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一只猎鹰。
白腹黑翅,利爪尖喙,比宫廷猎苑里驯的鹰大了一圈,展翅时大概能把人裹进去,生得吓人,偏偏看起来还极温驯,乖乖地立在树枝上,任由边上的娘子抚弄脑袋和胸羽。
徐四海心念一动,直走到娘子身边,稍弯着腰,呵出口热气:“小娘子,这鹰是你的吗?”
如愿一惊,警觉地看过去,见是个宦官打扮的中年男人,抓肉干的手猛地收紧,旋即又缓缓松开。
她福身,客气疏离地回了个笑容:“见过中贵人。这鹰是我的。您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小娘子别紧张。”徐四海摆摆手,“就是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鹰,还这么俊俏,瞧着新鲜,这才过来看看。小娘子随意,随意。”
他来回踱了几步,对着绵绵啧啧赞叹,过会儿又状似无意地问,“小娘子是猎户出身,还是家里做驯鹰的生意?”
如愿摇头:“都不是,我是梓人。”
徐四海长长地“哦”了一声:“来道观里都带着,小娘子很喜欢这鹰吧?”
“嗯,我去哪儿都要带着的。”
“那小娘子平常喂鹰用的是什么?”
“这个。”如愿摊开手掌。
徐四海的视线顺势往下一扫,响亮地啧出声音,眼睛再往上一抬,表情陡变,仿佛突然醒悟,浮夸且刻意地在脸上轻轻拍了拍:“哎呦,小娘子见谅,我没别的意思。我从小就喜欢鹰啊隼啊的,难得见这么俊俏的鹰,却吃这个……”他拖了个意味深长的长音,“多少有些不忍了。”
如愿却不接他的话茬:“中贵人的意思是?”
“娘子既是梓匠,想来家境不太好吧?要养活自己,还得养活这么大一只鹰,人苦起来能吃草,鹰这东西可没法跟着吃。”徐四海再度露出笑容,“不如小娘子割爱,将这鹰卖给我。”
“……倒不至于,我姑且还能养得起。不瞒您说,这鹰是我一点点养起来的,就像朋友一样,说什么都不能卖的。中贵人若是想要只猎鹰,东西两市都有鹰坊,我可以给您指路。”
“哎,小娘子重情义。”徐四海给如愿戴了顶高帽,面不改色地编瞎话,“那我也不瞒你,我是御前的掌案太监,此次是奉命替陛下寻鹰。小娘子大可放心,既是皇命,绝没有不给钱的可能,也绝没有待这鹰不好的道理。”
如愿不语,稍抿起嘴唇。
“鹰坊里的都是俗物,哪儿有小娘子这只俊俏啊。”徐四海以为她是被钱打动,心里稳了三分,笑容越发腻人,“我也不是没心的人,知道养鹰能养出感情,何况是从小养大的,但娘子想啊,这鹰在你身边,无非是飞飞停停,撑死猎个雀啊兔啊的。”
“但到了陛下身边,吃的是上好的牛肉,猎场里猎的是熊和鹿,岂不是更有用武之地?”徐四海循循善诱,“小娘子也是,生得这么漂亮,布裙木簪的看着都让人心疼,拿着这笔钱买些衣裳头面,再不济买上一年的嚼谷,不也是好事一桩?”
他看着始终没出声的如愿,面上的皱纹层层堆叠,给自己收尾,“小娘子好好考虑吧。”
如愿叹息:“卖儿卖女的人也是这样的念头吧?”
徐四海一愣。
“想着自家贫苦,一家人只是勉强糊口,待孩子大了不一定养得起,不如卖给好人家,既让子女有地方可去,自己也有口饭吃。”如愿信口数出理由,“可是焉知卖出去的儿女是不是被迫做了苦役甚至妓子,又焉知子女自己愿意不愿意呢?我的鹰再通人性,也不会说话,那就只能由我说。”
她向着徐四海再福一礼,“我不愿意。请中贵人找别人吧。”
眼见她转身要走,顺带要带走短期内博得圣心唯一的希望,徐四海连忙叫住如愿,待她转身,他干脆不礼只兵,眉眼一沉,露出阉人独有的阴鸷来。
“寻鹰可是皇命,由我来,是同小娘子商量,换个人来,可就不一定了。”他曼声威胁,“小娘子何苦讨这个苦头吃呢?”
