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说:“你看到的森林只是意象。只要我愿意,这里可以是海,是沙漠,是任意的景色。”
祂话音刚落,少年就看到四周的景色开始迅速变幻。除了他站立着的这棵树以外,其它树木都在快速瓦解,旋转,汹涌成了蔚蓝的、看不到边际的大海。
海面上有各种船只来往,有的海域风平浪静,船只规律地行驶。有的海域电闪雷鸣,船只在浪潮里上下颠簸……
没持续多久,这片大海就如海市蜃楼,慢慢消散,变回了金色巨树森林的模样。
那缥缈的声音淡淡地说:“我很久没换过其它意象了。一直都是森林。”
少年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潮的颤抖,闻言,说:“那您一定很喜欢森林,喜欢金色的叶子。”
“喜欢?”
“喜欢,就是看到了它会很愉快,心跳会加快,想一直看着它,一直拥有它。”
那声音听了,似是有些疑惑,自言自语:“这……就是喜欢?”
“嗯,我和您一样,也更喜欢金色的森林。”少年终于下定了决心,捏拳,坚定地说:“我想留下来。比起回到我的世界,我更想留在您的世界里,去看更多东西。”
这个选择和别的祭品都不同。但时间并没有很惊讶,就这样允许了他的留下。
其实,这么广阔的一片森林,多一个人类,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对了,我心脏的伤口,是您给我治好的吗?”
“是。”
少年困惑地问:“为什么您只治这一处,而不管其它的伤口呢?”
时间不理解地反问:“你不是已经能活下来了么?”
进入了这片领域,伤口就不会恶化。只要致命伤治愈了,少年就不会死掉。其它地方无所谓,为什么还要管?
少年一呆,眼底泛过了一丝哭笑不得,随后,换上了认真的口吻,说:“虽然不会死,但是伤口一天不愈合,人就会很痛苦。”
想起了祂刚才的反应,少年主动解释:“痛苦,就是很难受,不舒服,碰到了它会很不开心,想流出眼泪。”
时间没有身体。所以,人类把痛苦描述得再怎么具体,祂也没法感同身受,只是平淡地问:“痛苦,是与喜欢相反的东西?”
少年张了张嘴唇,一下子不知道如何解释。
他下意识想说“不是的”,可是,在原始社会,讲究的是繁衍,而不是爱情。他短暂的一生里没有爱过什么人,情感经历匮乏,一下子,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给时间听。
好在,时间似乎只是随意问了一嘴。不是真的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说轮回的世界是时间工作的地方,那么这片领域,就是时间自个儿休息的地方。祂可以在此地移山换海。修复少年的伤口,就更是举手之劳。既然他想要,那么满足他又何妨?
一眨眼,少年身上横七竖八、皮肉翻卷的伤口都飞快地愈合了,破破烂烂的衣服也变得崭新。他珍惜地摸了摸衣服,说了句“谢谢您”。
就这样,少年在时间的世界里住了下来。
这片森林,只是那恒河细沙般的千万个世界的浓缩意象,不是真实的。在这里,找不到任何生命,哪怕是一条狗、一只蚂蚁。但少年并不孤单。
时间秩序里的普通人,寿命只有百年左右。再有远见卓识、再博古通今,也预见不了未来是怎么样的。
身处时间秩序之外,少年可以亲眼见证自己的世界的进步,看到了它贯通千万年的宏伟历史,可以接触到人类各种文明成果。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各种各样的知识,语言,艺术,文字,历史,科技……
从历史学家的研究结果里,少年通过自己的外形特征,判断出了自己是东方人。于是又一头扎进了东方的文明里学习。
他还为自己取了名字。
当年,在他还是人类时,他的母亲曾口述过他的名字。但是,原始时代还没有出现完善的文字,所以,少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等他学会了中文,就依循着记忆里那已经开始模糊不清的发音,在字典里选了两个字做自己的名字:俞淕。
淕,意为凝雨,也是古代大泽的名字。
选这个字,是因为他想记住自己是通过大海来到这里的。
由于精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除了本部族的语言,俞淕还掌握了包含中文在内的十多门语言。并且学会了写一手漂亮的字,学会了弹奏竖琴,编写曲目,枪械运用……
