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
俞鹿苏醒的时候,已经身处在了一个安静又华丽的房间里。漆黑纱幔的床帘挽起了一半,玻璃窗外是一片树林,荆棘间传来了夜枭凄厉的叫声。
房间里是一张古典的大床,雕刻着骷髅头的梳妆台,半人高的衣柜。天花板上的吊灯是缠绕的银蛇,蛇信子是鬼火。
俞鹿:“……”
这阴森的建筑风格,和天界的明亮开阳是两个极端,一看就知道是下界地狱了。
如无意外,这里是巴提尔不知藏在哪个旮旯的老巢据点,不是伊布城了。
也是,伊布城是下界地狱的王都,有什么异动都肯定被天界盯得紧紧的。巴提尔要复活也不会选那么高调的地方,不然还没复生就被天使军团一锅端了。
俞鹿望着天花板上的幢幢灯影,抿紧了唇。
在她失去意识前,记得加百列明明已经追上来了。不知道乌索是用什么办法甩掉了加百列,将她带回来的,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俞鹿呼唤系统,想问个究竟,孰料系统那玩意儿又掉线了。她转念一想,喊了自己身体里的魔灵:“煤球,你在吗?”
魔灵答道:“在的在的,主人!”
呃,它已经默认自己名字叫煤球了。
俞鹿搓了搓耳朵,说:“你知道我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事吗?加百列是怎么被甩掉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煤球嗫嚅着,十分惭愧,如果它化出了实体,那么现在应该是在搓着手:“主人沉睡以后,我也跟着你一起沉睡了。这很罕见,按理说我不会跟着没有意识的。或许主人该去问你哥哥对你做了什么。”
问不出来,俞鹿只得作罢。
一看进度条,已经到了85%。那么,剩下的15%,莫非就是她的等死进程?
不是俞鹿妄自菲薄,可根据过往印象,15%是一个很大的跨越,如果只有一个死亡事件,是不是还不够填充?
俞鹿揉了揉太阳穴,爬起身来,发觉身上的衣裳还没换,是从天界穿下来的那一套白色的裙子。
纽扣上似乎还残余着加百列的手指的温度。俞鹿默默地按住了它,在怅然之余,还有一种孤单又阴冷的感觉漫了上来。
可惜了,还是没有和加百列说一句再见。
就在这时,门把手被按了下去。乌索推门走了进来,手臂里还挎着一件黑色的衣裳。显然没想到俞鹿醒了,和她四目相对,乌索怔忪了一下,就露出了温柔的浅笑,朝她走来:“鹿鹿,你醒了就正好。我给你带了新衣服,把身上那套换下来吧。”
黑色是俞鹿喜欢的颜色。以前她的衣服十件有九件都是这种风格的。
“谢谢。”俞鹿垂首,看着自己的手指,说:“但是,不用了。我喜欢我身上的这套。”
如果说在餐厅的时候,是事有紧急,没有时间关注别的。那么这一刻,乌索再迟钝也该发现了俞鹿的冷淡。
他想象过很多次和俞鹿重逢时的画面。他相信自己一直把真实身份瞒得很好,俞鹿不知道那些秘密。所以,再见时,或许她会喜极而泣,也可能会情绪激动,生气地骂他……
唯独没想过的是,她会这么冷漠。
不是气愤后的冷战。乌索熟悉她成长的每一个模样,如果她心里有气,那不该是这个样子。
现在的冷漠,更像是不再关心他说什么、做什么,竖起高墙,将他挡在了外面。
乌索的指节微微一蜷,还是走近了她,坐在床边,凝视着她:“鹿鹿,你在生我的气吗?因为我十年没有回来。我们聊聊,好不好?”
真是够了。
不是已经抓了她回来吗?她都已经是瓮中之鳖,砧板上的肉了。还有必要继续演吗?
俞鹿着抱膝,将头埋在了膝盖之间,那是一个拒绝的姿势。从那里传来了她模糊的声音:“乌索,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自己待着。”
她一开口,乌索才又意识到,从重逢以来,她就没再喊过他一声哥哥。
“你就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俞鹿又等了一会儿,即使没有抬头,也知道他还没走,觉得这样打哑谜也没意思,终于将脸露了出来,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在死之前,有点自己的空间而已。”
此话一出,乌索的神色果然变了,震惊地盯着她:“你……”
“你不用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哥哥,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你们复活巴提尔的工具。你对我好,也只是为了你的主人而已。”俞鹿缩回了被窝里,用后脑勺对着他:“如果不是知道了真相,我一辈子都会当你是我真正的、最爱的哥哥。但是现在已经回不去了,我不可能骗自己说你的欺骗和利用不存在,也没办法陪你继续演出兄妹情深的戏码。”
她摊牌后,后方的死寂持续了很久。久得她以为乌索已经离开。
许久,才听见了乌索艰涩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俞鹿没吭声。
乌索缓缓捏紧拳头:“在餐厅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目的了吧。为什么明知道也不呼救、不逃跑,说自己愿意跟我回来?”
