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绮瑶见春春神伤,乃道:“说起来你比我长一岁,不知往后有何计划?”
春春以为刘绮瑶要赶她,猛然摇头,道:“我只愿服侍姑娘,有个安生之地便知足的,还能有何计划?”
“傻瓜,以前我每每教你们四人读书、识字和算数,且你的女工和厨艺一样不差,到哪里都能凭这些本领过好生活,更别说安生之地,你若需要,我大可以置个院落给你,那是很方便的。以后你也该嫁人,有自己的夫君、孩子和家的。”刘绮瑶淡淡一笑,“我适才那样讲,是因为等阿舅阿婆归来后,我和三郎要北上临安,你可愿与我同去么?若不然,你也该算计算计,到时才不至仓促。”
“原是这样,姑娘唬我一跳,只以为你要赶我去的。”春春耿直地说出心中的话,悲喜交集之下,她的眼眶都湿。了,“不论姑娘去哪,春春都要跟着的,如今你只比我家人还亲,即便以后我嫁了人,姑娘也留我继续服侍你罢。”
春春自十五岁起便开始跟着刘绮瑶,今已进入第七个年头,做事是最令人放心的。
“你有这样的心,我最高兴不过,当然会如你的愿。你且去看看昨天家带来的衣裳他们可洗好没?我写字想要静静的。”
春春答了是,擦了擦眼睛,离书房而去。
刘绮瑶回想了想昨日赵忆桐在书中所言,乃提笔开始书写
刘绮瑶起笔于四月初。
见字如面,妹妹日前已接到姐姐音书。今时泉州枇杷已全然消退,只怕你临安新家中的枇杷应黄了的。
越加临近夏季,石榴如火红,荷香亦日渐浓郁,甚或可见花骨朵,犹记得姐姐是最喜白荷的,往年每至夏日,你我每每一同泛舟姐姐家园池中荷花中间,那笑声,那话声,今依旧回荡耳畔……
提笔心头每易浮旧事,只如今,旧相识难逢。
姐姐,我有一佳音相告,许是不日我将与夫君北上临安,若成行,妹定当寻访姐姐,那上元节之夜的谈天,竟是灵验了。
实不相瞒,我与姐姐二哥日前曾于晋江边上再遇,在他言中语里,我亦有所察觉,然妹妹一来已嫁为人妇;二来心属夫君;三,我亦不曾对赵二哥有何偏见,因而亦无误解一说……
妹妹自认与赵二哥无缘,因而那日已劝解他看向更广阔的世间。赵二哥乃人中之龙,自有福缘,他日必遇佳偶。
在此,妹妹感激姐姐告之。劳姐姐忧心,不甚惶恐。
进入全新的家庭之中,多有不适之处,未知姐姐如何感想?以前家父每每考问我的志向,我十年如一日回答他,我愿如同那李太白一样游遍五湖四海、踏遍大江南北、看遍世间人情……
“只可惜你非男儿。”我父亲同姐姐都曾与我说过此话。
只那时,我竟不以为然,觉女子又未为不可,今时方发觉,我尚未高飞已被家庭所缚,只当作一个美梦罢。
如今,我只期盼能早到临安,与姐姐重聚。
就此搁笔,姐姐珍重。万万珍重。
泉州。阴天。
书信过程中,刘绮瑶犹豫再三,最终并未将画像之事相告。她想,赵姐姐正为她夫君之事烦忧,没有帮助的事情,不提也罢。
确是,那到了临安的赵忆桐其北上之路可谓波折不断。
起先是所携带的嫁妆,由于沿途海上风雨不断,到达临安之时,她的所带之物,潮的潮,湿的湿,大半都不能再用,包括她的嫁衣。
赵忆桐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见所带之物遇此不测,不禁感伤落泪,任凭她叔父和大哥赵忆棠如何劝慰,只觉这是一个不好的开端,越想越多,越思越深,直至大婚之日,精神亦没能振作。
好在她叔父的一位妾室十分精于妆饰,加之赵忆桐乃花容月貌,因而在大婚之日她才不至于黯然失色。婚礼尚算如意,她所嫁的赵停泊与他父亲不同,乃是学武的,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对赵忆桐陪嫁未多做计较,只是被其他家人族亲非议乃在所难免。
赵忆桐见她夫君心胸宽广,是个豪放之人,且对她呵护有加,渐渐地便才恢复过来,然开心的日子不过几天,赵停泊便接到调用的圣旨,令才缓和过来的赵忆桐心中复又蒙上灰云。
二人自赵停泊接到圣旨以后,只恨不得时时刻刻在一起,然她夫家亦是大族,家里应酬、琐事不断,令他两个能独处的时间更弥足珍贵。
因而赵忆桐便自告奋勇,欲同她夫君一同前往襄阳府,奈何无人答应。
