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可不必。朕亲自选的皇后,自然不会..”云澹学她语气:“咔嚓你。”而后指了指外头:“叫你的人进来,朕认一认。”
“好。”荀肆伸出双手在头侧,拍了拍,动作舒展,身上的痞气露了出来。外头进来两男一女给云澹请安。荀肆逐一指了:“定西是侍卫,行伍出身,门外伺候。正红和北星在身边伺候。”
“叫什么?”云澹指着北星,追问一句。
“北星。西北兴撞名字,孩子出生由父亲抱着出门,撞见什么便叫什么,北星出生之时,他阿大抱着他出门,一抬头望见了北天的星星。”荀肆替北星答。
“好名字。”云澹笑了笑,又对荀肆说道:“身边伺候的男子,不能放全须全尾儿的,这规矩可有人与你说过?”
“回皇上,割了。可以传人来验验。”
“倒是不必。可知朕为何要将你安顿在永和宫?”
荀肆摇摇头:“恕臣女愚钝。”
“朕登基后,将这后宫各宫殿的名字重新拟了,永和宫、永明殿却原封未动。永明的“明”意为“正大光明”。永和的“和”意为和睦亲近。朕为帝,你为后,帝后和睦方能国泰民安。”
眼前的人是师从哪位学的讲话呢?一句废话没有,人情练达却在其中,叫人心里舒坦。毕恭毕敬点头:“是。”
…
云澹该说的话说完了,一时之间不知还该说些什么。琴棋书画?听说她不精。闲话家常,还没到那个地步。于是干脆住了嘴,等着她开口。她却老神在在,动都不动。这与旁的女子又不一样,旁人生怕在他面前冷了场,各种新奇乐事讲与他听,逗着他说话。
荀肆这会儿尚不知眼前的题如何解,还是阿大那句话,多说多错。何况与他说话着实无趣,荀肆坐不住了,但二人毕竟头一回见,这位又是九五至尊,多少还要顾忌些,于是微微低了头,叹气声几不可闻又恰巧能被人隐隐听见,云澹扭头看到她带死不活的样子,亦觉得无趣。
“累了吧?”云澹缓缓站起身,声音依旧和煦,笑着望荀肆:“叫宫人伺候你歇息吧!毕竟还未过正日子,朕在这里呆太久恐怕会辱你名声。这会儿先回去,改日再来看你,有什么事派下人去永明殿找朕。”
话中之意但凡有些脑子的都能听出来:其一,朕不会常来;其二,你也别去找朕,有事叫下人去请,来不来再说。
荀肆根本不在乎他来不来,只觉得他要走了开心,面上笑开了花站起身,声音终于能听出雀跃:“臣女送皇上。”
云澹已走出两步远,听她这样说又回过身来:“改口之事倒没有那么些讲究,不必压着时辰,今日便改了吧!”大有占她便宜之意。
... ...
改.个.屁.
“臣妾送皇上。”荀肆是谁?陇原有名的滚刀肉,能屈能伸大丈夫,改个口有何难?
云澹满意点点头,长腿一迈,头也不回走了出去。直至出了永和宫宫门才扭头问静念:“她怎么没胡子?刮了?”
静念一口老血憋在胸口,皇上在里头呆那么久,出来就这句?
“看身形,荀家亦没亏待了她,在朕这里自然也不能亏待她,往后好吃的先往永和宫送,别亏了她嘴。掉一两肉,惟你是问。”
而后竟破天荒笑出声:“今儿个那些老头们惊的下巴要掉了,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没敛着,落在后头关门的北星耳中,北星心中切了声,这皇帝摆明了嫌弃肆姑娘,好在肆姑娘也不稀罕他!
第7章 君若扬路尘(二) 荀肆莫不是个蠢货吧……
这张床太大,比陇原家中的床不知大了多少。荀肆在床上打了一个滚,还未到头,又将手臂伸直,方能将将碰到床沿。脖上挂着的狼牙随着她翻滚,这会儿缠住了脖子,索性将它解下来,对着烛火的方向看。
荀肆忘不了那一日,韩城听阿大说要进宫的是荀肆之时的神情。嘴唇紧抿,一言不发,转身跑了出去,翻身上了马,奔出了营地。荀肆打马在后头追他,然而他疯了一般,眼见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一片荒原之中。
荀肆不大记得清自己当时是否哭了,只觉得心疼。
韩城是阿大从兵荒马乱中捡回的孩子,一直养在营帐中。荀肆幼年第一次去营地,便是长她两岁的韩城带着她去外头摘野花。待荀肆再大些,韩城有两年一直对她虎着脸,那会儿荀肆不懂,总以为韩城厌恶她;然而有一日荀肆韩城营帐找他,看到他舆图下压着自己的帕子,少女之心懵懵懂懂绽开一朵小花,为韩城开的。
荀肆想过,若是要嫁人,定要嫁给韩城。不然还能嫁谁?哦对,嫁了宫里这位。
将狼牙带回脖颈。
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捏着自己肉乎乎的胳膊,一会儿捏出一条线,一会儿戳出一个圆,自己与自己玩了起来。
是在那一日韩城从自己眼前消失那一刻突然爱上了吃,世上美食用不尽,一旦入了口,那颗心又会欢快起来。
巴巴睁了一夜眼,天终于擦亮了。
正红帮她穿戴好,一推门,外头齐刷刷十几个人在请安,亦在等她派活。荀肆脑子转了转,打死想不起都叫什么了,干脆坐在椅子上,指着站在最前头那位:“叫什么?”
