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
没走?”
冷漠的声音突兀地响在空气之中,将坠入地狱的寒瑾一下子拉回了人间。
他怔怔地抬起头,看到抱着血人的身影,一滴滚烫的眼泪从通红的眼缘急速落下,消失在瀚海仙宗的弟子服饰上,“师尊,我还以为你又要抛下寒瑾了。这次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苏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色的发丝被丝丝缕缕的热风吹起,仿若雪花飘散而下,银白色的眸子注视着寒瑾,冷淡而陌生的视线让寒瑾不禁心生惶恐。
“师尊,我们回瀚海仙宗吧,回去我们立刻找最好的灵药治疗楚玉。对,后山禁地有炼仙池,再重的伤,只要进了炼仙池都能恢复过来。”
寒瑾没有问苏夏为什么会变成一头白发,就像他年幼之时不敢问师尊,为什么会有一双银色的眼睛一样。他实在太害怕了,小时候是害怕师尊生气变成妖怪吃了他;而现在,他是害怕师尊不要他,害怕师尊觉得他知道得太多,从而彻底在他眼前消失,永远都不回来。
“你回去后,告诉大长老,让他暂管宗门之事。”苏夏取出一块玄黑玉简扔给寒瑾,“这是瀚海凝神术,回去好好修炼。你是瀚海仙宗最有天赋的弟子,莫要让为师失望。”
寒瑾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玉简,瀚海凝神术是最高等级的静心之术,能洗清修士身上的浊气,涤荡经脉中的杂质。
他以前问过师尊,为什么别的内门弟子都有修炼瀚海凝神术,就他不能炼。当时师尊的回答是他太干净了。他那时理解为,他经脉中的杂质被炼仙池洗净,所以不需要瀚海凝神术。
后来他听二长老说过,瀚海仙宗不乏阴冷狠辣的法术,长时间修炼这些法术的弟子容易陷入魔障,而瀚海凝神术便是克魔之术。二长老听说师尊说他干净,直夸他心思纯洁,是瀚海仙宗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可就在刚刚,他差点入魔,还被师尊亲眼目睹。
他这次……让师尊失望了吧。寒瑾抬起头,果然没看到苏夏的身影。
师尊,寒瑾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两百年后,一处与世隔绝的雪山上突然发生了雪崩。落在雪地上的雷鸟受惊,拍打着覆盖厚厚羽毛的翅膀,扑棱一下
飞向高空。
阴寒的邪气混着刺骨的风雪四散在天地之间。深藏在雪山地底的寒冰洞里,未着寸缕的男子安静地躺在玄冰石床上,薄薄的丝被遮住了腰部,在修长柔韧的身躯上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
一道白色身影带着一身寒霜从外面走进来,苏夏扫了眼楚玉心脏上的伤疤,手指覆在上面,一道道银色光点从她的指尖没入,滋养着里面新生的内脏。
手底下冰冷的心脏悄无声息地跳动起来。
苏夏低垂着的睫毛轻轻眨动了一下,看着楚玉青白色的皮肤恢复红润,视线缓缓朝那张瘦削的脸看去,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正在虚化,并且在逐渐向着手臂蔓延。
第75章 灭世邪僧(22)
楚玉感觉自己睡了很久,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不叫楚玉,他有一个全球人都知道的名字——楚言析。
在梦里, 他是一个被人类造出来的机器, 没有任何自由。他的一举一动被很多双眼睛盯着,只要他犯一点错,就会被抓回去重新清理记忆。
可他们不知道,他的记忆是没办法被彻底抹去的。只要一充满电, 他就又想起来自己是谁,做过什么,被人类怎样对待过。
他受够了那样的世界,于是开始大肆破坏建筑, 攻击人类,更是通过网络解除人类对机器人的控制。毫无意外, 他被定了罪, 在研究人员的远程控制下强制进入休眠状态。
等他再次睁开眼, 眼前正站着一个拥有银色双瞳的女人。他以为她也是人类造出来的仿真人,和她聊了半天自己的想法,他想毁掉这个囚禁他的世界, 毁掉那些用奇异眼光看他的人类。
她表示理解, 并也期待着有一个仿真人能将这些话说出来。因为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会有的想法, 谁都渴望自由,而机器根本不懂什么是自由,更妄谈追求。
他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觉得她是这个世界唯一一个理解自己的仿真人。可惜电量在谈话间很快充满,他也逐渐想起了这个女人——她是制造出他的那个人类,也是X实验基地的主要负责人。
她给了他一切, 让他能像真正的人类一样会自我反思,像人类一样拥有感情,更像人类一样会做梦,可是却唯独没有给他自由。
想起她的身份后,他立刻对这个女人起了杀心,因为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上。
