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隔了一天,天晴起来,融雪中的日光全然没有温度,冰冷异常。
这一日李都匀到画院去了。刘绮瑶在院子里走动,那时雪将融尽,她只觉得雪和雨不同,下雨时天地间狼狈,而雨后世界则是洁净的;而下雪却刚好反过来,飘雪时分目之所及凄美无比,融雪时却到处都是狼狈的、邋遢的。
她想,大约是这洁白的雪遭人践踏的缘故,而那雨水人是踩踏不到的,会渗进土地中去,雪却没那么快消逝。
“春春,午后我们去笑春风罢。”刘绮瑶道。
春春听到,连连摇头道:“姑娘风寒初愈,不易操劳的,那笑春风自由孟大哥打理,姑娘亦不用亲力亲为。”
然刘绮瑶心意已决。
第71章
此前,皇宫中天下朝临安活动结束之后,那些画作,皇帝挑了一些自己留下来赏给宫中的人,其余的分别赏给了众臣。
因淳熙帝看李都匀的那一幅《天街夜色》时想起与他爱妃初遇的夜晚,那时他们亦是年纪轻轻,且初遇恰亦在上元之夜,如今他与那妃子已阴阳两隔,因念起往日种种,他便特意嘱咐侍从将那《天街夜色》挂到书房。
淳熙帝因膝下无长成之女,他乃收了一个堂兄家的女儿做养女,后在她及笄之年封其为明月公主。因明月公主是他已离世爱妃的姐姐所生,且她的身量与他的故人颇为相像,且她性格温婉、平和,故而对她很是宠爱,闲时每唤她入宫陪他下棋聊天,或者写字时令她为自己研墨。
明月公主名唤赵悯,是赵忱的同胞妹妹,他兄妹二人是时常在宫中走动的。
淳熙帝得了那画没过多久,便是赵悯的生辰,那一日她拜过自己爹娘,特意进宫看望淳熙帝,因觐见的地方是在书房,明月公主恰巧见到了《天街夜色》。
那时淳熙帝刚刚阁下笔,他写下的字墨迹犹未全干,一抬头只见明月公主静静地望着画中的男女,她的侧影又令他再次想起他的爱妃。
“皇叔,这画儿是近日所得么?”因赵悯长大之后才被收做养女、封为公主,私下之时她并未改称谓,人前只如同其他皇子一般称淳熙帝为陛下,亦未入住宫中,淳熙帝并不为此介意介怀,“上次来并不曾见到,画得好一对眷侣,上元之夜相遇,似自带着唯美气息。”
“悯儿好眼力,这画是日前画院组织画展时我特意留下的,听闻是一个才入学不久的画学生所作。”淳熙帝从书桌前走了过来,又再次看了看画。
“想必是心怀温柔作的画。”赵悯收回目光。
“悯儿,今日是你生辰,你喜欢我便将它转赠与你。”
“多谢皇叔厚爱,只是悯儿愧不敢受,想这是皇叔喜爱的。”
“我喜欢的的东西多得是,我送你,你收下便是,且十八岁生辰是个大日子。”淳熙帝温和地笑着,“你和嘉国公主是同岁,若她还在,想亦是与你一般身量了。”
“确实如此,永嘉姐姐与我的生辰相隔才三个月。”赵悯小时候与永嘉郡主一同顽过的,自然记得她。
“这天像是要下雪,你早些回去罢。”淳熙帝道,并令侍从将画装好。
“悯儿告退。下次再来给皇叔问安”赵悯行了礼,别了淳熙帝。
及至回到家中,恰赵忱亦给她带来生辰礼物,是两盆开得正好的茶花。
“四哥,今日我进宫了。”赵悯说道。
“我知道,”赵忱看着他妹妹,“你进宫有何稀奇的事情么?”
“亦没有甚么稀奇事情,只是皇叔送了我一幅画,你要看么?”赵悯回答。
这时天刚擦黑,外面纷纷洒洒飘着雪花。这一刻正是此前李都匀掀开笑春风门帘走进去告诉刘绮瑶下雪了的时分。
“我在画院天天看画,又不是什么稀奇的,算了罢。”赵忱并不太有兴致。
“你不看就算了,只不过我要告诉你这并不是画院中那一类刻板的画儿,画中的故事是很生动的。”赵悯正是烂漫的年纪,自然喜欢这种情感见长的画作。
“既如此,我是非看不可么?”
“谁敢逼四哥?”
“快拿出来罢,你亦不用跟我故弄玄虚,什么样的画我没见过。”
赵悯见她哥哥终于想看画了,便命侍女将画取来,在桌上铺开。
赵忱凑过去一看,说道:“我当是什么宝贝的画儿,竟然是这一幅!”
