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整个上清界看似一片光风霁月, 其实暗中却有种种手段压制。
就好似之前, 萧雪元随手一挥, 就能使得沈灼不能动弹。
直到初窥圣境,上清界弟子才会解锁部分禁制。
这些限制自然很不人道, 不过修士界本便是弱肉强食。比起随时随地把门人炼化的幽冥界,上清界已经是一派正气了。总之, 全靠同行衬托。
如今萧雪元当众施展, 显然是对沈灼很不满意了。
然而萧雪元催动威压, 沈灼眉心并无反应。
这也是自然之事,沈灼眉心法契已经被李悲风化去,自然也是不再是上清界弟子。
一时之间,萧雪元面色也是微微一僵。
沈灼内丹已失, 面色也微微苍白,却毫不在意,伸手轻轻拍拍自己的衣服角:“事到如今, 我入不入秘境,大约都不关上清界的事。”
在场修士也微微惊讶,生出不可置信之色。
毕竟上清界修士身份是何等尊贵,沈灼居然轻易放弃?
萧雪元对她虽然冷淡一些,可看来也是有着几分情谊。沈灼好不容易攻略成功,怎么好端端的居然放弃攻略成果?
沈灼继续加料:“故而还请圣子不必自作多情,总以为旁人是欲拒还迎,对你依依不舍。如今我对圣子,可早就没了什么情谊。”
她嗓音顿了顿,眼中渐渐浮起了一抹光彩:“我入秘境,是为了自己!”
沈灼步步紧逼,打脸三连。
萧雪元脸色已不觉泛起铁青,好一阵子不甘恍惚。
她,她居然如此冒犯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萧雪元甚至想出手击杀,以维护自己尊严。可他虽不尊重沈灼,却有些爱意在,竟也狠不下心来。
因为沈灼这么杠,使得在场精明人也不好再分析是什么欲擒故纵。
撕到如此地步,沈灼显然已经跟上清界彻底决裂!
萧雪元纵然对她尚有几分爱意,却绝不能跟她再相好。
一个废物居然如此行事,莫不是已经疯了?
风瑶花禁不住想,原来这沈灼居然已经被逼疯了,亏自己还将她脑补得如何精明。
人贵有自知之明,自古柔为立身之本。
像她这无念山庄的千金大小姐,何尝不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她只能卖力讨好,顺从这些世间大修。
对方就是从指头缝里漏些汤水,也够他们这些修士得到恩惠。
早知道,她就听从纪雪君的吩咐,出面为难沈灼一番了。
以沈灼如此情商,大约也没能攀上那位苍龙界的大能。
不过现在也不晚,沈灼这些话显然极损上清界颜面。可上清界的大修就宛如珍贵的玉器,岂能随意被玷污。太讲究的人,不免有些端着,放不下身段儿。
既然如此,不如使自己上前,和沈灼嘴炮一番。风瑶花顿时搜肠刮肚,寻觅合适的词语。
正在这时,姜重却忽而冷笑一声,笑声之中充满了讽刺。
他一向自诩会看人,脸上又露出什么都懂的神气。
沈灼本来阶段性安宁下来,立马跟打鸡血一样跳起来:“姜仙尊必定是在想,我看似跟上清界划清界限,入了秘境,仍然依仗上清界。这些不过是我的手段,你觉得我有意算计。还请姜仙尊不可自作多情了,此等自以为是真是令人倒尽胃口。事已至此,我沈灼当众起誓。若入秘境,我若依附上清界,便让我元魂尽灭!”
沈灼这一番话说得真心实意,情真意切。
笑话,跟上清界修士一道入秘境,难道是嫌命长?
纪雪君是个极有手段的女人,只怕会变着法儿让自己死于秘境之中。只怕自己便算死了,也是清清白白,不会跟纪雪君有哪怕一点儿关系。
自己若要苟住性命,最要紧的是是离这些上清界修士越远越好。
姜重确实是这么想的,他没想到沈灼居然这样子说出来,还以元魂为誓。
修士界冥冥间自有因果,绝不可轻易发誓。以元魂发誓,只怕更会引来因果孽报。这些也还罢了,最重要是沈灼既然说到如此地步,她自然不可能参团上清界。
姜重自诩鉴婊达人,此刻却也不觉语塞。
沈灼今日言行,皆不符合常理,莫非当真失智?
