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霜也不跟你同去吗?”
闻灯点头,“这次我想一个人去人间。”
苍衡追问:“你究竟要去人间做什么?”
“也没什么,”闻灯的手指落在灵风毛茸茸的脑袋,垂下的目光有些放空,她轻声说,“就是去看几个老朋友,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所以可能会耽搁的久一些。”
“我都记下了,”苍衡顿了一顿,对闻灯道,“不过萧衍可能用不到了,我看他是想要抢一抢人间帝皇的那个位置了。”
闻灯抿着唇笑了一声,道:“他若是真能做了皇帝,也是一番造化了,挺好。”
这个孩子年纪尚小,心思却极重,他弑父弑君,如果真能坐上皇帝的龙椅,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闻灯将该交代的同苍衡都交代了,压在心上的那一块石头总算是可以放下,她回到床上,不久后就沉沉睡去了。
苍衡守在床边静静看着她,直到天将亮时,他收到了十方州的魔族们传来的消息,东皇剑可能要提前出世,如此他必须提前前往十方州。
等他从十方州回来,再来与她说说过去的那些事。
苍衡临走前,闻灯找到他,这一别后,他们恐怕再也不会相见了,他是李浮白,却又不是他,闻灯叮嘱了他几句,又有些无话可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同苍衡道了一句,“陛下早些回来。”
“我知道了,”苍衡点头,对她说,“等我回来。”
浅色的光圈在半空中串联在一起,浮云悠悠,日光和煦,今天又是一个难得的好日子,眼前的苍衡好像与三百年前的那个青年又重合在了一起。
闻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直到苍衡的身影彻彻底底地消失她的眼中。
魔族们大多奔赴了十方州,如今的魔渊已经没有几位,闻灯在这魔渊中也算是个大魔,其实也该去十方州看一看,只是她如今也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最后的这段时间,她只想要去人间看一看了,然而真到了人间,看着苍茫天地,闻灯又犹豫起来,她现在该去哪里呢?
她最终选择回到星云十三州,回到那座熟悉又陌生的鲸州城。
在那场血战之后,大半个鲸州城都成了一片废墟,不过转年后,就有人在那上面建了新的宅子,三百年,这里不知道已经换了多少的人家了。
后来,闻灯花了大价钱将从前闻家的那块地皮给买下,重新修葺了一番,想等着将来有一日,李浮白能回来,他们就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她还没想好要到哪里去,来到人间的第一天,她便坐在墙头上,从天亮等到天黑,没有等到她的青年。
第二日她去了城郊的那座浮灯居,在那里又待了一日。
闻灯记得李浮白曾经同她说过,想要看看邺州的禽戏,现在正好赶上邺州城的取火节,应当会有很多禽戏表演,而在决定前往邺州前,闻灯去了一趟南华寺,智恒大师早已圆寂,他肉身所化的舍利供奉在这座寺庙当中。
佛境中,巨大的观音像依山而建,宝相庄严,底下的莲座似有佛光闪烁。
闻灯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将佛香点燃,她手里拿着进到佛境前主持给她的灵符。
她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其实如今这样,她不知道还能求什么。
这世间种种,即便她放不下,也要放下了。
只有李浮白……
掌间的那一道灵符开始发烫,身体中的脏器在恶劣的环境下破碎得更加彻底,她压下喉间的那一口鲜血。
愿菩萨保佑苍衡能够平安归来,愿他从此以后万岁无忧。
许久后,闻灯睁开眼,她仰头望着观音,观音眉眼低垂,略带着笑意。
她也跟着笑了一下,随后她正要起身,却见那香炉中的佛香在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响声后突然折断,落尽香灰之中,有火星亮了一下,又在顷刻间熄灭。
闻灯的手一抖,她手中的灵符,连同她头上戴着的山茶花的簪子竟也一起落到地上,只听着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响,簪子碎成了两段,有些玉屑在阳光下闪烁。
是大凶之兆。
闻灯茫然地低下头,断开的簪子上隐约映着她此时消瘦的身影。
她伸出手,将跌在石台上的两节簪子捡了起来,将它们合在一起,只是裂缝在日光下尤为刺眼。
闻灯将这两节簪子紧紧握在手中,断裂的尖锐处将她的掌心扎出血来,她似乎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望着佛像的眼睛,好像在里面看到了十方州上茫茫的大雪。
当年李浮白消失在十方州上,如今这般是不是在预示着苍衡也要如此。
闻灯望着那观音看了良久,最后颓败地低下了头。
她到底是没有办法置身事外。
她出了那佛境,外面下起小雪。
她扶着庙前的老树咳嗽了好一会儿,有零星的鲜红的血点透过她的指间,落到了铺着薄雪的石阶上。
长风吹着那些小小的雪花落在她的长发上,好似白了头。
长相思,长相思。
摧心肝!
