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竟如此巧合——”
若不是可巧沈灼有这颗杂丹,岂能博得圣子芳心。
沈灼那俗修一向颇有手段,厚着脸皮笼络圣子。
只不过以沈灼修为,大约也没这份能耐。毕竟那金乌鸟乃是上古神物,凶残之极,又岂能轻易操纵。
玉府幽幽,盘膝打坐的纪雪君蓦然睁开双眼。她眸子动了动,添了几分清寒之意。
殿中两个婢女说的话,她分明已经听到了。但凡修士,必定是耳目灵敏,而且她伤势似乎也比别人想象中要轻一些——
房中一面巨镜光润可鉴,映衬着纪雪君的身影。她容貌确实极美,映衬着斗室内也增添几许光辉。这么一张面孔宛如天女菩萨般温润秀雅,动人极了。
那张脸孔,既有玫瑰娇艳,又有幽兰的娴静。她也是花园里最珍贵的一朵名花。若论身份尊贵,谁也及不上。
纪雪君一闭眼,就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个消息。听闻万幻妖域的女君塑体重生,竟重塑远古太荒之境的修为。一夕之间,罗刹女君再登高位,重掌万幻妖域。
便是上清界,竟也曾遣使贺罗刹女君塑体重生。
上清界素来清圣,本不如何待见妖族。可这十数载来,万幻妖域在女君手中日益壮大。那么清圣如上清界,也不免对万幻妖域释放好意。
这位罗刹女君却是个念旧情的人,当年夫君与她一并陨身,不得不送走了刚出生的女儿。
如今女君涅槃归来,便想寻回这个女儿,好好补偿于她。
其母已经是一方之尊,怎忍亲女过杂草般的生活。
众修不免感慨,也不知哪一株杂草有此福气。
一瞬间,纪雪君仙子般的面孔也生出一抹很奇怪的表情。那位罗刹女君,怕是找不回这个女儿。
她忽而想起之前青枝说的那句话:“不曾想竟如此巧合——”
青枝是向着纪雪君的,自然是为纪雪君打算,心里怀疑沈灼算计纪雪君。
可这个婢女的话,却不经意间刺了纪雪君的心,让纪雪君苍白的面颊忽而浮起一片血红。
纪雪君的眼神也很沉很冷。
沈灼她毕竟是身份低微,可是师弟却当众抱着她归去,还如此厚待。纪雪君自幼和萧雪元相识,知晓他生来性情冷淡,好似冰做的一个人。萧雪元本人又是心高气傲,而傲气之人自然骨子里好胜,自然会择优而选。
沈灼尚是如此身份,萧雪元又怎会对她温柔垂顾,难道——
想到这个可能,一股凉意骤然从纪雪君手指间涌来,使她凉到心底。
可她心里旋即否决,若师弟知晓那个秘密,又岂会将沈灼挖丹,萧雪元一向大局为重。
如此思虑间,纪雪君面颊上血红不觉更浓几分。
纪雪君忽而发现,萧雪元自从挖丹之后,尚未来瞧自己。
萧雪元非但没来,据说还让仙医眠宁去照姑沈灼。
眠宁医术高明,可见萧雪元对沈灼甚是在意。这份心思,上清界上下哪儿还能看不出来。
这么想时,纪雪君缓缓合上清眸。
仙医眠宁到时,瞧见软塌上沈灼,也不觉轻轻皱眉。
片刻前她才瞧过沈灼,沈灼情况又比之前更糟糕几分。
珊瑚在一旁怯生生说道:“沈医师,阿灼好似又发烧,喝不进去药。”
还有些话,她不敢说。
方才沈灼竭力挣扎想要离开,却坐都坐不起来。
一时间,沈灼又连呕好几口鲜血。倒累得珊瑚替她换衣包扎。
眠宁手掌一动,取出一只冰蟾为沈灼消热。
看着沈灼孱弱不堪样儿,眠宁也有些不是滋味。
记忆中的沈灼,总是浅浅含笑,总是快乐开朗的。
她原本对沈灼有些偏见,不过有一次,她与沈灼同去神药谷采药。一番接触下来,她倒觉得沈灼很讨人喜欢,性子也很爽快。
不过——
不过她也与纪雪君交好,有共同好友。她原本大咧咧不觉得,纪雪君也没说什么,有人却心疼纪雪君瞧不过去了。
纪仙子人品高洁,不屑媚俗,自然不像下界俗修那般会讨人欢心。眠宁如今却和这俗修结交,岂不是伤了纪雪君的心?