从前沈灼竭力为自己解释,却并没有人会在意。解释就是掩饰,大家都觉得她所言并非真心,所图必定很大。
可是事到如今,沈灼一副不要命的疯批样儿,所言所语自然是令人觉得无比真实。
姜重忽而微微一怔,莫非自己当真看错她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也从来没看得起沈灼过。
下界俗修,自然是卑劣。唯独上清界修士,方才是人品高洁。
姜重那样想,自然也是有一段缘故。他生父藏渊仙尊本是上清界大修,更与上清界一位仙子结为道侣,本来夫妻甚是恩爱。只是后来,藏渊仙尊却爱上了一位下界俗修。
那女修资质平平,只是十分小意可怜,加上一副温驯可人容貌。一来而去,藏渊仙尊的心居然被这个可人玩意儿勾搭了去。
其母凝花仙子受不得这般羞辱,竟吞剑而亡。
藏渊仙尊也大受刺激,他终究是爱着结发原配,只将那新人当作调剂之用。因为爱妻自尽,藏渊仙尊也心神恍惚。而他更在一次任务之中失手,就此被妖兽吞噬,尸骨无存。
那时候姜重初窥圣人之境,却已这番遭遇心性大变,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他所有的怒火,自然尽数凝集于那个不知廉耻的下界女修身上。
那女修名唤琼花,也是个美丽可人儿,否则藏渊仙尊也不会宠爱于她。当她看到怒气冲冲的姜重时候,也不觉跪下来求饶,泪水盈盈。
一个美丽的女人哭得这般稀里哗啦,自然也是惹人同情。
可姜重却是铁石心肠,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手起刀落,将这温婉美人儿凌迟碎剐,却难消心头之恨。可从此以后,姜重内心之中已经种下了魔结,并且已经影响到了姜重心性。
故而使得姜重修为也止步于半圣之境,屈居于萧雪元之下。
而他更对那些下界俗修心生厌憎,尤其讨厌俗修中美貌活泼的女修。乃至于他第一次见到沈灼时,就催动功法,险些要了沈灼性命。世间一切自有缘故的,这恨意也并不是凭空而来。
再者平心而论,上清界俗修出身的修士多受歧视,资源也不对等。那么有些女修生出上进心,确实是想靠爱情跨越阶级的想法也不足为奇。
这其中又有几分真情真意,沈灼有真情真意吗?
纪雪君美丽又高贵,就如他的生母凝花仙子。那么沈灼便是不知廉耻之物,只不过萧雪元被她所蛊惑罢了。
他带着几分疑窦与不甘,审视着眼前的沈灼。
眼前的女修衣衫整齐,所有人的人都以为她已经疯了,可她仪容却打理得很整洁。沈灼轻轻将乌黑发丝用缎带扎好,一双眸子却认真而宁润。
就算沈灼当真疯了,她大约也是冷静的去死。
这一瞬间,姜重忽而生出一个念头,也许,也许沈灼和当年那个俗修不一样。萧雪元毕竟未曾喜欢过纪雪君,不是吗?
可能是被沈灼这般决绝震慑,姜重脑子里忽而浮起了这么个念头。
他从来未生出过这样念头,此刻不免心里动了动,觉得自己似乎也不应该如此。
也因如此,姜重脸色顿时浮起几许古怪。
眠宁将他神色尽受眼底,不免误会了姜重的心思,使得她面颊也不觉浮起了几许怜意。
她暗恋姜重多时,自然见不得自己心上人受此委屈,不免开口替姜重辩解:“阿灼,我知晓你心中有怨恨,可你一番言语,也不能这般不尽不实。”
眠宁是不擅长与人争执之辈,她自诩性情柔顺,本来并不愿意这么开口得罪人。可是一旦事涉姜重,她忽而就鼓起了勇气。
“当初雪君深受重伤,故而也是迫不得已,不得不为。上清界对你也大加补偿,圣子还摘取紫色的丹果,为你补丹。不止如此,你若要什么天地灵宝,上清界也不会不给。你所有的委屈,上清界皆是会加以补偿,任你取用。”
眠宁的嗓音如春风般可人,她人也如一朵雪花般纯洁无暇。
此刻她说出这么些言语,更是嗓音清润,煞是动人。
任谁见到她,都知晓她是个单纯且善良的女修。而她这些话并不是当真跟沈灼说的,而是跟周围修士加以解释。上清界对沈灼已是十分厚道,是沈灼不知进退。
不错,上清界是有些鄙视下界俗修,可沈灼显然是占尽便宜,并不属于被侵害之列。
爱情使人坚强,眠宁偷偷扫了姜重一眼,则更增几分女儿家的勇气。
“你若吞下那枚紫色的丹果,至多几年光景,修为便会恢复。可是你犹自不肯放弃,更不肯专心修行,只任由胸口一股怨气驱使。沈灼,你所作所为,都是嫉恨雪君!”
眠宁这样说话儿,无非是想要当众撕碎沈灼的虚伪面具,让世人知晓沈灼并不可怜。
上清界已经待她仁至义尽,并且十分给予足够补偿。是沈灼自己不肯收敛自己的心绪,故而放肆如斯。
眠宁不但嘴里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可纪雪君暗中却悄悄一皱眉,有些话是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来说的。
果然沈灼冷哼一声:“七载修为,我炼成幻羽之瞳,说废就废,上清界弟子辛苦得来的修为存留无非在大修动念之间。便算我再重修内丹,再练瞳术,一切仍不过是在上清界指掌之间。内丹再补,若纪仙子再受伤,还不是双手奉上。这就是所谓的上清界!我若再继续修行,便绝不会以上清界弟子身份!”