总不能说这就是剧情的安排,俞鹿叹了一声,说:“我也不清楚。”
“……”
“你欺骗了我,但那些年对我的确很好,可能已经超过了巴提尔对你的要求。我知道这样想很蠢,但我真的觉得,你曾经有不止一瞬间,对我是真心疼爱的。”俞鹿闭上了眼:“如果没有成功带我回来,你肯定无法交代吧,丢失了这么重要的一个工具。”
乌索的指甲在不知不觉中,已陷入了手心。
“你放心吧,既然跟你回来了,我就不会跑了。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你们的对手,所以,在死期来临前,不会做无谓的挣扎。但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对你了。”
俞鹿说完,就闭了嘴。原以为乌索还会说点什么,但等了片刻,她只听见了卧室门关上的声音。紧绷的双肩这才慢慢地塌了下去。
……
乌索了关上房门,却没有立即离去。手依旧握在把手上,有些怔忪地在空荡荡的长廊里站了片刻。
真相揭露的情景,在他刚被赋予了养大这个女孩的任务时,就已经构想过了。
原来,真正面对的时候,感觉会比想象的糟糕一万倍。像是又一团又酸又难堪的烂肉堵在了心口。
这里,是遗忘之城废弃了的王宫。层层叠叠的深廊,黑尘蔽日遮天。在那深长的走廊尽头,一个身影正在接近。
那是一个浑身肌肤呈现为暗青色的恶魔,头顶山羊角,双眼赤红,衣冠楚楚,气势不凡,正是有着“疾病之恶魔”别称的别西卜。
“这都两天时间了,她还没醒来吗?”别西卜走到门前,随意地伸手去拉门把:“我进去看看。”
“啪”的一声轻响,他的手被拦下了。
别西卜脸色一变:“乌索,你什么意思?”
乌索面无表情地说:“她在休息,不要打扰她。”
“打扰?你别忘了她是什么东西,你又是为了什么才带她回来的。”别西卜嘲弄地看着他:“你该不会真的把她当成你的妹妹了吧?”
乌索的下颌略微绷紧,气息变得有些危险。
“……行,行,你说了算。”别西卜和他对视了半晌,慢慢地收回了手,悻悻然:“我有时候真的怀疑,巴提尔陛下在沉睡前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作为他的义子的你,是不是一个错误。那几个家伙都信服你,我可不是,我只认巴提尔陛下一个。”
乌索目光阴沉:“不管你怎么想,现在立刻离开这里。”
别西卜哼笑了一声:“看你这模样,怎么,你不舍得让她死了?哼,反正那魅魔也没几天好活了。你要是真的不舍得,那就好好珍惜最后的时光吧。”
……
过了几日,俞鹿终于知道这里是下界地狱的旧王都,遗忘之城,是在巴提尔时代之前好几任的王所设立的首都。
因为硫磺之海的变迁,这座城在时下已经荒废,鬼影都不见一个,正是巴提尔休养生息的一个好窝点。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顺利复活。其它事情,譬如如何夺得兵马的问题,根本不用愁。下界地狱又不是没有骷髅军队和地狱骑兵,只不过缺少向心力而已。只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首领横空出世,给地狱子民带来希望,力量自然会迅速地凝聚起来,回归到这里。
而随着和掉线的系统联系上,俞鹿才得知她被带回来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乌索让她沉睡以后,利用她的身体,袭击了毫无防备的加百列。
袭击了加百列的武器,叫做“戕神之戒”,它力量最强时,可以杀死一个炽天使,碎裂天使的神格,足见威力有多强。不愧是与巴提尔的恶魔权杖同等级的宝物。乌索可以获得这件宝物的使用权,足以说明了,他确实是巴提尔死前极为信任的心腹。
没错,天使是神造之物,超脱了轮回与时间,不会因为衰老而死亡。但不代表他们不会死。
否则,打仗的时候就不会有天使军团的伤亡了。
好在,炽天使和普通天使还是有区别的。
普通天使死了就是死了。炽天使若是重伤致死,灵魂可以回归原始天的生命之树,静静沉睡着,等候下一个纪元被神唤醒。
加百列虽然在那一瞬间有了防范,避开了重要的部位,但还是被重创了,回到天界以后,为了将神力都留到修复身体上,他的意识就陷入了沉睡中。
出了这么大的事,另外的十一侧翼一宿之内都收到了消息。弥赛亚则严厉勒令所有知情的天使,都不得将实情说出去。
在下界地狱出现异动的当口,加百列去探查消息,就重伤归来。这样的结果听起来很不乐观,不禁让人怀疑下界地狱里究竟出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伤了他。更因为加百列本身是被天界给予厚望的天使,出了什么差池,都会动摇天界的军心。所以,消息是暂时被捂住了,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流言传出来。
大家都寄望于让加百列早日自行修复,苏醒过来。
但是,戕神之戒造成的伤害,不是普通等级的伤害,靠以前的办法是没法百分之百恢复的。若要回归巅峰,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到生命之树,重新降生一次。
别的炽天使还好说,加百列是绝对不能走这个步骤的。
巴提尔是他的命中宿敌。反过来说,若是放任加百列的情况不管,让他回到生命之树,那就没办法在关键时刻成为天界的英雄,去抵御巴提尔了——天界没读过剧本,不知道事情比他们想象的更严重。
对了,加百列快要加冕了!
