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慌忙去拽,然而不管她拽得双臂紧绷还是浑身发抖,手中的井绳依旧滑溜得像条泥鳅,拽上来没多少就坠回井里,满满的水桶入水,只听见“咚”的一声巨响。
玄明:“……”
如愿:“……”
“……看来我不可以呢。”如愿抹掉鼻尖逼出来的汗,舔舔嘴唇,忍住托大的尴尬,识时务地低头求助,“还是麻烦您吧,我实在拉不上来。”
玄明淡淡地“嗯”了一声,低头看向井内,着手把井绳往上边拽。
他提前撩起了一截袖口,露出略微凸起的腕骨,随着渐渐向上发力的动作,黑色的袖口卡在臂间,衬出因用力而绷出漂亮线条的小臂,在太阳底下白得微微发光。
在如愿手中上上下下的水桶到他手里无比稳当,拽上来的井绳均匀地在他脚边一寸寸盘曲,最终拎上来的是一只漆木桶,水面几乎和桶齐平。
而玄明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只在脸上稍稍有些发力后的微红,和如愿那种拉不上来还累得差点吐舌头喘气的神态差了不知多少。
刚才强压下去的尴尬又涌上来,其中还混杂了一丝惭愧和一丝丢人,如愿强行给自己找补:“这就是修道之人的力气吗,真厉害啊……”
“修道不长力气。”玄明平和但残忍地点破真相,“只不过我是男子,能用的力气自然比你多一些。”
如愿再度陷入沉默:“……”
片刻后,她面无表情地应声:“哦。”
第9章 吃糖 予你花花
不管怎么说,水桶是拎上来了,在玄明的帮助下,如愿成功把装满水的水桶运回了蔡氏的小院。她干起活来认真,早把提水桶时的尴尬抛在了脑后,尽心尽力地往返于水井和小院之间,一桶桶倒满放在院内的水缸。
最后连养着碗莲的小陶缸也换了新水,如愿心满意足地拍拍勒出红痕的手:“差不多啦。这个天气一缸水用上两三天没问题,我看看……”
她站定,目光在院内扫了一圈,最终锁定在临近篱笆的园圃上,“菜地里都长杂草了……我拔个草,您先歇会儿吧。”
玄明却没按她的意思坐下:“不必。我还能帮上忙吗?”
如愿总觉得他做不来这种田间地头的事,但那几桶水实打实是这位看着如同玉雕的郎君拽上来的,不好意思赶他回去,犹豫着点点头。她看看渐盛的太阳,从桌上抽了草帽,往自己和玄明头上各扣了一顶。
这倒是新鲜,玄明顶着扣得歪歪扭扭的草帽,跟在如愿身后蹲下。他发觉头上有些别扭,草帽直往下滑,伸手一摸,果然是拢起长发的位置不太妙,卡得草帽正中的凹陷套不进脑袋。
他刚摘下草帽,如愿突然回头,她头上的草帽倒是稳稳当当:“您怎么摘下来了?太阳很晒的,等会儿会越来越晒,一出汗,眼睛都睁不开。”
玄明不语,只稍偏头,指尖点在发带束紧的位置。
“戴不上是吗?”如愿会意,想了想该怎么办,忽然灵光一闪,抓起拢在肩前的头发给玄明看,“您解下来,扎在前边就好了。”
玄明皱眉:“可是女子才……”
“大家都有头发,有什么男女可分的呀。”如愿从来不管这种细枝末节的男女之别,她打断听惯了的后半句,想了想,索性也摘下草帽,拆了垂在肩前的发带,一头长发全拢到脑后,“那您看,现在我和您,还有差别吗?”