修士界本来便是弱肉强食,走丛林法则。只不过此刻沈灼这番开撕,许多人都乐得看笑话。
因为上清界好立牌坊,自诩是修士界一股清流。
这些年修士界日益趋于和平,故而渐渐也有了秩序。
在这份秩序影响下,上清界也对无门无派散修颇具吸引力。苍龙界走凶残修罗场,幽冥界相互吞噬邪之又邪,万幻妖域又以妖为尊轻鄙人类。全靠同行衬托,各处修士大派一作妖,更衬得上清界是一朵纯洁的白莲花。就算这朵白莲花有那么一些瑕疵,终究是美的。
可如今沈灼也道出了上清界的真谛,下层修士仍是炮灰而已,一切辛苦努力都不敌上位者一个决定。
沈灼冷笑:“圣子想挖丹便挖丹,挖丹是看得起你。眠宁医仙如此天真善良,可在你眼里,这也不算什么事。呸,虚伪至极。修士界本也以力为尊,没什么了不起。只是上清界如此粉饰太平,一副仁至义尽对得起你样子,简直令人作呕!假惺惺,不过是伪善罢了。”
眠宁被她一番话语刺激,眼里也顿时浮起了泪水,只觉得为之词穷。
许多看不惯上清界立牌坊的修士内心都称赞:说得漂亮!
上清界端起架子,其实什么便宜都没有落下。
若不是苍龙界、万幻妖域先后崛起两位太荒之境的修士,只怕上清界还要继续打着正义的旗号四处占便宜。
眠宁一时之间,也感受到了这份恶意,顿时万般委屈!
她不觉颤声:“你,你!”
自己嘴笨,不会吵架,不过纪姐姐却是冰雪聪明,十分擅长跟人讲道理。纪雪君若是开口,自然能让沈灼无言以对。
可纪雪君却并没有以言语跟沈灼针锋的打算。
在纪雪君看来,这方才是下下策。
沈灼孱弱、单薄,势单力薄。她没资格跟上清界讲道理,而纪雪君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发作的由头。
这个理由,已经被纪雪君精准找到:“沈灼,上清界的清誉,又岂容你玷污?你此番言语,难道是指责上清界界?如此羞辱,又岂能随意罢休?”
这么说着时候,纪雪君不免瞧了萧雪元一眼。
懂的自然就懂,能动手何必跟个废物女修逼逼?随便跟沈灼争执,那才是抬了沈灼身价,给了沈灼面子。借此由头,萧雪元动跟手指头,自然能将沈灼就此击杀。
便算世人皆瞧出来上清界在碾压反对之声,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子,岂不是一桩理所当然的事情。
上清界是给底层俗修面子才装一装,并不能掩饰其骨子里的腹黑和流氓。
仁义道德不过是披在外面的虚伪华丽法衣,告诉天下人上清界愿意装一装。可上清界当真迂腐不堪,为礼法所束,那便成为一个笑话,更成了可欺之物。
上位者可以满口仁义道德,但绝不能真心信奉所谓的仁义。
萧雪元这个师弟和她相处多年,应该也知晓纪雪君的心意。
而纪雪君确实也没有猜错,萧雪元精准的理解了她的意思。
圣子是下一任的仙主,自然要具有力量,且杀伐果决。如今众目睽睽之下,正是萧雪元展露自己果决一面。而萧雪元内心也觉得,纪雪君的言语并没有错。若换做旁人,萧雪元杀便死了。
为了维护上清界尊严,死一位区区低阶弟子,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这一瞬间,萧雪元却忽而生出不忍。
不为什么,就是不忍。
这些日子一来,他固然醉心修行,没有搭理沈灼。甚至明知沈灼身躯受损,又被其他弟子排斥,也对沈灼不闻不问。乃至于沈灼欲图将自己沉于水中,他竟也撇下沈灼,将她留在荒野。
这一切一切,无不彰显萧雪元的残忍与冷漠。
就好像世间许多追求力量修士一样,他们以残忍的方式对待自己的感情,只盼自己的心不会被那些感情所打搅。萧雪元也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具有野心的一员。
可当纪雪君暗示他可以杀了沈灼时,他忽生不忍。
这份心思,只怕萧雪元自己也说不明白。
纪雪君也不是什么柔弱女郎,关键时刻她也可以自己撩起长袖宰人。不过因为沈灼某个隐秘的身份,纪雪君还是盼望别人出手的。她一向是个机智的人,很会保护自己。
现在萧雪元不肯动,纪雪君微微一怔,旋即内心出奇愤怒起来。萧雪元显然并不知道那个秘密,故而是因多情而犹豫,搞得纪雪君觉得萧雪元很对不起自己。
正在这时,纪雪君耳边却听到冷冷一声哼。
姜重厉声:“不错,上清界清誉,岂是你能玷污?”
方才姜重面露纠结,生出心魔,一时竟沉吟未语。不过片刻之间,他心结已解。
对于自己所谓的“错”,其根基在于要对低阶俗修讲道理。上清界长期立牌坊,也稍稍对姜重有些不好影响,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要脸起来。不过他很快想个通透,认识到自己个人想法上的局限性,心已坦然无愧,类似于看到这个弱肉强食世界真谛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