“四哥言下之意,像是看过了。”赵悯疑惑地看向他。
“我当然见过的,这是画院选送皇宫里的画!”赵忱笑了笑,“我不只见过这幅画,我还见过画中的男女。”
“四哥莫不是诳妹妹的?”赵悯听他所言,一时不能信以为真,除了画像,这纸上之人向来是遥远的。
“我诳你做甚么?”赵忱轻轻敲了敲他妹妹的脑袋,“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们,那亦不是什么难的事情。”
“四哥是当真的么?”
“我几时骗过妹妹?”
“那我们去罢。”赵悯对画中的人越看越好奇,如今听说能见他们只想一睹为快。
“你自己看看外面,在飘着雪的。”说起来,赵忱此时亦很想见刘绮瑶。
“四哥,你告诉我,现实中的这对男女与这画上的相比,孰美?”
“我单只告诉你,画中的女子不及现实中的零星。”
“世间居然有女子能够入四哥的法眼了么?”
正可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忱的心只咯噔一下,默默心中回答:“我只怕是一见绮瑶姑娘要误终身的。”
赵悯见她哥哥在发呆,又问道:“那四哥几时带我去见他们,你和他们熟悉么?”
“画中的男儿是叔父新收的徒儿,我和他见过几次,一同喝过两次酒,勉强算熟悉罢,等雪过天晴,我自带你去。”赵忱答道。
“四哥一定要言而有信!”
“那是自然的。”
“四哥,其实今日还有一事,亦不知是不是我们父母从中作梗。”赵悯说完,叹了一口气。
“什么事情?”
“今日皇叔说,要是下月上元节之后我二人还没选定意中人的话,他便要为我们赐婚!”赵悯的语气很是沉重。
“此话当真是皇叔所说?!”赵忱一惊。
“当然是真的,他让我将话亦传达给你,说给我们一个多月时间自己择亲。”赵悯皱着眉头,“这选亲又不是买东西,一个多月怎么可能够呢?四哥,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赵忱表明平静,内心亦是烦恼不已,“我看我们去月老祠拜一拜,好速速求得意中人。”
“都这时候了,你还说玩笑话!”
“妹妹别烦恼了,且以不变应万变罢,说不定皇叔能为你选一门好亲。”
“四哥,你呢?你相信皇叔会给你选一门好亲么?”
“当然不!”
“那你要如何以对?”
“现今,我们各自求多福罢。”赵忱道,“妹妹,我先回去了。”
“四哥别忘了你说过要带我去见画中人的!”赵悯望着赵忱离去的背影,道。
“等到天晴之后,我便带你去。”赵忱背对着她答完,身影没在雪夜之中。
……
雪后天晴那一日,及至午时,日光终于有了一点点暖意。刘绮瑶用过午膳,换了一身好看的衣裳,带着春春,携着夏夏,先去见了赵溪恬,话了一会儿家常,便拜别,出门之后三人慢步往笑春风方向而去。
雪后的日光分外明亮,天色纯蓝,及至这时,雪已几近化尽。
到了笑春风,进到店中,刘绮瑶见孟聚宝正在长桌前看画,旁边站着一个约摸三十几岁的男子,他左后方立着一个厮儿,她想着应是带画而来的画师,最近,因为刘绮瑶印了一些笑春风经营要目的宣传图册,雇了人到文人墨客寻常聚集的地方派发,带着画作前来洽谈代售合作的画师渐渐多起来。
刘绮瑶还未走近,那孟聚宝便从画桌上抬起头,道:“三娘子,这位客官带来两幅山水画,你看能不能收下?”
“是要卖与我们还是代售的?”刘绮瑶走近他们。
那客官见刘绮瑶年纪轻轻,一时间难以相信眼前的中年男子居然在询问他的意见。
“代售的。”孟聚宝答道。
“既如此,便由孟大哥决定罢。”刘绮瑶说完,环视了下店内,发现才两三天没来,此前空出的展位已挂上了新的画作。
一会儿之后,孟聚宝送走了适才那位画师,他才叹了一口气,道:“那画师定的价格过高了,名不见经传的画师作品,加上这画的品质只能算中等,然是个不听劝的。”
“随他罢,我们的规则是一个月售不出去,他需要继续代售则要缴费,到时他若缺银钱自然会听从我们的定价意见的。”刘绮瑶道。
“三娘子说的是。”孟聚宝道,“对了,日前那位买米襄阳和三郎君画作的客官已派人送来汇票,并将画取走了。今早我亦按你的吩咐,将足额的银两送到那两位姑娘家。”
“辛苦孟大哥。”刘绮瑶说着,忽听到客人进店的声响,她与孟聚宝停下交谈,一齐朝门口看去。
进来的人正是赵忱与他的妹妹,他们身后跟了好几个厮儿和侍女。
刘绮瑶只见赵忱一如往常地挂着他招牌般的笑脸,只不知他身旁哪一个年轻优雅的姑娘与他是何关系,她同赵忱一样,直向自己看来。
愣了一下,刘绮瑶便迎了过去。
“绮瑶姑娘,我们又见面了。”赵忱道。
“赵大哥,欢迎光临敝店。”刘绮瑶回道,心想他果真是会找到笑春风来的。
“事实上,今日我们除了来买画,还为一件事特地前来。”赵忱道。
“赵大哥不论所为何事,请你们坐下慢慢说罢。”刘绮瑶说完,对赵忱身旁的那位姑娘淡淡一笑,尔后带着他们上了二楼。
店里烧着炉火,是很暖和的。刘绮瑶引他们到了待客间,道:“赵大哥,你们请坐!”