她单手抓着拢成马尾的长发,侧头看向玄明,神色自若,带着几分和人争辩的固执和天真。阳光透过枝杈浸没她,在她发上是点染发丝的金边,在她身上是轻软的天衣,在她瞳中就是随着眨眼摇晃的光影。
而在那两汪日光里,各自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他,如愿的眼睛那么亮,光下的眼瞳呈现出浓艳的蜜糖色,好像将他也浸没在其中,拖着他沉入层层水沼。
玄明居然被晃得移不开视线,注视那双漂亮的眼睛,在她瞳中下沉,刹那便没入水底。
……窒息。
心口有一瞬间跳动的不适,玄明呼吸一窒,猛地清醒过来,他本能地抚过滞闷感转瞬即逝的胸口,刹那的惊惶像是刚从令人窒息的池水中脱出。
他闭眼换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想说什么,只听见低低的声音:“……没有。”
“本来就没有嘛,头发而已,也不是盘什么复杂的发髻,再簪上丁零当啷的步摇花钗,有什么男女之别可分的。”如愿松手,重新把长发拢在肩前,边系发带边说,“而且我觉得,只要是真心喜欢,男人那样打扮也没什么的。”
玄明忍不住按她的说法想象,他平日见的人少,脑内朝臣的脸一张张浮出来,从蓄了一大把胡须的中年人到皮肉松垮摇摇晃晃的前朝老臣,寒得他小臂都起了层细细的颗粒。他赶紧把脑内浮现出来的画面甩出去,反手去碰将要垂腰的发梢。
“别动。”如愿却这么说,早他一步捧起垂落的长发。
玄明后背一僵,但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只看见女孩低头时浓长的睫毛。
不过指尖几个来回,发带落手,她再去拢散落的头发,三两下就系出个漂亮的结,衬着肩前漆黑柔顺的一大把长发,若是换身更服帖的衣裳,倒是有些慵来倚妆的风情。
如愿心满意足,顺手抽了草帽扣回玄明头上:“好啦,您看我拔吧,我猜您认不出哪个是杂草。”
这还真认不出来,玄明抿抿嘴唇,放弃自取其辱,吃下这个瘪,默默地看她出手。
菜圃就在院内,蔡氏身子康健,常在照料,圃内的杂草长得不多,如愿一面指点着告诉玄明哪些是杂草、俗名叫什么,一面利落地下手,迅猛利落地把杂草除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根仍开着花,柔韧纤细的草茎迎风微摇,顶上一朵不大不小的花,蕊心月白,到舒展的花瓣尖尖又成了较深的青色,像是一滴靛青反向坠入水中。
如愿看着有趣,信手掐下花,单手把整朵花递到玄明面前,另一手托腮,指尖捧出个灿烂的笑颜:“送您花花!”
玄明垂眼扫过那朵色泽奇异的花,缓缓掀起眼帘,眉眼间浮出些许茫然无措的困惑。
“您……不高兴吗?”如愿笑意渐收,茫然地眨眨眼睛。
“……我应该高兴吗?”
“……我不知道。”如愿低头看看手里的花,再看看玄明,老实地说,“我以前跟着师姐在药圃里除草,看见漂亮的野花就掐下来送给她,她都很高兴的。”
“可我并非……”玄明突然想起如愿对男女之别的态度,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他接了花,指尖在如愿鬓边轻轻抚过,“谢谢。”
然后他起身转向土路,同时摘下草帽,“老夫人回来了。”
如愿跟着起身,果真在土路上看见个蹒跚的身影,侧耳才能在午后的风声里听见些许拐杖拄地的声音。她想夸玄明耳力还挺好,习惯性地去挠头,指尖擦过鬓发,摸到一个异样柔软的东西。
她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玄明的手。
那只手修如梅骨,指尖染着些许青绿的汁液,掌心里却空空如也。
……他把那朵花别在了她的鬓边。
摸花的指尖一颤,如愿不愿去想那瞬间的心惊是为什么,如同仓皇逃命一样从园圃边上窜到院门前,一把推开篱笆门。
“——你个小娘子!这么急也不怕跌断脚。”倒是吓得到已到门前的蔡氏拐杖落地重了三分,在如愿慌忙的道歉里上下看了她一圈,细细的拐杖末端轻拍在她小腿上,“好娘子!我要你拔草,你倒给我戴花,爱俏!”
“没有啦……”如愿连忙否认,将要把花摘下来,却又舍不得,已碰到花枝的手垂下,讷讷地捻着指尖,“……看着好看嘛。”
蔡氏轻哼,拐杖不轻不重地拄回地面,挎在手里的篮子往如愿手里一塞:“去,边上吃去。”
如愿乖顺地抱着篮子退开,上边盖着的蓝布一掀,她忍不住“哇”了出来,刚才那点微妙的心思全被篮里的点心盖过:“是米果糖——!谢谢阿婆!”
“也就你爱吃这种甜滋滋的玩意。许家的女儿做的,我本来不接,想着家里有客人才拿过来。”
“反正谢谢阿婆。”如愿咽了口唾沫,朝着蔡氏甜甜地笑起来,“嘿嘿,我就知道阿婆是念着我的,对我最好啦。”
“少来,仔细给你阿耶阿娘听见,不扒了你的皮!”蔡氏脸上也浮出点笑,转瞬又成了佯怒的一瞪,她拄着拐杖往院里走,“去去去,陪着郎君吃点心去,老婆子要收拾屋子了。”
她虽拄拐,走得却稳,如愿目送蔡氏稳当地走进茅屋,依旧单手抱着篮子,另一手拉过玄明的袖口,把跟过来的郎君拽到了茅屋侧面的廊上,坐下刚好藏在屋檐的阴影之中。
玄明已经换回了原来的发式,转头时发梢悠悠地擦过肘下:“老夫人说要收拾东西,不用帮忙?”