那么剧情就更加乱套了。万一到了加冕之日,加百列还没醒来怎么办?
系统:“是的。眼下的情况可以解释为剧情的二次扭曲。如果不是你,加百列不会如此轻易被伤害。宿主,为了不节外生枝,弄出更多不可控的剧情,请你尽量确保加百列的加冕仪式不被耽误。”
“怪不得进度条还有15%,果然没那么简单。”俞鹿喃喃:“如果那个武器的杀伤力那么强,连炽天使也无计可施的话,我可以怎么帮加百列?”
她作为重点的被关注对象,现在被软禁在了遗忘之城的城堡里,可以出房间,但离开不了庭院,能力着实有限。
系统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俞鹿一怔,默默记住了。
.
自从上次摊牌了以后,乌索消失了几天。
之后,他又重新出现了。每天都会来看她,也会跟俞鹿说话,还像以前一样和她一起用晚餐,准备她喜欢的东西。但是俞鹿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冷淡,爱理不理的。
到了这一天,晚餐的时候,俞鹿的态度第一次有了松动。吃完了东西,她用餐巾擦了擦嘴,第一次开了口:“乌索,我的死期是什么时候?”
她开口喊他名字时,乌索蓦地抬眼,似乎有点开心,但听到后面那个问题,他就沉默了下去。
“算了,我也不想知道得太清楚。”俞鹿在他开口前又制止了他,放下了叉子,说:“我不会怪你,你也只是听从命令而已……我猜我应该没有多少日子了吧,在这之前,我有些想做的事,你可以帮我完成吗?”
乌索看了她半晌,轻声说:“当然可以。”
“那我明天可以离开这里,去外面的森林走走吗?我想出去采一些花。”俞鹿偏头,看向了窗外:“整天被关在这里,我心里真的很压抑,不想最后一段日子过得这么难受。”
听见她的要求,乌索果然有点迟疑。
“算了,你不答应也没什么。”俞鹿等不到回答,似乎渐渐有些失望,自嘲地摇了摇头:“虽然嘴上说得狠,但感情果然还是很难一下子消失,所以才把你当成以前那个什么都愿意替我完成的哥哥。这个要求让你为难了吧。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乌索的脸色闪过了一丝折磨。
愧疚和怜爱,还是战胜了他的理智。他放下了餐具,走了过来,握住了俞鹿的手,说:“我明天就带你出去。”
“谢谢。”
翌日,乌索兑现了他的承诺。带着俞鹿离开了城堡的界限,来到了附近的一片花田里。
可以看得出他十分警惕四周的环境,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俞鹿。
俞鹿装作没有感觉,也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就和她说的一样,采了一些花,坐在草地上看了一会儿风景,就老实地跟着他回去了。
下界地狱的环境不太好,花也谢得很快。过了两天,俞鹿再次提出了同样的请求。过程也和上次一样,相安无事地出去逛了一圈。
一次又一次,不是因为俞鹿真的那么爱出去,只是为了麻痹乌索的警戒心。
数次以后,中途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俞鹿也很配合。也许是因为愿望被满足,她对乌索的态度也温柔了很多,偶尔还会对他露出笑容,甚至脱口而出叫他哥哥——虽然她每次这样干,乌索都似乎有点痛苦。
这一天,他们到了一个偏僻的悬崖边。这里如火如荼地开着大片的曼珠沙华,枝条上的尖刺非常密集。俞鹿蹲下来,想伸手去摘,犹豫了一下,旁边忽然递过来了一双手套。乌索摘下了自己的手套,递了过来,凝视着她说:“戴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