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与唐沉默看着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浑身血液仿佛在翻腾,他无法忘记自己听到新闻简讯时候那种惊恐到极致而对整个世界都有一种剥离感的扭曲感觉。
扭曲地觉得如果她出事,那就都毁灭好了。
他正在开会,齐沅过来伏在他耳边说:“唐小姐的医院发生了医闹,具体情况尚且不明。”
唐医生……医闹……水果刀……抢救……
他冷着一张脸豁然从会议室出来,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人,齐沅在身后安抚,“夏总有些事,会议先推迟,大家先散了吧!”
据说是个男医生,但又说名字里有个遇。
他打电话打不通,一拳砸在电梯上,跟过去的齐沅被吓到,好半天不敢搭话。
从任何细节分析都不会是羽毛,可打不通电话就像是一把火把理智全部烧了干净。
万一呢?
他上了车,手却在抖,指骨捏着方向盘,捏到发白疼痛。
他大步从驾驶座下来,压着磅礴汹涌的阴郁,叫齐沅,“开车带我去医院。”
一路上他打了十几个电话,后悔自己避着她,后悔没有记一下医院或者任何一个她朋友的联系方式。
神经紧绷到快要断裂,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他在急诊大厅看到了羽毛,一颗心倏忽回落,劫后余生。那种扭曲地剥离感渐渐归位,他觉得某一刻自己像个疯子。
彼时羽毛正跟着一120推进来的平板车,小跑着在问病人体征,触诊腹部。眉目间透着冷静和沉着。
他没有见过工作中的羽毛,以前总觉得她这样单纯软糯的性子,并不适合医院。他跟母亲提过,说劝劝她,不要太理想主义。
可羽毛有时是挺固执的。
如今觉得,是他过于狭隘了。
她很好,向来都很好。
他那时沉默盯着她离开的方向好一会儿,然后坐在急诊大厅的塑料椅上,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步也走不动了。
……
羽毛拍了下脑门,恍然大悟,“刚还有同事在说急诊大厅来了个大帅哥,应该是在说你。”
她有些懊恼,不过她那时在忙,也没机会出来看一眼。
夏与唐终于开了口,却只是问了句,“饿不饿?”
羽毛重重点头。
很饿。
夏与唐把扣在她肩上的手收了回去,羽毛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才发觉他手受伤了,陡然抓过来看,蹙着眉,“怎么流血了,也不处理。”
说着,羽毛顺手给他戴上了一只医用一次性口罩,埋怨道,“医院病菌多,你免疫力不好,没事跑这边干嘛!”
然后拉着他往护士台那里去,自己找了个治疗盘,利索地给他清理了创口。
“好了。”羽毛给纱布打上结,随口道:“最近不要碰水哦~”
夏与唐低头看着她。
半晌:“嗯。”
有护士过来看到羽毛,还有她身边的男人,知道她有个男朋友,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那位插画师,匆匆说了句,“唐医生还不走啊!男朋友很帅哦~”
护士是过来拿治疗盘,匆匆拿起一个就走了,羽毛还没来得及解释,对方就不见了。
羽毛有些尴尬地冲哥哥笑了笑,“她们……不知道。”
羽毛很少在陌生人面前提自己哥哥,上大学时候经常就有人问。
“你们是双胞胎吗?”
“为什么生日不是一天啊!”
“你和哥哥长得一点儿都不一样。”
她不喜欢回答这个问题,解释哥哥是收养的会让她觉得很冒犯,虽然哥哥一点也不在意,但她就是很在意。
夏与唐“嗯”了声,“没关系。”他戴了口罩,只有一双眉眼露出来,仍旧是遮不住的清隽贵气。
“我们去吃饭吧!”羽毛拉着他往外走,“我好饿!我每天都好饿,如果下了班可以自己瞬移回家,然后立马吃东西就好了。”
羽毛碎碎念着。
夏与唐安静地跟在她身后,那些复杂难辨的情绪在看不见的地方疯狂滋长,他只能更加沉默。
羽毛上了哥哥的车,齐沅去开羽毛的车了。
羽毛觉得哥哥的车还没有自己的舒服,但她还是安逸瘫在了副驾上,“我真的太不喜欢开车了,还是副驾舒服。”
“我请个司机给你。”夏与唐看了她一眼。
羽毛忙摇头,“不用不用,我就随口一说。有个陌生人在车上,我难受。”
夏与唐若有所思片刻,“嗯。”
“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来医院了。”羽毛陡然紧张起来,坐直身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夏与唐表情寡淡,“路过。”
第九章 我很爱你。
9.