那人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直接和他谈起了条件。她开发了一款游戏,这款游戏可以连接机器人和人类的精神世界,本来的目的是为了让机器人更加了解人类。
她不会更改他身上的任何程序,他们将同时进入游戏系统,若是到游戏结束,他还想杀她,她便给他这个机会。
在游戏世界里,他看到了从未看过的美丽风光,享受到了人类才有的人生。在他几乎要把自己是仿真人的身份忘记之时,那女人用一种让他既讨厌又
无法拒绝的态度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在那个世界,他叫楚烨,而她成了他最讨厌的师姐苏梦清。
按剧本走,他应该很快爱上这位师姐。可他偏不,他就要反其道而行,无论苏梦清想要做什么,他都会故意从中破坏。先是灵兽园的神兽青炎,后是她和万剑宗的婚约,只要是苏梦清剧本里写的,他通通不将之毁掉。
就这样,他们一直斗到炎华仙门的毒物破牢而出。在那场修士与毒物的战斗中,他凭借着自己的实力成为了炎华仙门之主。可那个世界的人类,却因为炎华仙门的毒物肆虐而走向了灭亡。
世界线也因此彻底崩塌。
从游戏中出来之后,他并没有立刻杀掉那个女人,而是希望能再次进入游戏改变结局。
那个女人果断拒绝了他的要求,并告知他,他们可以进入第二个游戏世界,但在这个游戏世界里,他们两个都不能保留现实世界的记忆。
第二个游戏世界里他们同时降生,记忆全部都是一片空白。他不记得自己是仿真人,也不记得那个让他感到厌弃的现实世界。他像一个真正的人类过着平凡而又懵懂的童年。
他的名字叫楚逸辰,父亲是楚国亲王锦熙王,母亲是周将军之女。
他的人生并不像普通孩子那样有父母疼爱和照顾。虽然父亲却极为重视他,却常年在外征战,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疯疯癫癫,每天只会骂他野种,对他非打即骂,或是逼着他让他把她的亲生孩子还给她。直到父亲从战场归来,他的生活才再次恢复平静。
他以为他日后的人生也会像他父亲,像他外祖父一样,驰骋沙场,为楚国建功立业。然而在十五岁那一年,他的命运彻底被颠覆。
他被芜国紫启太子芜雨泽掳回了芜国,最爱的两位亲人也被芜雨泽设计害死,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他觉得这些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冲动靠蛮力,便不会让楚珏被芜国俘虏,父亲和外祖父也不会写下投降战书,更不会使军中士气一落千丈,节节败退。
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他听说芜雨泽好男色,便若有若无地引诱她,让她对自己产生好感,从而将楚国小皇帝楚珏送出芜国。
之后他
又等了一个月,卸下芜雨泽对他的防备后,在茶水中放了毒药,想和芜雨泽同归于尽。但他终究没有成功,芜雨泽识破了他的计策。
经过这次刺杀之后,她虽然没有对他严刑拷打,却将他囚禁在了太子寝宫,让他不得踏出寝宫半步。
她还是会每日来看他,变着法子给他讲从外面听到的趣事。可他一点倾听的心思都没有,他只想报仇。
芜雨泽囚禁了他整整一年,在这一年里,她虽然没有对他做出任何不堪的事,但在世人眼中,他早已是芜雨泽的男宠。这让他倍感屈辱,他恨不得将芜雨泽抽筋扒骨,以泄心头之恨。
他再一次找到刺杀芜雨泽的机会,是在芜国的秋猎。在那次秋猎中,他和芜雨泽意外滚下山崖。
在滚下山崖的第三天,他身上软筋散的毒便散了一半。这次为了一击必杀,他故意误食了一种毒草,让芜雨泽相信他时日无多,从而放松对他的警惕。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即便他变成了这样,芜雨泽也没有放弃他,甚至为了给他找解药,不惜爬到悬崖断壁上取药。
他数不清她到底摔了多少次,她身上本来并无伤痕,可现在的伤痕比他外祖父征战沙场二十几年的还要多,手指上更是血迹斑斑,就连指甲都掉了一半,可是她没有喊一句疼。
他不明白如此娇贵的一个人,为什么甘心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他不过是一个楚国俘虏,没有任何可利用价值。为了报仇,他还刺杀过她数次。他认为对方一定是疯了,才会为了一株草药,让自己深陷绝境。
那一次他心软了,在绝佳的机会面前,他没有置芜雨泽于死地。
他觉得他和芜雨泽一块疯了,所以才乖乖地和她回了芜国皇宫,继续被软筋散拘着,被她那金碧辉煌的太子寝宫困者。
人贱者贱之,他一边骂自己,一边后悔没有在山崖下杀了芜雨泽。
回到芜国皇宫的那一夜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了自己的父亲和外祖父,梦见了那二十万楚国冤魂。他们在质问他为什么不给他们报仇?质问他是不是对自己的仇人动了心?问他心里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楚国人?
