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老样子,去京郊。”如愿正色,从袖中摸出准备好的通宝,“租半天,宵禁之前肯定回来。”
“好。”白芜收了那一串通宝,数都不数,解下腰上的小印塞给如愿,“你拿这个给分行那边看,不收你押金的。”
“五娘果然最贴心了!知道我舍不得让押金从我兜里出去。”如愿嬉笑着收了小印,朝白芜拜了一拜,“得亏有五娘,不然我还得先去当铺当个押金出来呢。”
“胡说些什么。”白芜自然不把如愿的话当真,催她快去,催了两句,又犹疑着提及玄明,“你……让郎君也快做些准备吧,京郊不远不近,赶在宵禁前回来却是有些赶的。”
正巧这时车夫赶了马车过来,如愿匆忙应声,急匆匆地跑去不远处。玄明跟在后边,因上车的动作而偏转,抬眼便如回头,视线所及正是车行门口。
白芜正好和他撞上视线,面上微微的红霎时转成僵硬的青白,睫毛胡乱颤了两下,猛地背过身去。
玄明膝下的动作一顿,旋即收回视线,矮身进去。他平静地在如愿身边坐定,脑中却蓦地冒出个由来有之的念头。
他想,如愿对他的态度一度模糊了他的认知,但他果然……
……很怪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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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车行的车夫训练有素,马也训练有素,马车碌碌地跑在官道上,不多时就由青石板铺成的阔路到了略显崎岖的土路。如愿习惯了去京郊路上的颠簸,屈膝坐在车内一侧,托着腮看另一侧的玄明。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怎么,当时在怀远坊里送玄明出街口,她只是随口一提常去京郊,玄明却主动问她能否带他同去,但如今真坐在去京郊的马车上,玄明又看起来兴致缺缺,半阖着眼睛,坐在车里都腰背挺得笔直。
“到这儿就是土路了,常有碎石,路上颠簸,”如愿半是真的担忧,半是没话找话,“道长平常坐车多不多,会不会觉得晕?”
玄明摇摇头,想说“尚可”,“尚”字还压在舌尖,车轮突然碾过一块高起的圆石,马车一个颠簸,车帘掀起些许,车外土路上浑浊微热的气息直钻进来。
四月过半的天,又是牛马来回的土路,那味道让热气蒸得不太好闻,他下意识地抬袖去遮掩口鼻。
如愿以为他是因此反胃,连忙凑过去,腰下的香囊还没拽下来,马车又碾上一块石头,这回还带急转,颠得她本就倾斜的身子彻底失了平衡,直往车后滚过去。
那瞬间天旋地转,如愿忘了她是否伸手,又是否抓住什么,她只看见车壁的花纹翻转,墨笔胡乱画成的兰草中多了一缕柔媚的树藤,蜿蜒着攀爬向上。
然后她一头磕在了什么东西上,结实宽阔,撞得她短暂地冒了几颗星星。
如愿使劲闭了闭眼,撑着身下的车座,缓缓拉开距离,落入眼帘的是纹理细腻的灰袍,上边胡乱绘着树藤,漆黑柔顺,从灰袍到车座,最终没入兰草之中。
她顺着其中一缕树藤攀升的方向转头,正对上玄明的目光。
端丽肃穆的郎君稍低着头看她,长发从肩背流淌到座上,如瀑布如树藤,蜿蜒在身侧,像是个精巧的笼子,把如愿的目光牢牢锁在里边。
可那不是瀑布,也不是树藤,如愿想。
因为瀑布或者树藤不会那么香,分明浅淡得几乎嗅不到,任意一阵吹进来的热风都能拂去那点气息,但降真的香气就是星星点点地落在她脸上,晃得她脸上渐渐烫起来。
车厢不算狭小,天也不算太热,可在此对视,如愿莫名地燥热起来,她甚至觉得呼吸也是热的,鼻腔里全是微烫的降真香,逼得她不得不微微张口喘息,声音从黏滞的舌尖滴落:“……道长?”
她的话里带着微喘,仅仅咬出两个音,红润的嘴唇张合,细白的牙间隐约露出一点艳红的舌尖,舔在唇上留下一道湿痕,鲜润得像是露珠坠落在花上。
视线从那点湿痕上擦过,刹那心惊,玄明来不及回应,刚才颠簸间一头撞在他怀里的女孩已经猛地翻身坐起来。
“——对不起!”如愿抱头窜到原来坐的那一侧,整个人蜷缩起来,紧贴着马车,简直要把自己嵌进马车壁里。
玄明梗了一下,思来想去还是先致歉,他的声音也微微发黏:“失礼了。我……”
“……和您没关系!我知道的,马车颠簸,大概是我拽着您的袖子了。”如愿回想起当时指间的触感,双臂抱得更紧。
纠缠的心绪翻涌上来,她弄不清楚,只以为是觉得丢人,多大的人了坐不稳马车还乱拽人。于是她羞愧地深埋下头,犹自发烫的脸直埋到膝头,“对不起,是我手脚不稳。”
玄明正想回话,车夫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一把粗豪的嗓子饱含歉意:“不好意思啊,刚才那转弯碾着石头了,这马老实,吓得乱跑了两步,马车就跟着乱来了。这会儿已经好了,两位没磕着碰着吧?”