羽毛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要是别人,她连问都不会问。
因为是哥哥,她才会忍不住多问几句,可她也知道他的性子,问十句,能回答十句,但十句还不如她一句话的信息量大。
她听他说路过,点点头,“下次不要来了,医院病菌很多的,你免疫力向来不好。”
很容易生病,动不动咳嗽发热感冒,尤其冬天,甚至有年冬天,天天低烧,反反复复半个月都不见好,去检查,又没大毛病。
羽毛皱着眉,一副担心他被病毒侵袭的样子。
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好像觉得他是个玻璃娃娃,一碰就碎了。
夏与唐知道自己说没事,她也不会听,便就没有反驳她。
羽毛值夜班,吃了饭就回医院了。临走前特意去买了张手机卡换上,把新手机号存在哥哥手机上。
他的手机是特制的,是他公司的产品,技术部的概念款,因为种种原因暂时无法量产。所以也算是独一无二了。
手机偏小,操作系统不是常用的,羽毛翻了好几下没找到通讯录,却无意翻到了短信,秦桉说:下午是有急事吗?怎么突然中断了会议。
哥哥没有回,也可能回了电话过去,他一向不大喜欢发消息。
秦桉是哥哥的合伙人,公司另一个老板,也是他大学少年班的同学,羽毛还见过。
下午在开会?为什么突然中断会议……
“找不到?”夏与唐在开车,齐沅把她车开走了,他正在送她去医院的路上。
羽毛按了返回,终于找到了通讯录,“找到了。”
她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抿着嘴,没问出声。
羽毛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奇怪,明明知道人和人之间需要空间和距离,却总是忍不住打听哥哥的一切,或许他下午有别的事吧,或许做完了别的事,就路过医院顺道来看她。
她不应该问太多的。
车子停在急诊大楼前的空地,开了双闪,临时停靠不能太久。
他扶着方向盘,清隽贵气得像是个刚刚从红毯上下来的大明星:“明早我来接你。”
“不用,我坐地铁回去。”羽毛下了车,弯腰扒着车窗看他,再次叮嘱他的手,“最近不要碰水哦~”
夏与唐侧头,没有理会她的拒绝,“几点下班?”
羽毛只好回答:“八点。”
她担忧,“你不要上班了?我自己坐地铁回去就好。我又不是白痴,不然打车也行,干嘛非要你来接我。”
夏与唐沉默看她,“羽毛……”
羽毛停止碎碎念,抬着眼认真看他,等着他说话。
女孩子的眼神温柔干净,仿佛这世界都是光明灿烂的。
“没事,明天我休息。”他咽下情绪。
“啊,”羽毛恍然大悟明天周末,总裁也是过周末的,她笑起来,“我都忘了,那辛苦你啦~”
羽毛用手势比了个心给他,“哥哥你最好了。”
说着,她挥手,“再见再见,我要走了,待会儿来不及了。你路上小心啊!一定要小心。”
夏与唐看着她的背影,沉默笑了下。
秦桉的电话正好打过来,无奈问他:“你到底怎么想的?”
齐沅已经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到了夏与唐这地位,脑子人脉都不缺,偏偏在一个小姑娘身上频频犯蠢,一个信息不明的新闻,都能让他分寸大失。
夏与唐工作以来,很少把私人事情摆在工作前头,他最近接连犯禁。
“抱歉,不会耽误工作。”他说。
齐沅已经及时调整了日程,这些都是小事,秦桉只是觉得:“唐,你就没想过,告诉她?你们又不是亲兄妹,定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收养关系也早解除了……”
夏与唐抿着唇,目光透过车窗玻璃眺望医院,急诊大楼肃穆庄重,人来人往,神色各异,羽毛刚刚跟他说:“忙起来不怕,晚上闲下来安静的时候才可怕,有时候突然就是一阵拗哭,你就知道,又有人去了。”
羽毛碎碎念,“之前有同学问我,说医生是不是见多了死亡就没有波动了,免疫了。怎么可能呢!尽管几乎每天都会遇见,但每次遇到心都会猛地一揪。永远也不会有人对死亡无动于衷的。医生也不会。”
就像他以为,离她远一点,时间久了,某些情绪慢慢就淡了。
但无济于事。
夏与唐把车开了出去,“没有。她想把我当什么,我就是什么。”
-
“你男朋友好帅啊羽毛。”有人特意来跟羽毛说,“下午的时候就看到在急诊大厅坐着,我们还以为是哪位病人或者家属呢!原来是医生家属啊!”