第114章 一
闻灯离开南华寺, 临走前,主持看着她,双手合十, 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女施主保重。
闻灯回了一礼,转身离开。
身后飞雪漫天,似九月的芦花,纷纷扬扬,无声而下。
智恒大师圆寂前, 曾亲自到魔渊中见了闻灯一面, 说来好笑, 他为的不是别的,是劝她随他出家, 他说她与佛有缘,若是愿意放下一切, 同他回到人间修炼,或许那天命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她一时间不能适应, 也可以先随他在庙中带发修行一段时间。
那时候闻灯不懂智恒大师为何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对红尘如此的眷恋,她放不下那血海滔天的仇恨, 也放不下李浮白, 她将李浮白这个名字几乎是刻进了骨头里,她这样的一个俗人,如何能脱离这尘世的一切。
更何况自从修炼那魔功之后,她需要常常取来凡人的心头血来饮用,佛家弟子不可杀生, 她这样一个满手血腥的人若是真的随着智恒大师一起回了庙里,那只会白白脏了那佛家的清净之地。
智恒大师听了她这些话,那时他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与刚才那位的主持的表情几乎是如出一辙,只是神色更为悲悯。
他想将自己救出这片茫茫的苦海,可闻灯却甘愿沉溺其中,智恒大师只得离去。
不久后,她便在魔渊中听闻了智恒大师圆寂的消息。
如果今日智恒大师还活着,或许她还真能考虑一下要不要金盆洗手,到庙里去当个脑袋光光的尼姑。
只是这世间的许许多多事,在冥冥中,早已注定。
譬如当年李浮白遇见了她,譬如他在十方州遭了那一劫,再譬如他失去记忆,却又遇见了身上带着他部分情丝的沈萤萤。
这一桩桩一件件,究竟是何人书就而成的。
她不知道自己此去十方州是否能帮上苍衡,即便她什么也做不了,将十方州作为她最终的归宿,倒也不错。
只可惜,她不能再去这人间看一看了。
闻灯刚一踏进十方州,那凛冽罡风如刀一般向她袭来,她一时不察,竟是生生吐了口血出来。
她抬起手,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继续向十方州下走去,在这片茫茫雪原上,鲜血如红梅在雪地上次第绽开,不过很快又被雪花覆盖,变成浅浅的红,变成皑皑的白。
不远处,天兵与魔族厮杀成一片,怒吼声、呻。吟声、爆炸声、金器相击声、狂风呼啸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声音轰鸣震耳,天地间一片混沌,厚厚的云层几乎将日光全部遮挡,只有在那云层与云层交接的边缘处,露出一点金色的流光,风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彻底消散。
有天兵举着手中的长剑冲到闻灯的面前,却在闻灯抬起头的一瞬间,呆在了原地。
他身后跟来的魔族一刀了结这个天兵的性命,对着闻灯讨好地笑了一笑,然而下一刻,他便死在了另一个天兵的手中。
这样的厮杀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结束,闻灯隐约记着从前有魔族对她说过,最久的那一场仙魔大战,持续了整整三十年,最后魔界与仙界两败俱伤,谁也没有得了好去。
闻灯祭出数十傀儡,护在她的周围,她站在山麓,从这里眺望,可以看到远处东皇剑在千重宫阙中岿然不动,有金光如柱,直直冲到天上,穿破厚厚的云层,或许已经落到九重云霄之上。
苍衡此时应该就在那里,不知他如今的情况怎么样了。
那只被摔断的玉簪再也没有办法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那枚灵符也在她的手中,化作了一撮灰烬,南华寺的佛境中,那尊巨大的观音像高高矗立在她的面前,俯视着她,面带慈悲。
相传这东皇剑是以三千仙君与三千魔王的血肉铸就而成,可开天辟地,移山填海,得到东皇剑便能号令三界,不过这些与闻灯也没有什么关系。
她曾想着等李浮白回来,他们便在人间买下一座小小的院子,在那里安安稳稳地过了余生,可这一切从他出现后,就都成了妄想。
他是苍衡,是魔渊的魔君。
当年的那个一心一意只念着他的李浮白,终究是回不来了。
闻灯前些时候跟在苍衡的身边,曾听他说了一些,他似乎是打算将东皇剑彻底摧毁,不过他想用什么方法闻灯并不清楚。
她沿着湘女河向那东皇剑的方向走去,越是靠近东皇剑,她所受的压制便越大,这些对普通魔族和天兵可能只是在动用灵力的时候稍有些艰难,但是对她来说,却是极为致命。
她仿佛也能听到自己身体中的脏器在缓慢破碎融化,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了一滩血水,而她也只剩下这副皮囊,再过一段时间,就会被白雪掩盖,待到多年后,白骨化作黄土,这便是她的终局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预感,她该死在中十方州上了,她活不成了。