眠宁最初不痛快,毕竟不愿意被人管着。不过身边提点的人多了,她渐渐也生出动摇。
她也怀疑沈灼与自己结交,说不定就是为了让纪雪君不快。
沈灼并不愚笨,自然也察觉几分。
“圣子虽对纪仙子没什么男女之情,但却成了纪仙子私有之物。上清界女修绝不允喜欢圣子,否则便是品行不佳。”
沈灼那么说,更让眠宁与她疏远。
纪雪君那么一个明月般出尘人物,沈灼竟永这般恶毒心思揣测侮辱,果然是对纪雪君存了歹意。
忆往昔,眠宁心里也叹了口气。
说到底阿灼不过以小人之心揣测纪雪君罢了。便算那些言语,也是别人提点,纪雪君一个字都没说。
雪君分明因自己与沈灼交好受到伤害,却一直隐忍,不愿意放下身段去争。
阿灼气度,自然远逊色于雪君了。
沈灼毕竟是下界俗修出身。
不过现在,看到沈灼如今这副模样,眠宁也微生怜悯。
那冰蟾吸去沈灼身躯上热毒,使得温凉玉床上的沈灼也渐渐苏醒。
这一次沈灼也学乖了,知晓自己身子差,亏了算自己的。无论她有什么打算,也要先养好身体。
沈灼也瞧见了眠宁,并没有说什么。她跟纪雪君相熟之人,都无话可说。
眠宁瞧见沈灼眼底的冷漠,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她想阿灼大约将所有人都记恨上了,以为人人都是她的敌人,可见心性偏激。就算阿灼被挖了内丹,也不该如此。
眠宁是个好心肠的女修,就算被沈灼记恨,也尽心尽力照顾她。她取出两丸药,用温水化开,又喂沈灼服下。
这一次沈灼十分安分,也没拒绝,一点点的将药汤咽下肚。
一旁的仙婢珊瑚内心却不是滋味,觉得沈灼方才那么闹腾,在别人跟前反倒安静乖顺起来。沈灼这么做,岂不是故意折腾自己。
眼见沈灼这样儿一口口咽下药汤,眠宁神色也柔和几分。
“阿灼,你也不必担心,我定竭力将你治好。”
沈灼嗯了声,略顿了顿,说了声谢谢。
说到底,眠宁只是不值得结交,倒也没对不住她,更不必迁怒眠宁。现在眠宁替自己治伤,是值得感激的。
眠宁做人一向没什么架子,她服侍沈灼喝完了药,还掏出手帕替沈灼擦擦嘴角药汁。她还顺手掏出一颗桂花糖,送到沈灼嘴里,替沈灼压压嘴里的苦味儿。
一番行云流水动作下来,眠宁比珊瑚这个婢女还要服侍周到些。珊瑚在一旁叹为观止,搞得她都有些羞愧。
“圣子对你十分在意,还劳我来照顾你,他对你是上心的。”
沈灼面色僵了僵。
眠宁一心为她好,所以拿言语来开解她:“挖丹之事,也是迫不得已。便是雪君,她比你更难受。世人皆苦,你虽受到伤害,别人其实也不好受。现在圣子待你这么在意,她宁可没要你那颗丹——”
沈灼打断了她的话:“好啊,既是如此,她把那颗丹还给我。”
她嗓音还是沙哑着的:“我不要萧仙君了,我要我的丹。你说这么多,你替她不稀罕,你能替我要回来吗?”
眠宁一时为之语塞!
第3章 待她那么狠,也许连阿灼这样的……
眠宁一时为之语塞!
她本好心劝说沈灼,哪里料想沈灼居然会这么说。这些话,啊,这些话实在是太伤人了。
沈灼面颊生生逼出了娇艳的赤红,那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愤怒。
“金乌鸟那种上古神兽,便是仙主也不会轻易撩拨。纪仙子难道不知晓自己敌不过?她为什么偏偏要去?她这么做是她的事,可是为什么要我的内丹,要别人替她承担后果。”
纪雪君为什么要去,眠宁当然知晓一点。
雪君是个痴心人,如今清古大墓将启,各境修士都在枕戈备战,准备去秘境抢资源。
秘境开启可遇不可求,也是各大玄域获取物资的重要途经。纪雪君心疼师弟,也是想替萧雪元多搞点装备,使萧雪远在秘境中多得机缘。
别人都说万古妖域出了个罗刹女君,苍龙境出了个明无色,也不知这世间何时再出第三个上古才有的太荒之境修士。
罗刹女君也还罢了,同辈之中,从前萧雪元排名可是在明无色之上。
现在明无色弯道超车,也搞得萧雪元生出几分压力。
纪雪君冒险去摘赤丹果,是为让萧雪元多一份战力。如今纪雪君没能采回丹果,可心意却是毋庸置疑。
比起全心全意为萧雪元费心的纪雪君,沈灼未免显得不懂事了。
现在让沈灼这么一说,却像是纪雪君不知分寸,不自量力一样。
雪君自然比阿灼懂得多些,阿灼怎么可以这么说。
所以眠宁否认:“你说这么多,不过是生雪君的气。你有伤在身,我不跟你说。”
此刻眠宁已经有些失望生气,不愿意再开解沈灼了。何必呢,她本是一番好意,可有人却不知好歹。
然而这个时候,一片孱弱炽热的手掌轻轻按住了眠宁的手腕。
沈灼沉声:“不,我现在想要说。”
那片手掌虚弱无力,眠宁自然可以轻轻拂开。可这终究有些不礼貌,眠宁一时心软,终究也是不忍。
沈灼忍不住质问:“若是我性命垂危,要牺牲纪仙子的一颗内丹相救,她肯吗?”