婚后,她大哥要南回泉州,赵忆桐便趁她夫君外出应酬之时,给她父母写了家书,因时间有余,又给刘绮瑶也书了一封。
赵忆棠离开临安,启程南下,时隔几日,赵停泊亦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西去。
三月底,赵停泊夫妻在临安城外惜别。
“娘子,待那边情势稳定,我自会回临安接你。”
“二郎,保重!我等你归来。”
赵忆桐隔泪望着驾马西去的夫君,久久无法动弹。
尔后,她仿佛又重回到闺中生活,赵忆桐每日重复着看书、思念;弹琴、思念;绣花、思念……
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活多寂寥,思念丈夫之余,亦时常想起家乡、故人。
她与赵停泊不过才分开数日,却如同过了数年,竟消瘦了许多,因而她寻思着融入这新家庭的方法,唯如此,方能度过漫漫长日。
泉州的刘绮瑶写好了信,后将其封到细竹筒之中,并粘胶在盖头出贴上一张封条,写上“参知政事赵府,赵忆桐”,然后令春春交予小厮带回家去。
刘家族中每常有人去临安,或公务,或营商:运茶、运盏、运米北上,因而捎信很是便宜的。
她见已接近午时,料想李都匀即便一夜不寐,此时亦已应当起床,因而折回院中,欲去找他为自己画像。
然后回到屋里,只见李都匀仍旧睡得香甜。
她不忍吵醒他,乃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他的睡颜,忽一阵倦意席来,她便合衣伏在李都匀腿。上,连被子亦未盖,转眼便入了梦乡。
第22章
李都泰此次告归南下泉州,一是为了参加他弟弟的婚礼;二是久未归乡,乃欲同时看望父母、祭拜先祖;三是带他那积郁的妻子散心,连同自己也需要休息一段时日……
他在泉州待了几近一个月,方携妻子与他父母和仆从一同折返临安,北上行程因途中顺风顺水,不过+日便回到了京城。
李都泰自他+八岁随他进京任职的父亲一同到临安,此后+来年都未曾再离开过,即便后来他父亲调职到泉州,他亦只身留在京城,直至高中状元,被赵亲王榜下捉婿,与赵溪恬成了亲。
从泉州返回临安家中,李都泰安置好父母,第二日一早,他见父母尚未出屋,便只交代管家,让他安排侍从好生照料二老,不得有差池,便不顾自己旅途疲累,以及失子之痛,急急归职。
李都泰在官场之中以清正廉明、克忠职守、不徇私情私利而得到重用,乃从两年前便开始出任临安市舶司提举。
因告归多时,李都泰一经返职,不免事务缠身,接连多日,早出晚归,连自己都顾不上,常常废寝忘食,更别说承欢于父母膝下。
他妻子乃是不经人间烟火的亲王之女,+分不善料理家务,幸而她有一个得力可靠的名唤保佳儿的女使,家中方才不至乱套。
那李老爷和李夫人已年近花甲,且李老爷身体近年来一直不太好,亦不知是水土不服或是旅途劳顿,到了临安之后乃旧疾复发,调养了将近+天才渐渐缓解。
李夫人因使不惯李都泰的家仆,照料李老爷总事必躬亲,接连多日,亦已将累倒,乃不由得私下寸他丈夫抱怨:“何苦来哉?千里迢迢而来竟是这般景况,咱们的儿子早献给了国家,还能指望什么?不若好生待在泉州,亦不至如此辛劳。”
李老爷因在病中,心中脆弱,亦觉得他夫人所言极是,便道:“待我再精神些,你我还是早早回泉州去罢。”
李夫人早有了归心,听了此言,心中方宽慰了一些。
赵溪恬不惯与人相处,亦不太懂得如何孝敬公婆,加之自己亦时常抱恙,每常自顾不暇,不免疏忽了二老。
如此又过了几日,李夫人见李老爷已无大碍,两人便合计,谎称不适应临安,亦不放心李都匀独自在家,要择日南下。
赵溪恬是个没心机的人,寸此信以为真,她亦不多做挽留,只令保佳儿安排下去,待李都泰得知之时已安排好客船。
李都泰忍不住在他父母跟前责怪赵溪恬:“如此紧要事情亦不事先与我商量?想是你照料不周,爹娘才要回家的。”
赵溪恬此时方料想到许是仆从照料二老过程中懒怠、懈慢,自己寸此一无所知自是失职的,因此虽然委屈,却不争辩、不解释,然又觉得自己乃千金之躯,难不成要让她去亲自照料二老不成?只道:“阿舅阿婆,息妇是个不周的,你们若遇了什么委屈,一并说罢,我自会改!如若是有仆从不服、犯上的一并道出,今日他在家一并料理了,那些不做事的,留着干什么?”