才坐下,赵忱问:“李兄弟没在店中么?”
“三郎近日来在忙着作年画,故而没能来。”因刘绮瑶见有一位女子一道与赵忱一道,且日前她已将同赵忱之间所发生之事说与李都匀,再见到赵忱,她已不再似往常那般慌乱。
“对了绮瑶姑娘,这是我妹妹,名唤赵悯,只不知你二人谁大一些。”赵忱说着,看了看自己的妹妹。
“我乃属羊,六月的。”刘绮瑶望着赵忱的妹妹说道。
“我乃属马,是年尾的,看来比妹妹大半岁。”赵悯回道。
“那我该唤你姐姐的。”刘绮瑶只觉得她的笑容比赵忱的看起来亲切许多,“如此说来,姐姐岂不是最近的生辰么?”
“是,刚过了三四天。”赵悯答道。
“绮瑶姑娘,我今日是特意带我妹妹过来的。”赵忱道。
正说着,春春端来了热热的茶,分别给大家呈上了。
“赵大哥,悯姐姐,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武夷茶,是直接冲泡的,并非点茶,请二位试试罢。”刘绮瑶道。
赵家兄妹闻言,端起小茶碗,赵悯轻轻嗅了嗅,道:“这茶,香味暖暖的。”说着,轻轻呷了一口。
“这样煮的茶,别有一番滋味。”赵忱道。
“对了,赵大哥你适才说今日是特地带悯姐姐过来的,不知所谓何事?”刘绮瑶亦喝了一口茶。
“我妹妹日前——”
“四哥,你别说了。”赵悯打断了她哥哥的话。
“我偏要说,”赵忱笑道,“她日前看到李三郎所做的《天街夜色》,得知画中——”
“四哥,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不准再说下去!”赵悯又打断了她哥哥的话。
“明月公主!”赵忱看了赵悯一眼,“我好害怕,可我还是要说的,绮瑶姑娘,明月公主今日前来笑春风,是想看看《天街夜色》里的人,那画中的姑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刘绮瑶听着他们拌嘴,只以为他们说的是玩笑,且赵忱已说了,赵悯是他妹妹的,因而对她自称公主亦未只是笑了笑。
“绮瑶妹妹,让你见笑了。”赵悯这时已羞得满面通红。
“悯姐姐,何笑只有?那是没有的事情。”刘绮瑶看着她回答,“只不知,你怎会看到三郎的《天街夜色》?”
“我生辰那日去了宫中,皇叔见我喜欢,便将那画当作生辰礼物送与我。怎料回到家,四哥告诉我画中的典故,所以我才央求他带我来的这儿。”赵悯解释了一番。
刘绮瑶想起李都匀说过,他所作的《天街夜色》得到圣上的赏识,且圣上所赏赐的马车她亦是见了的,如今能将那幅画转赠于人的,可不就是圣上本人么?念及此,她才知道适才赵悯自称公主应并非玩笑,因而立马起身,垂首向赵悯行了礼,道:“民女不知公主驾到,望公主恕罪。”
“绮瑶妹妹莫要紧张,快别多礼罢。”赵悯亦站起来,走近她扶她平身,“实不相瞒,我被皇叔收做养女,封了个名号而已,亦无甚么不同的,你只如同方才一样,唤我悯姐姐就好。”
“多谢悯姐姐宽宏大量。”刘绮瑶这才抬起头来。
“你看你,吓到了绮瑶姑娘了。”赵忱道。
“我本来是想吓你的。”赵悯反唇相讥道。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准备离去。
三人到了楼下,刘绮瑶带着他兄妹二人在一楼走了一圈,最后他们在那一幅《刘绮奇》前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