眠宁又再次语塞。
答案显而易见,那自然是不能了。可是沈灼和纪雪君在上清界的地位本就不同,岂能相提并论。
沈灼颤声:“她故意的,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这话说出来荒唐,但是她感觉得到,她真心可以体会到纪雪君对自己的恶意。
纪雪君根本就是故意为之,为了令自己觉得痛苦。
可眠宁眼里,沈灼分明已经坠入魔道,开始妄想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也许沈灼心有不甘,所以徒生妄想。
眠宁终于无法忍耐沈灼,虽是无礼,她也飞快抽回自己的手。她是个善良温柔的人,只觉得沈灼想法太过于可怕了。阿灼从前的爽朗乐观,都是装出来的吗?这么想着时候,眠宁竟下意识擦了一下方才沈灼握过之处。
然后沈灼就忽而安静下来,她冷冷瞧着眠宁,已经失了说话兴致。
方才眠宁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压苦味,现在那颗糖在沈灼口中化开,徒留一片甜腻。
那种单纯善良缔造的甜腻滋味,让沈灼一阵子反胃恶心。
眠宁瞧她这样儿,心里浮起一抹不安,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可她做错什么?她一向待人善良,为人很好。当初她也觉得沈灼很好,可沈灼不是现在这个样儿。
眠宁也觉得委屈,渐渐双眸浮起一层泪水。她擦了沈灼握过的手腕一下,是觉得沈灼想法太可怕,也并不是故意的。
珊瑚将方才种种瞧在眼里,心里也对眠宁同情起来。
眠宁仙医这么一个温柔善良的人,却被阿灼弄哭了。仙君喜欢阿灼什么?大约阿灼在仙君跟前,并不是这么一副面孔。
眠宁掏出绢帕,轻轻擦去了眼角泪水。她是一个性情温婉的人,不喜与人争执,此刻也不愿意跟沈灼吵架。
接下来两人都没说话。
眠宁替沈灼处理了伤口,又留下药丹,叮嘱珊瑚怎么照顾沈灼。
她自然没有再留下来。
毕竟沈灼是眠宁无法用善良感化的,留在沈灼身边,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
沈灼静静的躺在温凉玉床上,一旁珊瑚怎么看她,她也并不在意。
沈灼不愿意做梦了,便静静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她想起许多年前,自己手握幻羽来到上清界,她是有企图。
那个企图,就是一个人,或者不如说一个梦。
当年她刚刚穿到这个世界,年纪轻,懵懵懂懂的。
那时候,她就遇到一个又漂亮,又爱笑的小哥哥。
他带着沈灼修行,踏上修行一途。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路上打打闹闹。
可惜她放在心尖的小哥哥,却是已经死了,死于最美的年华。
他为了救沈灼,挖了自己的心。在他将死之前,两个人也成了亲。
新婚之夜,她的小哥哥躺在床上,穿着大红色的衣衫。
沈灼轻轻的笑着,泪水珠子却轻轻从她脸庞淌落。
她解了对方衣衫,胸口心脏部位有着一个极狰狞的疤。如果脸贴在那儿,就听不到心跳。
沈灼吻住了那道疤,再爬上去对着少年耳边说道:“我知道你要死了,可我永永远远,只喜欢你一个。”
然后她吻住这短命鬼的唇瓣。
她不是第一次亲吻少年的嘴唇,可那一次却是最后一次。
沈灼亲着他的唇瓣,她的小哥哥在她面前断了气,死人的嘴唇会慢慢变冷。
那时候,她简直要疯了。
直到后来,沈灼得到了一个希望。
她也知晓一件事情,自己心尖那个人,是某位大修的切片。所以她攥紧那片幻羽,到了上清界。她一直一直,都追着过去那个梦。
如果她心尖小哥哥是萧雪元的一块切片,那么那一部分应该在萧雪元身子里死了。
萧雪元就像一块冰,又倨傲,又冷酷,沈灼简直从他身上寻不到半点熟悉之处。
她一次比一次失望,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心爱那个人真的已经不见了。
上天下地,再寻不着那个人。
沈灼慢慢闭上眼睛,也许过了这么多年,她才终于接受对方死了的现实。
这么些年,她简直自讨苦吃。
一旦接受了这一点,沈灼感受到了痛苦,可心底却对萧雪元再无情意。
待自己伤愈,她便要离开上清界,再也不回来。
沈灼心里打定这个主意,便迷迷糊糊睡去。
她醒来时,本以为自己不过小憩片刻,可天光已暗,已经入夜。
此刻床榻之前,已经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