“不用啊。阿婆虽然年纪大,其实身体还好,我不来的时候水也是她自己打的。”如愿舀了一大瓢水,蹲在檐下冲洗双手,“要是我现在进去说要帮她,准要被她用拐棍打出来。”
“坐在这里,会不会太吵闹?”玄明转回来,仍是不太放心。
“也不会。”如愿舀了另一瓢给玄明,边往下倾倒边解释,“阿婆的耳朵不好,得喊出来,她才能听清楚呢。平常面对面说话,其实只听得清五六成。”
“明白了。”玄明温顺地就着她倒下来的水搓洗,清凉的井水从指间滴滴答答地落到草地上。他的眼睛里倒映出双手和草叶,前者瓷白,后者青绿,在水珠折射出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总之您别担心啦,不提这个。”如愿收手,坐到玄明身边,取出竹篮里最大的那一块米果糖,双手用力一掰,米果糖应声而裂。
一声脆响,空气中骤然爆出糖炒出的米香,混着芝麻、花生一类的炒货香气,诱得她忍不住又吞咽了一下。
如愿忍住没塞进嘴里,只把其中一半递给玄明,含笑问他,“这个也不能吃吗?”
她的姿态和献花时太像,如出一辙的笑容,如出一辙的向前伸出手臂,眼睛里满满地倒映出他,唯一的不同反而在鬓边,由他亲手别上去的花点染女孩的白肤黑发,靛青色的花尖儿在微风里轻轻颤动。
玄明分不清他看的是那双眼睛还是那朵花,如同被蛊惑一样从女孩手里接了那半米果糖,又递回她的嘴边。
第10章 托付 吃米果糖也要谈心
鼻尖骤然浮起浓甜的米香,如愿却像是嗅不到那股香气,刚才还嫌自己不争气,闻着米果糖的味道都能瞎咽口水,这会儿口腔里却显得干燥,舌尖磨过上颚,恍惚仿佛舔过砂纸。
她手足无措:“您……干什么呀。”
“……失礼了。”玄明猛地反应过来,慌忙收回那半块米果糖,嵌着花生的一角抵在掌心,硌得他微微发颤的手发疼。他同样手足无措,“我并无……”
“……没关系的!”如愿隐约察觉到什么,近乎慌张地打断他的话,强行把话题拽往安全的方向,“我……嗯,之前我就想说啦。我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道长不用这样体贴的。”
玄明动了动嘴唇,终久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意味不明地从鼻腔里闷出一个“嗯”。
“那,”如愿随手把滑到耳侧的发丝勾回耳后,举了举手中的那半米果糖,“我自己吃了。”
玄明点头:“好。”
如愿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视线牢牢地定在篮子里,咬了一大口。一声脆响,香甜的点心嚼进嘴里,本该是幸福一刻,偏让她吃出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打坐味儿。
玄明同样微微低头,但他不能吃外食,握着手里坚硬的糕点,他回想刚才自然而然的举动,出乎本能地为此感到惊惶和迷惘。
一个闷头在吃,一个闷头在想,直到如愿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篮子的米果糖,打了个小小的嗝,玄明才抬起头。
他把手里握得略微潮湿的米果糖放到一边,提及正事:“元娘子曾说与蔡老夫人熟识,是常来吗?”
一回吃得太多,如愿让米果糖噎得胸口不太舒服,倒是把刚才的慌乱忘得一干二净,老实摇头:“也不算。从安兴坊到京郊,实在不怎么近,我每回都得短租马车或者骑马,要不然也不至于和车行的人混熟。”
说到这里,又有个嗝要上来,她赶紧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摁着胸口强行把那个嗝摁回去,继续说,“所以我偶尔才过来看看。阿婆自食其力,不要我的钱,别的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像今天这样做点小事,或者修点小物件什么的。”
“君子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小善积而为大善。”玄明低声说,“元娘子有心了。”
“果然是修道之人,引的都是《淮南子》这样的书。”如愿又喝了口水,半闭着眼睛摇头,“但我根本没想什么小善积大善的,我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
“只是如此?”
“当然是啊。”
一时无话。
林间起了微风,吹得园圃里的叶子擦擦作响。
如愿睁眼,眺望远处混着烟尘的土路。此时无声,唯有风拂过,轻轻地吹动她鬓边的花,而在那个瞬间,她忽然萌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道长。”她转回头,向着这个或许算得上朋友的人开口,“我之前说过的吧,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想去试试看夏试。”
“记得。”玄明说,“怎么了?”
如愿深吸一口气,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地把这口气吐掉,如同吐掉和刚才那个念头一同冒出来的忐忑。她说:“这就是我这样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