“回主子,小的叫彩月。”
“都是进宫前的名字?”
“回主子,是进宫后主子赏的。”彩月不好说的太明白,她是先后跟前的人,先后去了,闲了小一年,这会儿才重新给派了活。不仅彩月,眼前这些人,有半数都是伺候过先后的人。
“那…”荀肆顿住了,又为自己的自称发起了愁,清了清嗓子:“咱们这么的,我呢还不是皇后,咱们也别见外了。跟大家交个底儿,我这人脑子不够数,你们的名字我是一个都没记住。不如这样,以后每天安排一个人,跟我说说名字,陪我说会儿话,这样记起来容易些。”
宫人们面面相觑,这要求一天一个下人陪着说话记名字的主子,今日算是头回见了。
“要么…奴才先来?”在队尾走出一个白净斯文的小太监,略大的圆顶软帽直盖住眉毛,露出一双清澈乌黑的眼。这个小太监名为存善,从前不是这样外露的人,只是这段时日觉出大家对新后的抵触,昨日见了真人又愈发的失望,担忧大家给荀肆难堪,是以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我看成。”荀肆走到他面前,发现他竟然比自己还矮了几分:“走罢,刚睁眼,头还晕着,随我在这永和宫内走走。”
“是。”存善耷拉着眼快走几步到了前面带着荀肆上了甬道。按说皇宫内各宫殿方方正正,不会有小园子,但永和宫除外。还是太上皇在的时候,将旁边几个宫合了,改了永和宫。又在永和宫内建了个小花园。这永和宫里有水有花有亭台楼阁自成一派。与西北的大山大河相比,多了一些娟秀之气。丢颗石子到湖中,咚一声,水可不浅。
“叫什么?”
“回主子,小的进宫后很少能到主子跟前,是以没有赐名。本名叫存善,小的娘亲从前常年给庵里的姑子送饭,供奉神灵,就给小的取了这样一个名。”
“那你怎的就进宫了?”
存善眼眶一红:“小的出生那年父亲得病去了,五岁那年母亲也撒手了。村里的私塾先生收养了小的,然而几年前也…”
他这一哭,荀肆慌了,问话怎的还把人问哭了?忙拿出帕子上前帮存善擦泪,存善哪见过这阵仗,慌张的向后一退,一头栽进了湖里,手脚扑腾起来,显然不会水。正红叹了口气,刚要脱下褂子下水,荀肆已飞身跳了下去,抓着存善的衣领将他带出了湖。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个练家子。
二人上了岸,存善惊魂未定,挣扎着要起身磕头,口中念着:“使不得使不得。”
荀肆又好气又好笑,在他头顶敲了一记:“出息!”而后看着湖面二人的狼狈相笑出了声:“存善你瞧,像不像两只鸭子?”
存善忘了怕,看向湖面,可不是?只是皇后这衣裳…他欲开口提醒,荀肆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在西北能下水的时候少,每年就那两个月。适才下水扑腾那几下着实未过瘾,这会儿已是春末,水不那么凉,荀肆玩的开心,这小水泡小了点,聊胜于无吧!撒着欢儿在这小水泡里游了几个来回,这才上了岸。打了个哆嗦奔寝殿跑:“正红,快呀,冷!”
衣裳贴在身上,一身小肉膘无处可藏尽数显了出来,身后留下一溜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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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念忍不住笑出了声。
云澹放下笔看着他:“何事?”
“奴才说奴才说。”千里马凑上前:“今儿早上永和宫可热闹了。下面人说新主子早上跳进湖里游水了。”
“?”云澹眉头皱了皱,将笔放下:“当着众人面?”
“那倒不是。身旁有一个贴身丫头正红,还有一个小太监存善。”
“有分寸。”云澹嘴角动了动:“那你笑什么?”是问静念。
静念清了清喉咙:“在下只是觉得还从未有人在那湖里玩过水呢..”