或许是被她的容貌震慑,这一路上那些天兵们倒是很少对她出手,即便有些对美色不为所动的冲上前来,也会被护在她身边傀儡们斩于剑下。
天兵们也渐渐明白,眼前的这个女子并不是那些普通的魔族,或许她在魔渊中也是个大魔,他们这样一个个地找来,无异于是送死,于是这些天兵叫来了自己的同伴,将闻灯团团围住,闻灯倒也不怕,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也不必顾忌着自己的身体,什么手段也不敢使出来。
她对眼前的天兵们挑眉,而后轻轻笑了一声。
傀儡丝在她手中如流火一般飞出,天兵们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突然倒戈,拿着刀剑向自己砍来。有血珠挂在那细细的银丝上面,傀儡丝在半空中倏地抖动,血珠迸溅成血花,落在那皑皑白雪之上,
闻灯出手狠辣,一边操控身边的傀儡们,一边又将那些将死天兵们做成新的傀儡,为自己所用,不过几息之间,她身边已经倒下数十具尸体,鲜血将她的衣摆染红,更添几分艳丽。
魔族们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惊骇并不比这些天兵们少,他们大多在魔渊的时候都没有看到过闻灯出手,所以常常会天真地以为闻灯是靠得美色才有了今日在魔渊中的地位,如今才算彻底明了。
魔族们大受鼓舞,而天兵们此时是真的不敢再往闻灯的眼前凑。
不过很快他们也发现了,只要他们不去主动招惹闻灯,闻灯也不会对他们出手,他们干脆只当做是没有看到这个人。
闻灯沿着这条湘女河继续向前走去,她抬头望着那天空,偶尔有巨大的飞鸟嘴中叼着残肢断臂,一口吞下,然后长鸣一声,消失在天尽头。
闻灯愣了一下,她看到一位仙君从空中飞过,他的身边带着一粉衣的女子,好像是应该在人间皇宫中的沈萤萤。
沈萤萤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然而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于是脚步又加快了些,身体中的器官像是陈旧的生锈的□□,零件正在叮叮当当地脱落。
染着血的裙摆在雪地上迤逦而过。
将沈萤萤带到十方州的是天界上的玉鸿仙君,他知道苍衡对这个人间的女子心存爱慕,想着沈萤萤或许能够在关键的时候帮上他们一把,此事虽然不够厚道,但也是无奈之举了,苍衡在天界的时候便是战神,后来堕入魔渊,成了魔界的魔君,修为竟是比从前更上一层,众位仙君即便联手也不是他的对手,况且还有其他的大魔在此。
仙君们也不明白苍衡究竟是从哪里练出这般的身手,他们从前在人间的时候从不曾听过他的名字,这些天君或许知道一二,却从来没有同他们说起过。
如今眼看着那东皇剑即将出世,而它多半是要落到苍衡的手中,玉鸿仙君管不得许多,只能以沈萤萤为饵,将苍衡从东皇剑的身边逼开。
玉鸿将沈萤萤从半空中推下,沈萤萤失声尖叫。
苍衡还没反应,柳惊眠却是先吓了一跳,他怕闻灯迟迟等不到肉身灵芝的血会去伤害沈萤萤,故而让玉鸿去人间保护沈萤萤,谁能想到玉鸿竟将沈萤萤给带到了十方州来,柳惊眠连忙卸去身上的灵力,想要过去接下沈萤萤,结果却是被玉鸿拦下,此事关于整个天界的危急存亡,不是他儿女情长的时候。
柳惊眠被玉鸿与另外两位仙君一同拦下,他眼睁睁地看着沈萤萤从高空坠落,他瞠目欲裂,却救不得她。
不过好在沈萤萤也是有些微薄的修为在身的,加上下面是厚厚的积雪,并没有性命之危。
沈萤萤在十方州虽然没有天兵和魔族故意针对她,但是她作为肉身灵芝,一旦有异兽察觉到她的气息,只怕她这条小命是保不住的。
苍衡垂眸,沈萤萤如今算是因为自己遭此一劫,他们相识一场,他也不好坐视不理。
反正这东皇剑一时间还拔不出来,仙界想要过来帮他出一份力,也没什么不好,苍衡放弃从半空中飞下,准备将沈萤萤送出十方州去,然而他刚一来到沈萤萤的身边,玉鸿仙君便祭出了神器乾坤钟,扣在他和沈萤萤的头顶。
他们杀不死苍衡,只要将他困在这里就够了。
乾坤钟内,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头顶上有些梵文闪烁着点点的金光,苍衡走到边界轻轻敲了两下,声音钝重,他们以为用这么个玩意儿就能困住他,那到底是小瞧了他。
只是要从这里面出去,除非有人在外面配合,不然的话,可能得耗费他一段时间。
如今这个情况,魔族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他。
苍衡一边在地上画着阵法,一边有些漫不经心地想,不知道闻灯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