李夫人道:“息妇,并非全然如此,紧要的是,我和你阿舅上了年纪,换个地方,不论饮食、气候竟无法很能适应,我们才决意回去的。”
“父亲、母亲怎匆匆就要走?”李都泰一脸愧色,“我只想着将你二老接来身边,以尽孝道的,怎料连日公务缠身无暇他顾,孩儿愧寸父母的恩情。”
这几日港口截获了几艘违规的船舶,李都泰更比他刚刚归职之时忙上几倍,在家中连他的身影都见不到,别说孝敬他父母。
李都泰自知赵溪恬的性格,因而这日午后才特意抽了时间,欲带他父母游园散心,不料却得到这样的消息。
“你亦不必自责,为官当以职务为要。”李父沉浮官场半生,自然知道那身不由已的无奈,因而宽慰他。
只是李母这些日子以来因备受冷落而颇有微词,道:“大郎,在泉州你乃说与我和你爹爹到这临安享天伦,殊不知竟是幌子,换得你在族亲面前的名声,只我们到了这里,莫说屋清瓦冷,连要传个郎中亦要几经周折,你何苦将我们千里迢迢骗来,倒不如任我们留在泉州,全凭命运眷顾罢。
“你忙我亦知道,只是若为了公事,疏了家人亦不可取。你娘子是很需要陪伴的,你二人才经历了那般痛苦,最是需要彼此的时候,断不可各自强撑,互相挟持才好走过这坎儿。”
李夫人后面的话说到赵溪恬的心里,她想起那里去的孩儿,不由得又一阵心痛,几近难以喘息,再无暇顾及婆婆言语抱怨自己家事上的疏忽。
“孩儿该死,竟让母亲如此操心,又在这里受了这等委屈,”李都泰被他母亲的说得抬不起头,“那何管家事情未做好,我命人叫了他来,当面让他向二老谢罪,若再令爹娘委屈,便连他也一同换了。”
“何苦?仆从之事不必费事声张,回头你自令管家调度即可。我与你娘已决心回乡,人老了,离家太远心总是漂浮着。”李父道。
“我与你父亲想着与你聚少离多,方才同你北上,料不到你公职竟如此繁多。”李母觉适才话说的有点重,见李都泰为难心不觉便软了,“我们上了年纪的,余生就图个轻松,泉州有你弟弟妹妹,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们。”
“爹、娘,孩儿不孝,未能尽子职,今日便受孩儿一拜,以答父母之大恩赐。”说着乃起身,走到他父母的座位之前,亦不等仆人拿来垫子,便恭敬下跪礼拜。
李氏父母被李都泰突如其来的行礼弄得不知所措,李父道:“你快起来罢,忠孝两难全,你受国所托,自当以职务为重,如今你尚年轻,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定要尽心尽力、爱惜自己的声誉!”
李母将他拉起来,内心只觉得老话说的是,孩子越能,离父母越远的。
“孩儿定遵从父亲教诲。”李都泰起来,又在他父母身旁坐下,“父亲,有一事,我虑了许久。”
李父看他一眼,点头允他说下去。
李都泰便道:“如今三弟也已成亲,然尚一事无成,早些年他在临安学习,不论甚么,他都是有天赋的,亦小有成绩,未料时隔五六年,据我观察,如今他不论学习、或是字画,居然与他在临安时别无二致,全无所进。因而我想,不若让他到临安继续学习,勤学苦练方不至继续荒废下去,指不定将来可成。”
李氏夫妇回到泉州这些年里自然知道李都匀不学无术,恣意生活,早前尚偶尔监督逼迫他勤奋入举,然见他不爱,只专心字画,且又有留他在身边的私心,便放开不管,任由他自由作为、到处玩耍,只要他没做出格的事,乃不+分管教。
“为他的学业,我与你娘早已伤透了脑筋,我且再问他意下如何罢,若他执意不肯,便算了。你我都是为官之人,肩上的担子、官场的险恶最清楚不过,我见三郎逍遥自在,便每常觉得,让他随他的性子去走自己的人生亦未尝不可,因而近年来才放纵了他。”李父说完,叹息一声。
李都泰听了,陷入沉思。
李母看着沉默的父子二人,道:“若三郎来了临安,我们泉州的家可不是冷清了么?我日前还想他成了亲,因而家里将要热闹起来了的。”
“妇人之见!我们断不可为此束缚了他。明日我先书信一封,先捎回泉州,待我们到家时,三郎亦该想清楚了自己想做甚么的,那时便看他自己的选择。”李父道。
李都泰见他父母意见不同,便不再多言。
隔日,李父果真书信一封,先托南下的商船将信捎回去。他夫妇二人又在临安逗留了几日。赵溪恬命保佳儿为二老准备了回程的用物,同时令郎中为李父备好了药,以防万一。
及至开船那日,原本说要为父母送行的李都泰因为港口又截获一批违禁货品,事态紧急,直忙得他将送行之事忘记,二老一直盼到船之将开仍不见他踪影,赵溪恬见二老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愧疚,道:“阿舅阿婆,想是李郎被事务缠住了的,二老且上船罢,等不到他的,他忙起来心里眼里只有公务。”
李母将赵溪恬引到一旁,道:“息妇,有些话此前我每欲说,却不便道出。此次一别你我能否再见亦未可知,因而今日我便将那装心里许久的话说与你:生活中力不能及、无可奈何的事情若发生了,再多作计较只会错过眼前,我知道去了的无可替代,然你要知道,去了的再无法回来,只自己,自己是最不可辜负的,这才是头等紧要之事,那孩儿既无缘与你在人间做母子,就放他去吧,断不要为了离去的疏了自己、放弃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