“那不能称之为湖。”云澹想起永和宫那个小破湖,不知老祖宗当初建那么个不顶用的东西做什么:“那只能勉强称做小水泡。”而后对千里马叮嘱:“永和宫里的人,嘴得严。不能什么事儿都朝外说,否则她不好做这个皇后。还有,未必从前伺候过思乔的人就是好的,今儿你去问问荀肆的意思。”
“算了,朕去吧。”云澹想起荀肆刚进宫,东南西北尚分不清。这会儿派一个不相熟的千里马去,恐怕她要介怀。云澹求和睦,昨儿说的帝后和睦方能国泰民安的话不是胡诌,他当真这样想。思及此,放下手中的笔,出殿门奔了永和宫。
彩月和轻舟正在院中无所事事,见到云澹喜上眉梢,笑盈盈弯身请安。从前在思乔皇后身旁之时与万岁爷就很相熟,想到他日又时常能见到他自然高兴。然而再一想屋里那位,不知怎的,心中五味杂陈。她二人脸上的神色没有逃过云澹的眼。
云澹心想:路还长着呢,荀肆在宫里的路还长着呢!
一脚跨进寝宫,眼前的景象却教他一愣:小太监存善坐在小凳上不知说着什么,荀肆两眼泪汪汪红通通,就差哭出来。听到动静看向门口,万岁爷挺如松的身子立在那,将日光遮个严严实实。
存善扑通一声跪下了,荀肆膝盖快着地时方想起自己是皇后,可不兴这样行礼,于是又轻飘飘起 了身,双手交叠微屈膝,道了万福。昨日慌慌张张并未注意到他的身量,今儿站直了一比,个头不俗。
“怎的还给皇后说哭了?”千里马脚尖在存善腿肚上磕了一下,小声问他。他是存善的师父,当年存善进宫之时,跟个小耗子一样,看着快要归西了一般,没有大太监愿意教他。千里马无所谓,万岁爷的人,教不教这么一个小玩意儿都不影响他的前程,于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带着存善。存善心细人善,又没日没夜读过几年书,与其他太监不同,是以在后宫不招待见。这回被千里马趁机塞进了永和宫,要他日子好过些。
“给皇后讲从前在村子里发生的事儿..”
“裹乱!”千里马一巴掌拍在存善头上:“边儿去!”
那头云澹看着荀肆的肉手在眼上一抹,心道西北人都不稀罕用帕子?又想起此番来意,微侧了身子看她:“下人用的可还称手?要不要重新挑一些?”
“为啥要换?”荀肆指了指存善:“这人多好。”
…云澹被她这一问,不知该作何回答。难不成她打陇原出发前,荀良一点没教她在宫中的生存之道?首先就要挑自己信得过的人在身边。“外头那些呢?也不用换?”云澹没有答她,手指着外头。
荀肆头摇了摇,意思是大可不必。
真是不知好歹。云澹心中觉得她脑子里似乎装满了水,每当她的头微微一动,他就能听到里头的水声,她不会被自己蠢死吧?
那头的荀肆还沉浸在存善的凄苦身世中,丝毫不知自己的头上已被万岁爷扣上一个“蠢”字。
“喜欢戏水?”
“?”
“今日早一些时候,不是下水了?”
“您如何得知的?”荀肆眉头一皱,双手在膝盖处一握。云澹眉毛微扬,都说到这了,总该懂了吧?
那人却双手攥在膝头,幽幽说了一句:“皇上,派人暗中保护臣妾了?”
……
云澹猛的想起太监们常说的一句话:羊肉未吃到,反惹一身骚。话糙理不糙,说的就是自己啊!多管这闲事做什么?
第8章 君若扬路尘(三) 帝王心灰意冷:完了……
云澹欲起身出门,又觉得荀肆可怜。只身来到京城,永和宫内的一汪小水泡能都能令她撒起欢。转而想到令她陷入这样境地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便有些补偿之意。
“带你在宫里走走?”他话音刚落,那只小肉球便跳了起来:“走哇!”与昨日的阴奉阳违不同,今日这喜悦是真心实意的。
云澹颇有成就感,这皇后倒是好对付。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永和宫,云澹走在前头,荀肆亦步亦趋走在后头。
“皇上的园子真是好看,在陇原可见不到这样的花园。”
“嗯,好看你就多看看。”
...
“但咱们陇原地广人稀....”
“那你也回不去了。”云澹打断荀肆的话,他就是这样的人,讲话温和,但冷不丁冒出一句来,棉里藏着针呢!千里马心道这皇后莫不是个傻子吧?当着皇上面前说这个?还想回去怎的?
那头荀肆听他那样说,觉得不对劲。他好像噎了自己一句?荀肆咂摸着那句话,咂摸出味儿来,感情这厮是这种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回去回不去的,在大义哪儿立着都是臣妾的根儿。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荀肆追了两步上去看云澹的脸色,阿大说了,伴圣驾可不是闹着玩的,得揣摩帝王的喜好,机灵些。果然,帝王嘴角微微一扯,显然喜欢适才那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