“……我没事。”如愿闷头回了一句,依旧低着头整理乱七八糟的情绪。
等了一会儿,她平复过来,还没听见玄明回复,犹豫着抬头,“道长呢?”
“尚好。”玄明避开她的视线,低低地说。
“哦……那我放心了。”如愿点头,扬声让车夫继续往前,默然坐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放心,指尖勾住系在腰下的香囊,“对了,道长,刚才……唔,就是头回碾上石头的时候,您好像不太好,是有点儿反胃吗?”
玄明想说不是,但不知怎么的,一张口又成了截然相反的意思:“……有一些。”
“那您要是不介意,闻一下这个吧。”如愿把香囊拽下来,伸长胳膊,直接放到他鼻尖前。
玄明看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地轻嗅在香囊上,鼻尖擦过略有磨损的缎面,嗅到的是一股淡淡的桃花香。
第8章 相助 不会聊天的人注定没有媳妇……
他觉得那味道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往后稍退了退:“好多了。里边放的是什么?”
“是陈皮、辟荔、桂叶一类的香草,是我师姐做的,因为我常要坐车,偶尔会头晕,闻一下会觉得好很多。不过这一年其实好很多了。”如愿收回香囊,“没想到您也是会晕的那类,倒也算是物有所用。”
她想了想,干脆再次伸长手臂,在玄明眼前摊开手掌,“这个送给您吧,以后还能用。”
玄明一怔,垂眼看看她掌心里显然是贴身佩戴的香囊,再抬眼看如愿,不自觉地吞咽一口:“这……”
如愿莫名其妙,盯着欲言又止的玄明看了一会儿,忽然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面上刚刚褪去的红晕又有些烧起来,烧得她睫毛眨动的频率都比平时高。
她一把抓回香囊:“不行不行,这个还是不能给您的。”
“无妨。”玄明不明白自己该是什么心境,憋了半天,只吐出不痛不痒的两个字。
如愿却还有话要说,她右手抓着香囊,左手狠狠蹭过发烫的脸,朝着玄明露出个略显尴尬的笑,旋即比划给他看香囊略微毛糙的边缘,红着脸解释:“这个都用旧了,哪儿能拿旧东西送人呢。是我逾矩了,还以为……”
她瞄了玄明一眼,把后半句“以为是送好朋友所以没在意”吞回去,讪讪地收了香囊,继续朝玄明笑。
……照这么说,若是新的,就能随便送出去吗?!
玄明哪儿知道她想的是什么,看着她的笑容,只觉得眉心隐隐作痛,生平第一次怀疑“逾矩”这个词到底是什么含义。
幸好车夫的声音再次适时响起,马车稳稳地停在车行前:“好嘞,到啦,两位请下来吧!”
如愿摸摸鼻尖,弯腰从车厢内钻出去,同时摸出袖中的小印给车夫看。
等玄明也下马车,她已经收回小印,神色如常,只在眼下残留了些许红晕:“马车安排好了,等会儿还是到这个地方。我们走吧。”
玄明就当没发觉那点细微的异样:“元娘子辛苦。”
“什么呀,说一声而已,再说我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套,车行的人都认识我了。”如愿摆摆手,边往土路上走,边回身示意玄明跟上,“往这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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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在临近官道的地方,跟着她往土路上走,走了一段,回头不见车行,往前看就是京郊的景色。
绿树青草,土路尘沙,配合着错落的茅草屋,居然有种怪异的安宁。然而细看,又过于安静,一路走来没遇见几个人,偶尔遇上的也都是老人。
玄明耐心地等如愿和迎面的一个个老人打完招呼,斟酌着避开主题:“元娘子和他们都认识吗?”
“算认识,但不算熟识。”如愿毫无防备,“都是住在京郊的老人,这块地方小,住的人不多,我常来这里做事,一来二去就都打过照面。”
“没有别人吗?”玄明配合地往前后看看,“可能是我多虑,一路走来,似乎没见着青壮年的人。”
“当然看不见啊。年轻人不住这里的,有本事的都去长安城里啦,再不济也换个地方。”如愿回头朝玄明笑笑,无奈地摊手示意,“谁想在官道边上种田啊,隔三差五有人上门,问这问那的,对着他们可说不出实话。”
她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尾音稍扬上去,有种年轻女孩独有的轻灵,玄明却从中听出了几分隐隐的讥讽。他在心里记下一笔,继续问:“元娘子这回,是要去哪里?”