“陛下今日就在玄都观替万民祈福,虽然天下太平,但也不是不能听万民冤情嘛。”如愿丝毫不惧,同样冷下神色,简直是眉目生寒,“何况,就算是前朝,那时天下也姓李,不跟掌案太监的姓。”
徐四海眼瞳紧缩:“你……”
如愿却突然笑出来,甜而灿烂,和刚才那个隐约有威慑意的女孩判若两人:“随口一说而已,江湖人粗鄙,中贵人可别放在心上。倒是东西两市的鹰坊真的不错,祝中贵人早日找到合心意的鹰。”
她转回去,直接朝月亮门走,顺手在绵绵肩上一拍。猎鹰猛然振翅,但不往高空飞,只在主人身侧徘徊。
“……行,好志气。”徐四海到底不敢在玄都观里动手,盯着越走越远的如愿,想到刚才让她惊的那一下,狠狠地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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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其实也没那么硬气,只是绵绵在身边,且凭着走江湖做生意察言观色的本事,推测徐四海是在撒谎,见他没敢追上来,才敢说是猜对了。
但她也不想拖得夜长梦多,只想跑路,奈何和徐四海一通纠缠浪费太多时间,恰逢祈福开始,观内出入的路都封了,如愿只能找个地方躲到祈福的钟敲完。
侧门偏僻怕生事端,这回她直往正门冲,正好遇上皇帝回宫的仪仗,金吾卫中的骑兵前后护卫,中间则是皇帝乘坐的马车。
因封路而滞留在观内的人不多,如愿跟着跪坐在正门阶上,混在三五个人里看骑兵缓缓前行,皇帝的马车还在远远的后边。身边有人伸长脖子去看,还有个孩子让阿娘抱在怀里捂着嘴,只剩一双手兴奋地乱舞。
如愿皱了皱眉,往阶下挪了两步。
“元娘子?”身旁的人突然开口。
如愿一转头,见是刘锦成,一愣:“你阿姐呢?”
“阿姐去正殿求签了。”刘锦成笑笑,朝着如愿一抱拳,“说起来元娘子给我阿姐的伤药,阿姐想来没道谢过吧,我替她谢谢元娘子。”
如愿总觉得刘锦成在人情往来上有种不符合年龄的老练,夸张些说则是一股说不出的阴恻,她不动声色地往边上退了退,含笑说:“举手之劳,不必在意。”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两人对着笑笑,不说话了,隔着大约一臂的距离等仪仗过去。
压阵的骑兵总算是快到头,隐约能看到六驾马身上的璎珞笼头,如愿吐出口气,先前伸长脖子的看客都缩起头乖乖低下,那个兴奋过度的孩子却突然挣脱阿娘的怀抱,舞着两只小手,急匆匆地下阶要往仪仗里钻。
如愿连忙弯腰去拦那孩子,才和边上人配合着拦住,混乱间后背突然让人猛地一推。她本就是半蹲在阶上朝前弯腰的姿势,重心不稳,这一推直接让她大头朝下跌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如愿立时反应过来她被摆了一道,最先涌进脑海的想法居然是嫌弃这手法老土,清平斋最近的话本都不用这套路了。
然而不得不承认,这手法土,但有效,从阶上摔下去根本刹不住,或者说整条街都是仪仗,她落地就滚进了骑兵群里。
正在前行的金吾卫一个勒马,惊得前后的马全乱了步调,如愿清晰地听见蹄铁胡乱踏地,混杂着先前那孩子半出口又被捂回去的尖叫。
“何事?”骚乱中一个声音从车帘后传出,声音清脆,显然正是御驾里的小皇帝。
“陛下恕罪!”领头的郎将掉转马头折返,看了眼被团团围住的如愿,迅速下马告罪,“臣万死,有一女子突然入阵,惊扰陛下。”
如愿后背一凉,来不及开口解释,先看见颈边一道寒光。
第25章 救命 一更
“哦?女子?”独孤行宁反倒来了兴致, 兴冲冲要去掀车帘。
车里陪侍的人立即阻拦,帘后一阵“龙颜”“威仪”之类的窸窣声,掀起一角的车帘耷拉回去, 只传出男孩故作严肃的声音, “朕问你,你阻拦车架, 可有缘由?若是有冤, 速速道来。”
如愿心说这是什么皮影戏里才有的腔调, 但颈边还横着那郎将的佩刀,由不得她腹诽,她强定下心神, 干脆就着摔在地上的姿势改成跪坐,向着车内的皇帝低头行礼。
“陛下恕罪。妾并非有意冲撞, ”此时说是被人陷害反而像是狡辩,如愿干脆认下来,说得极诚恳,“只是慕陛下威仪, 先前在阶上等候仪仗,不巧见幼童将要冲下台阶, 出手时一时失足,不慎摔了下来,这才冲撞金吾卫。”
听她的自称应是贵女,又是为了救人失足, 独孤行宁的兴致霎时削了三分, 恹恹地靠回去:“好吧。那就……”
他想说算了,边上的徐四海却透过刚才掀起的一个角瞥见跪地上的人是谁,再次低声劝阻:“陛下不可。”
“哦?”
“陛下圣裁, 臣不敢多嘴,但现下尚在玄都观外,民众都看着,这女子冲撞陛下在前,陛下轻轻放过,”徐四海巧妙地顿了一下,“恐怕有损皇家威仪啊。”
独孤行宁果真皱了皱眉,但还有些迟疑:“可是……”
“陛下祈福前,豫王殿下也再三提醒,要陛下于人前保有威仪,免得底下人不敬,多生事端。”徐四海再接再厉,声音压得更低,“哪怕是为了殿下,也请陛下再想想。”
独孤行宁眉头皱得更紧:“那你出个主意,该怎么处置这女子?”