不用担心他的学习会是纸上谈兵。因为他要用到的东西,纸笔、乐器、枪、子弹,只要他开口,时间都给了他。
头顶的叶子明灭闪烁,亿万个世界同时在飞速变化。
等世界进程到了工业革命,再进入了近现代,俞淕还接触到了电脑编程,化学、物理等学科……
这样的日子,充实而愉快。唯一的不足就是不能和人类交流。因为进入轮回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他一旦离开,就不可能有那么巧合再次进入高级空间了。
俞淕唯一能对话的就是时间,这片高维空间的主人。
说来也是有趣,在最初很长一段时间,俞淕对时间是有着深深的敬畏心的——这也很正常。毕竟,时间是一个比人类高级、神秘了很多的存在。
如非必要,俞淕都不敢随意呼唤时间。他怕惊扰了对方,怕对方嫌自己烦。
时间也不会主动和他交流。
大多数时候,俞淕都不知道时间在哪里,又在想什么。
但是,随着日子过去——当然这只是俞淕的感觉。这片空间的时间是凝固着的,可他还是消除不了时间在流逝的认知——俞淕的倾诉欲、交流欲、还有情感需求,都开始压抑不住了,这让他主动出击,鼓起勇气,和时间搭话。
结果很惊喜。
每一次他主动说话,时间都会给他回答。
从大事、困惑,到无聊的小事,时间的回答从不敷衍。但是不是每次都及时。
有时祂会立刻回应,有时要等几天时间。
每逢得到回应,哪怕只是简单一个“哦”,俞淕都会感到开心和满足。同时,还有满满的安心。
是,他知道时间不是神。可在他心里,祂和神没有不同。
有一次,俞淕不小心说了太久的话,忽然察觉到了时间很久没有打断他,他就停了下来,小声问:“是不是我说太多了?”
“不,你可以继续。”
“有时候,您很久不回答我,我会以为是自己说得太多,让您嫌烦,不想听……或者说您没注意到我的声音。”
“不会。”时间不喜欢解释,可看到少年的表情,祂就多说了句:“这个世界在我的掌控之中。你做的事,说的话,若我错过了,我可以回到过去,再听一遍。”
“谢谢。”
俞淕不是第一次和时间道谢了。
时间一直都没有多余的好奇心,祂倏然拉近了“镜头”,在无形的空气里,看着少年白净俊秀的脸庞,忽然神差鬼使地说:“为什么谢我?”
俞淕不知道祂在近距离看自己,修长的指骨轻轻抚弄着书脊,微微扬起唇角,说:“谢谢您让我不再孤独。孤独就是心里空空的,像是少了一块,世界变得很大很寂寞,感情找不到诉说的出口,很不快乐。对人类来说,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时间“哦”了一声,忽然语出惊人:“也就是说,你喜欢我?”
俞淕一愣,手中的书差点没抓稳,脸颊倏地烫了起来:“什么?”
“你说孤独让人不快乐,喜欢则会带来愉快。和我说话,你很高兴,所以,你喜欢我。”
“您……这个。”俞淕的指节蜷缩了一下,含糊地解释:“喜欢,也不一定全部是愉快的情感,它也有痛苦的一面……”
“所以,你不喜欢我?”
外界都以为,时间若是类比成人类,应该是个高深苍老的智者。
实际却不然。
在千万个卡尔巴里,时间一直是独自度过的。在祂看来,人类和蚂蚁是平等的生命,没有任何区别。
就像不会关心蚂蚁是怎么筑巢的一样,祂也不会去思考人类的爱情是什么,不会去想,有些话是不是有歧义,不该这么大胆地问出来。
祂不知道眼前的少年为何像是十分羞赧。只见他的眼睫颤抖了半晌,才郑重地闷声说:“……不是的。我喜欢您,很喜欢您。”
在这样的朝夕相伴中,另一边厢的人间也在不断轮回。眨眼,千年已逝。
按人间历来说,不知道这是第几年了。时间从来不记这些,祂只要维持着秩序就好了。
但这一天,俞淕却忽然请祂来看一个树洞。
他指的目的地是一个天然长成的树洞,因为是巨树森林,里面别有洞天,所谓树洞,其实面积跟山洞也差不多了。烛火照亮了洞内,能看到那本来光滑的树皮上,充满了一道道刻痕,密集又整齐,布满了整面墙,乍一看竟是数不清有多少道。
“您或许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但今天,我来到您的身边一千年了。”俞淕温柔地凝视着墙上的刻痕,他的周遭没有一个影子,仿佛在对空气说话,但他知道,时间就在这里,和自己一起看着墙:“一千年前的今天,我落进了海底,碰到了一个祭台,成为了您的祭品,也是第一次见到了您。从那天起,我一直在刻着记号。”
“嗯。”
“在人类的世界,纪念日都是要庆祝的。和您相遇就是我一生最难忘的纪念日,比我的生日还重要。”俞淕深深地吸了口气,抿着唇,问:“我可以提一个愿望吗?”