“去我熟识的一位阿婆家里。她姓蔡,夫家早亡,所以直接叫蔡阿婆就好了。”如愿说,“阿婆年纪大了,也没有子女孙辈,一个人住在京郊,织布种菜,勉强度日而已。”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年轻有力肌肤白皙,和蔡氏枯瘦多斑的手臂截然相反,“虽然有子非鱼的道理,但我有时候看看阿婆的样子,她或许也很寂寞吧,还有好多事不能自己做。所以我就想着,有空的时候能多帮帮她,就多帮帮她。”
“有心了。”玄明想了想,“请带我过去。或许我也能帮上些忙。”
“真的要帮忙吗?”如愿仰起头,转身面对玄明,双手背在身后,边说边走,睫毛末端被阳光镀得闪闪发亮,眉眼却皱起来,故意做出凶恶的工头模样,“帮忙是要干活的,不是说着玩。”
玄明看着那点闪烁的阳光,郑重地点头。
于是如愿忽然笑了出来,她伸手,轻快地拽过玄明的袖角:“那快点走,蔡阿婆的家就在前面啦!”
一个拽一个追,踏过尘沙踏过土地,踏过新生的草叶新来的风,没多久就跑尽了土路。
土路尽头是和周围无异的茅草屋,一圈篱笆围了个小小的院子,看起来倒是干净平整,而荆钗布裙的老妇人正拄着拐杖将要出门。
“蔡阿婆,您这是要去哪儿?”如愿赶紧去扶她,“您要是不介意,我帮您跑个腿。”
“去去去。”蔡氏却不服老,拐杖末端朝着如愿挥了两下示意她离远些,面上倒浮出点和蔼的笑,“你怎么有空来看我这老婆子?”她看看边上的玄明,眯了眯眼,“哟,怎么还带人……”
如愿依旧犹豫一下该怎么介绍玄明,想来想去还是用之前的说法:“是我兄弟,这回跟我一起来帮您干活。”
蔡氏又“哟”了一声:“还带人帮我干活,你阿耶阿娘知不知道你放着他们不管,跑我这来尊老?我看你就是欠打。”
她作势要用拐杖揍如愿,如愿生怕不小心引得老人磕着碰着,哪儿敢躲,直挺挺地杵在原地等着那一下抽在身上。
落在身上的却不是拐杖的重量,只是蔡氏不轻不重的一拍,拍在肩上,像是祖母拍弄孙女。
“行啦。我要去你许阿婆那儿走走,她家女儿今天过来了。你就看着办吧,老婆子没好东西,桌上有什么吃什么,别怠慢客人。”蔡氏到底还是看出如愿和玄明并不如她所说的亲近,眯着眼盯了玄明一会儿,忽而又笑了笑,“也别让客人做事。这位郎君,看着就没干过活啊。”
玄明蓦地有些惭愧,他稍稍低下头:“抱歉。我……”
“我明白,都是命,各人有各命。郎君也别放在心上,”蔡氏拄着拐杖,稳稳地走上土路,声音混在拐杖拄地的闷响里飘过来,“等活到老婆子这把年纪,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如愿没懂蔡氏怎么突然说这话,茫然地眨眨眼睛,干脆按之前的规划推开篱笆门:“道长,进来吧,你在那边石凳上坐会儿。”她安排好玄明的坐处,拎了水桶出去,“我先去打水。”
井是公用的,卡在蔡氏和另一户之间的路上,如愿熟练地把水桶勾在井绳上再放下去。水桶入井时轻松,上来却不太对,她扳着把手正反各试了几次,不得不承认一个悲伤的事实。
她有段时日没来,之前就一卡一卡的轴承终于彻底卡死了,除非她能当场拆了轴承重新润滑,不然别想撼动分毫。
如愿想了想,抽出腰侧鲨皮鞘里的炭笔,直接把“换轴承”三个字写在袖口。然后深吸一口气,拽住井绳,试图靠蛮力把水桶拉上来,可惜她力气不够,弯着腰卯足了劲,直拽得面目狰狞,水桶也只是将将离了水面,手上的力气稍一松,掌心里的井绳就迅速往下滑。
她眼睁睁看着刚拉上来没多少的水桶掉回去,手忙脚乱间掌心里的井绳忽然顿住,上方传来一股助力,稳稳地拉住了急速下沉的水桶。
附近没人,用膝盖想也知道是谁帮的忙,想到之前蔡氏的吩咐,如愿再度感受到了尴尬,她转头,精准地和玄明道谢:“多谢这位好心道长。我自己来就行,您松手吧。”
她拽紧井绳,挺了挺胸,“我可以。”
“当真?”玄明将信将疑。
如愿又挺了挺胸:“真的可以!”
玄明看看手里吃重的井绳,再看看纤细的女孩,犹疑着松手,水桶立即以破军之势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