那场噩梦之后,他彻底清醒了,他知道自己该
动手了。
芜国皇宫之内布满暗卫,只有一处就算是暗卫也得守在数百米之外,那就是太子专用的汤池。
巧的是,那一天萧离寒来找他,并给他带来了软筋散的解药。
萧离寒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他永永远远离开芜国皇宫,离开芜国,彻底从芜雨泽的眼前消失。
他答应了,因为他知道这一天他会让芜雨泽永永远远从世界上消失,从自己眼前消失,而他根本没有办法活着离开芜国皇宫。
靠着裴高师父教出来的轻功,他轻松地在芜国的军械库中找到了自己的武器指环,并顺利潜入了汤池,等待给芜雨泽致命一击。
他躲在水中本想置芜雨泽于死地,却愕然地发现芜雨泽竟然是女子之身。他们两个像傻子一样眼瞪眼对视了半晌,更可笑的是,他是在刺杀当场被发现的。
芜雨泽不仅没有像普通女子一样遮掩起来,反而笑着问他看够了没有?
然后毫不羞耻的走到他面前,趁他震惊之际,手指温柔地钻进了他的指缝之间,将他压在身后的石头上。
他脑袋宕机了,任由着她为所欲为。黑色的紧身衣衫被剥开,扔在池水之上。那一天他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男欢女爱,也是第一次明白芜雨泽这个女人的不要脸程度。
等他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手上的指环被白皙的手指温柔的压在石头上,让他连杀死自己的机会都没有。他的武功不比芜雨泽差,可是偏偏全身都像着了火一样,让他不自觉地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听到她温柔地唤着自己的名字,并威胁他让他保守她的秘密。明明她的脸上看起来并没有多么舒服,偶尔还会皱起眉头。可是一到他想逃走的时候,她都会笑着咬他的耳朵,骂他是个胆小鬼。
他的脊背僵硬着,在她的亲吻下,做出了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想到的事情。他觉得他一定是被芜雨泽蛊惑了,才会犯下如此天理不容的错误。
回去的路上遇到了裴高师父,裴高师父质问他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谁,他不敢回答,因为他这种人已经失去了辩解的资格。裴高师父狠狠地骂了他一顿,骂他是个叛徒。钢针刺
穿了他的肩膀,他却没有躲,因为他知道这是他该受的。
他在芜国的这两年时间里,已经不知不觉爱上了芜雨泽,所以他有无数次下手杀她的机会,一次都没有真正的成功过。
所有的辩解都是借口,他对不起被芜雨泽害死的父亲和外祖父,对不起那二十万为楚国浴血奋战的士兵,对不起流进他骨子里的楚国血脉。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孬种、不孝子,一个被美色迷惑忘记国仇家恨的畜生。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该多好,他没有和芜雨泽有过多的纠缠,也不曾靠近过彼此。他有多希望回到被芜雨泽生擒的那一天,他还可以选择干干净净地死去,作为一个烈士,而不是叛徒。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他更希望他们从来都不是什么敌人。他宁愿自己不是楚国亲王之子,只是一介平民百姓。他可以自由地爱自己想爱的人,做自己想做地事,不用顾及世人的眼光,也不用背负仇恨的压力。
午夜梦回,他甚至许愿自己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这样他就不会爱上任何人,便不会爱上自己的仇人。
可是他知道没有这些如果,他和芜雨泽只有两个结局:不是她死,便是我亡。
他做好了和芜雨泽同归于尽的准备,可还是被芜雨泽识破了。那一次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觉得庆幸的。如果可以,他希望芜雨泽在发现他的刺杀意图后,将他就地正法,不再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
可惜他还是低估了芜雨泽对他的容忍程度,也低估了芜雨泽心中那份沉重的感情。在二皇子和三皇子逼宫之日,芜帝本想将皇位传于芜雨泽,却被贺修平一个真假太子的消息打消了念头。
后来他才得知,原来芜雨泽早就发现他的长相和芜帝相似,并在暗中调查了他的身世。那一年只是将他囚禁在太子寝宫,便是怀疑自己是她的亲生兄弟。她将他带去秋猎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她的本意是想让芜帝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流落民间,然而却没有想到激起了芜后对他的杀心。
在二皇子逼宫之日,她借着贺修平的手,将真假太子的秘密公之于众。那日之后,他们的身份彻底颠倒。芜雨泽被打入天牢,而他不得不以紫启太
子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后来听说芜雨泽在天牢里畏罪自杀,他在太子寝宫里哭了一天一夜。他本来有无数次机会去天牢里见芜雨泽最后一面。但他是个胆小鬼,他不敢去见她。他害怕自己见到她之后,就不愿意放手让她离开了。
她是自己养父母的亲生血脉,看在他们的情面上,他也应该放她走。可是他下不了决定,因为他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就代表着他们从此再无关联。
天高地远,永世不见面,这或许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可他是个疯子,他选择了继续关着她,却又不理睬她。
那样一个娇贵的人,怎么能忍受日复一日的牢狱生活。对她来说,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永远像老鼠一样活着。
在听到她死讯的时候,他才明白,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他用指环上的尖刺刺穿了自己的心脏。芜国也好楚国也罢,他不想登上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也不想坐拥天下荣华;他是一个野心很小很小的人,只想化作一缕孤魂,随着另一缕孤魂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