和从前的每一次答应他的请求一样,毫不迟疑的声音在树洞里扩散开来:“可以。”
“我想看看您是人类的样子。”少年的嗓音略有些颤抖,黑眼珠清凌凌的:“我知道您不是人类,但您是无所不能的,一定可以变成我这样的身体的吧。”
他知道自己的请求逾距了,也有些过分。以前,每次他提出要东西,都是作用在自己身上的,也许时间就是因为过去的经验,以为这次也一样,才不问他要什么就先一口答应了。结果这次他的愿望的着力点落在祂的身上。
猜不到时间的反应,也知道祂答应了也可以反悔,而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能力。
但俞淕还是将这个他酝酿了很久的愿望说了出来。
仅仅是精神上的交流已经不能满足他。千年时光,他们无话不谈,可从未谋面,连一个拥抱也没有。精神的亲密和身体的孤单一起成倍增长,他太想亲手触碰一下时间了,渴望压都压不住。
沉默持续了大约几秒,于俞淕而言却仿佛是一个世纪。终于,他听见了那个声音说:“好吧。”
俞淕倏然抬起头,不敢置信。
只见树洞中有碎光闪烁,它们汇聚了起来,旋转飞舞,勾勒出了一个人类的形状。待光芒散开,一个少年与他面对面站着。身型清瘦修长,肤色白皙,面孔昳丽,纯黑的头发和眼眸,典型东方人的长相。
第一次化人,时间完全复制了俞淕的外形。除了表情有微妙的不同,而且时间是赤身裸体的之外,双方简直像是一对同卵双胞胎。
俞淕愣住了。
时间似乎也觉得很新鲜,低头观察自己的身体,喃喃:“这就是踩在地上的感觉?”
化人后,声音也收归一束。从渺茫四散的质感变成了近在咫尺的柔和嗓音。
因为是第一次,祂下意识地就照着最熟悉的少年的脸来捏了。但真的化成人后,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于是祂再一次调整了自己的外形,这次,是按照祂的直觉和喜好,随心所欲地在少年的基础上塑形。
在光芒里,祂的头发在迅速生长,面部轮廓像捏面团一样改变。眼睛更加上挑,鼻唇更女性化,肩膀收窄,双乳翘起,腰部变细……一步步,从清瘦的少年身体变成了少女的身体,长相也和第一次很不一样了,但看久了,却仿佛还是和俞淕有某种相似之处。
变来变去,终于觉得满意了,祂将垂地的头发撩起,有点苦恼自己似乎把头发变太长了。
一抬头,才看到了面前的少年正面红耳赤地瞪着自己。
“你怎么了?”
化作女性后,祂——不,现在应该称为她——的嗓音也更柔了。
俞淕有些狼狈地别开了头,耳根发红,低声说:“您……先穿上衣服,人类是要穿衣服的。”
“真麻烦,我又不是人。”
时间懒洋洋地哼了一声,一阵絮絮响后,她的身上就多出了一件松垮的白衣服。
多了衣裳,少年才慢慢地转过了头来。
时间是无形之体时,他和时间对话,一直没有叫过祂“时间”。通常只用“您”一字称呼祂。可现在,祂变成了她,有了人形身体,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俞淕问:“人类都有名字。您有过名字吗?”
时间说:“没有。我不是人类,我是时间。”
“您是时间,但不妨碍您可以同时拥有一个小名。更何况,您现在是人类的模样,不如就入乡随俗,也拥有一个人类的名字吧?”
“好吧。”时间想了想,无所谓地说:“那我也叫俞淕吧。”
俞淕一愣,就有点儿想笑。他这一刻才忽然发现,时间有些懒,还懒得挺可爱的。
少年抬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说:“我和您生活在一起,还用同一个名字,很容易弄淆,我们想一个别的吧。”
“我喜欢你名字的读音。”
“那就不换音,换一个字,好不好?”俞淕轻声说:“换成小鹿的‘鹿’。”
时间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点头,说了声“可以”。
俞淕微微笑了起来,心里泛过了一丝丝涩甜。
他看过不同的世界古今中外的各种书籍。在他来自的那个世界里,东方曾有过一个文人,写道:“为帝迫困于斯,见之汗湿衣襟,若小鹿之触吾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