不自觉更抱紧他一些,道:“吃人的,是那些只能让你看到黑暗的人。你放松,睁开眼看一看我,不会有事的。”
她稍坐直,双手轻捧住他的脸颊,额头与鼻尖同他相碰,一声一声道:“深呼吸,放松……看看我,相信我……”
许星河的呼吸急促又滚烫。
闭着眼努力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他冷汗涔涔,大脑里已经有无数的黑色光点在不断闪烁。
他咬着牙,拼命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然后,迫使自己睁开眼。
感觉到他睁了眼,林落凡同他稍分开了些。
黑暗里,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一线十分微弱的光亮。还有她的眼睛,夜色里是种幽淡安静的亮。
他就直直看着她的眸,错乱的呼吸渐缓。
林落凡对着他微笑。
又过了许久,他的气息终于彻底舒缓。他双臂撑着床面低头,整个人仿若被水洗过,虚弱得不堪一击。
林落凡抚着他的脸颊,又上前将他揽在怀里,轻拍他的背。等他彻底平静,说:“明天,跟我去个地方。”
-
第二天凌晨,许星河是被林落凡叫醒的。
凌晨四点的夜,天还没亮。城市的街道空荡冰凉,连星星都已沉睡。
机车在城市静寂的街头轰啸飞驰,像抹抓不到的夜风,在夜色里急砺前行。
林落凡带许星河去了江口。
陵江江边风冷雾浓,连隔岸的灯火都已熄灭了,只有天空零星缀着两颗星。
今夜没有月亮。
站在陵江边岸时,许星河还心有不解,“怎么到这儿来?”
她只淡笑,同他并肩而站望着江岸遥远的另一端。然后轻按住了右耳里的无线耳机,“OK了。”
他微诧,侧眸望了她一眼。
轰!
下一秒,却是一片光亮在眼前闪过。许星河一愕,下意识抬头看向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