羽毛一脸怪异,“不,不是。分手了,那个不是我男朋友。”
她想解释是哥哥,但因为早就解除收养关系,户口也早就分离了,大家都知道羽毛是独生女。
解释了又难免被追问,于是想要含糊过去。
结果因为不坦诚,引来更多的追问和议论。
羽毛分手得突然,也只有君君姐知道一些,这会儿听见大家在议论,简单解释了下,骂了渣男两句。
“啊,无语。男人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偷腥的时候志得意满得意洋洋,被发现了就一脸委屈,真当普天之下皆他妈,做错了就得原谅他呢!脑子有病就去治治好吧!”一个女医生也是渣男受害者,此时颇为感同身受,连带着自己前男友那份儿,激情骂起人来,“男人就是贱。”
旁边一众人被逗笑,有个男医生弱弱举起手来,“姐,不兴开地图炮的,男人也有好东西的。”
就好像任何行业里,都有好人坏人一样。
医生和患者不是对立面,对立的是应当是事件,而非整个群体。
因为唐医生的事,二附院下午就上了社会新闻,以往这种事也发生过,但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闹这么大,因为媒体在报导的时候,由于医院拒绝采访,他们先去深挖了病人并报导了出去。
大家最先看到的信息是,一个被生活所迫被贫穷压垮的中年男人在忍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然后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那时猜测声无数,因为医患固有的矛盾,导致这种事太容易在民众敏感点来回横跳。
事情未明朗之前大家先共情了中年男人。
羽毛吃饭的时候就翻到了新闻,科室的大群里也在议论,不少其他科室不明情况的同事也来询问当时在场的医护,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羽毛翻了两下新闻下面的评论,觉得无奈又气愤:
【不是被逼到一定程度,谁愿意做这种事呢?】
【现在人真的压力太大了。】
【但凡医生态度好一点也不至于这样。】
【虽然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捅医生,但我总觉得不会无缘无故被捅。真的,现在医生一点人情味都没有。都没有医德了。】
【每次去医院医生护士都拽得二五八万的,一副谁欠他钱似的样子。】
【真他么当医生服务行业了啊?你去急诊试试,一个半天七八十号病人,连个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谁有空冲你笑,他要是渎职我帮你骂,他没冲你笑就是拽啊?】
【怎么就没有医德?具体做了什么,哪个医院,哪个医生,证据呢?张口就来!】
【谁不累,搬砖不累啊!累关我屁事,我就是看着不爽,你当医生不赚钱啊!既然都是赚钱的,谁比谁高贵,别整得很高尚似的。】
……
演变着演变着,就变成了一堆人无脑互喷,所有人似乎在为病人/医生鸣不平,其实是在宣泄自己生活中遇到的委屈。
所以讨论度持续发酵,事态已经完全脱离了事情本身。
到了唐遇医生脱离危险,医院才派了代表对此事做了全面回应。
整个事件当中,唐遇实在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反而是病人一直在逼迫他。
急诊的监控带录音的。
监控录音调出来,一切都很清晰明了,唐遇解释了好多遍,以防病人听不懂,一遍比一遍更通俗,病人的关注点却并不在这里,他只想让医生明确告诉他要还是不要手术,手术能保证百分百成功。
然而这两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明确保证的。
舆论又一边倒地骂病人胡搅蛮缠起来。
媒体又在不遗余力地在宣传医生的伟大。
主任叹了好几次气,其实作为医生,很多时候并不希望自己被捧得太高。
主任经过几次这种事,他对媒体有一种天然的抗拒,因为是人都是多面的,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受害者,所以持续高热度的讨论,对当事人来说,即便没有做错什么,也难保证不被伤害。
好在医院对唐遇医生的信息保护得很好。
羽毛一晚上都在浑浑噩噩,今晚上夜还不太忙,下午接连送进来七个车祸病人,是一起车祸里的,三车连环相撞,其中一辆车还是酒驾,警察也来了。
羽毛和另一位值班的孟医生一直在手术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