徐四海等得就是这个睚眦必报的机会,但他在皇帝面前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强压下喜意,低头说得十分温驯:“依臣看,不如杖三十,既显陛下威仪而慈柔,又能让那女子长个记性。”
独孤行宁想了想,说了声“好吧”,敲敲车沿示意随从上前,露出头的正是那个会变戏法的小内侍。他轻声同小内侍说了句话,又坐回去:“继续吧。”
徐四海光顾着看那小内侍不爽,一时都没听清独孤行宁说了什么,但总不能回头问,跟着回到原位,曼声指示:“陛下有令,起驾——”
郎将立即收刀,回到前边整队,倒是车架前坐着的两个小内侍利索地下车,一左一右制住如愿。训练有素的金吾卫整队迅捷,没多久就继续前行,六驾的御车辘辘向前,殿后的金吾卫跟上,长长的队伍遥遥远去。
如愿一口气还堵在喉咙里,所幸制住她的内侍用力不大,让她少了几分慌乱。她耐心地跪坐着等仪仗走完人群散开,借着抓内侍袖子的机会,把几枚银馃子塞进对方手里。
她稍稍仰头,微笑:“敢问中贵人,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罚你的意思。”绿袍的内侍掂了掂重量,笑纳,“娘子放心,不多,就这个数。”他伸出空空的手,五指张开,比划了个数。
如愿猜到是杖刑,眉尖一抽:“五杖也挺多的……”
“知足吧,按照徐掌案的意思,得三十杖呢。”青袍内侍双手往袖中一揣,指尖拨过银馃子。
“徐掌案?”
“是啊,御前的掌案太监,威风得很。”青袍内侍就是会变戏法的那个,这几日老吃徐四海的眼刀,宫里说不得,在外就忍不住碎嘴,“娘子可能没听见,但我听得真切,陛下原先可没罚你的意思,要不是……”
绿袍内侍适时咳了一声。
青袍内侍立时收声,另起话头:“总之娘子就挨着吧。既然陛下原先没那个意思,我们也就当和娘子结个善缘,下手轻些,忍忍就过去了。”
如愿暗道要真是结善缘怎么不打,面上却笑得再甜了些:“敢问,徐掌案是哪位?怎么突然劝陛下罚我啊?”
“就是那个呗。”青袍内侍皱起脸,眉毛鼻子糊成一团,皮笑肉不笑,旋即恢复正常表情,“行啦,娘子别拖时间了,夜长梦多,我们也急着回去呢。”
他伸手去拽如愿,刚换好角度,身旁的绿袍内侍忽然松开如愿,急匆匆地朝着正门的方向深深弯腰:“见过道长。”
青袍内侍一愣,跟着抬头,只看见一身道袍的人从阶上下来,微垂着眼帘,脚步平稳均匀,却有种由来有之的威仪,踏过的仿佛不是玄都观的正门台阶,而是在含元殿前,阶下群臣拜服。
冷汗霎时浸湿后背,青袍内侍慌忙跟着行礼,膝盖软了三分,行得东倒西歪,声音里含着明显的惧意:“见……见过道长。”
如愿反倒被他俩惊了一下,茫然地抬眼看向已经走到身边的玄明。
“回去。”玄明并不看她。
两个内侍对视一眼,都没敢抬头,抹了把冷汗,肩并肩跑了。
“这……”如愿傻愣愣地看着两个内侍脚底抹油的背影,好一会儿,琢磨着他们诡异的态度,“他们是怕你吗?不至于怕成这样吧,御令都不管了?”
“大约是怕我向陛下说什么。”玄明半真半假地答话,屈膝去扶她,“先起来。”
如愿半信半疑,但她有笃信朋友的江湖意气,再想想玄明能主持皇帝祈福的典礼,道教又是国教,能和皇帝说上话好像也正常。
故而她只是抓住玄明的袖子,试着把跪得发僵的身体撑起来,左脚刚踩实,一阵刺痛从脚底蹿到脚踝,她立即换腿支撑,皱着眉头:“完了,我从台阶上摔下去那一下,怕是扭着脚了。”
“摔下去?”玄明扶住她,跟着皱眉,“先前究竟怎么了,为何会招惹上内侍?”
“你不知道?”
“并不知。”玄明实话实说,“我在路上遇到知常,他说你今日来过。先前封路,想来你还没走,我才过来。”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救我的呢,就像话本里的那样。”如愿嘿嘿地挠挠脸,抓掉那点莫名的少女情思,“陛下祈福,我怕遇上麻烦,本想着快溜,结果封路,再出来正好撞到陛下的仪仗。再之后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