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是默了一默,“不请自来,能有什么好事?可不管怎样,她是首辅大人的血脉亲长,我在得了大人的态度之前,只有敬着的份儿了。”
*
西山大营。
章纪堂伴驾在军营中刚走了一半,葛效便赶了过来。
章纪堂寻了个机会离了圣驾,走了过去。
“是有什么事?”
葛效连忙把京中章府的事情说了。
章纪堂沉默,微微皱了眉。
葛效问他如何处置,首辅在西山大营伴驾,总不能半途回去。
章纪堂想了想,却道,“我同皇上告假,亲自回去一趟。”
葛效闻言吓了一跳。
“您何必回京?夫人那边已经暂时安置了禹州来的三位,夫人最懂周旋,想必没什么事。”
章纪堂却不以为然。
“这本不是她的分内事,而且来的也不是好糊弄的。”
他说完,三步并两步回了圣驾边,两句把假了,只道是明日圣上回京前,再返回西山。
皇上应了,章纪堂立时快马加鞭往京城而去。
... ...
待回了京城,天已渐暗。
章纪堂已经习惯了下衙回家后,府里安安静静的从院墙内飘出饭香,今日却隐隐闻到了凝滞而紧张的气息。
仆从见他来了,皆大吃一惊,正要行礼问安,被章纪堂打断了。
“夫人呢?在正院吗?”
“回爷,夫人不在正院,在青荷小筑。”
章纪堂一听,脸色便沉了几分。
青荷小筑正是沈如是安置禹州来的那三位的院子。
他快步往青荷小筑而去,离得越近,那些隐隐约约刺耳的声音也就渐渐明晰起来。
待他到了门外,一句话直喇喇冲进了他耳中。
“... ...花楼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难道还能继续在这府里捱下去?便是不要贞洁,也不能连脸都不要了,不是?”
这话落定,刺到了章纪堂的耳膜。
他一步跨入院中。
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竹林旁的纤瘦人影。
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影子落在她身上,忽然令她如同那青竹一般,纵然遭受狂风暴雨,也继续坚韧地忍着。
那坚韧的忍耐,让人于心不忍。
要知道,他是她请来搭戏的,却不是来受人侮辱的。
章纪堂一步上前,站到了沈如是身边。
“不知伯母方才说得谁人?这位是我章纪堂的内子,沈氏。”
他的伯母也就是章思学在大房的妻,戚氏。
戚氏同大老太太和自家儿子被分到这个院子,起初倒觉得处处都好,主要是人也太累了,无暇顾及许多。
可一觉午睡之后才发现,这院子偏的厉害,离着正房十万八千里,想打探一下正房事情,都探不了。
大老太太让人传沈如是过来,沈如是不知在装什么样子,避而不见。
老太太怒了,把送来的晚饭摔了,这才见到了沈如是。
戚氏被章纪堂这么一问,问得她有点不敢说话。
七年前离家的时候,章纪堂还是个小秀才,如今已成了首辅,浑身气势压人,压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才道,“老二呀,你这新妇不知什么意思,老太太请她说话她不来,给我们置的院子这般偏远,饭菜送来都凉了。老太太胃口弱,这怎么吃?!”
她说完,丹竹最先忍不住跳了起来,指着地上还冒着热气的菜。
“怎么就凉了?那冒着热气看不见... ...”
“丹竹。”沈如是叫住了她。
丹竹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巴。
沈如是回头打量了章纪堂一下,“夫君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她眉眼一如往常,可平日眼睛里的笑盈盈却不见了。
章纪堂心头泛起波浪。
这件事来得突然,到底还是让她受委屈了。
他说无事就回来了,说着,又轻声道,“我有两块玉佩找不到了,夫人替我寻一寻吧。”
说玉佩是假的,将沈如是支走是真的。
沈如是感谢地笑了笑,行礼转身离去。
回去路上丹竹还愤愤不平。
“姑娘是首辅大人重金请来的,她们算什么东西,凭什么骂人?!”
沈如是却让她不要再说了。
她看了丹竹一眼,“你说‘请’,便不对。我不过是来给首辅打工的,既然是打工的,遭受些为难算什么?赚钱不容易这个道理,世上打工的人都知道。”
她说着,还笑点了一下丹竹的额头,“唯有你这个笨丫头不知道。”
丹竹哼哼,“没见过姑娘这样的人,被人指着鼻子说那样的话,竟然还笑。”
沈如是笑得更畅快了。
“我为什么不笑?因为这些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个来赚钱的人罢了。”
... ...
青荷小筑里也有人笑起来,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样。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去西山大营了吗?难道是特特跟宫里那位圣上告了假回来的?”
大老太太眉开眼笑地走上前来,
“我今次来没同你说,就是怕误了你的事,没想到还是耽误你了!我身子硬朗的很,你不用担心!”
大老太太还过来拉了章纪堂的手,说特特给他从禹州带了蜂蜜,“... ...是你爱吃的那口... ...”
大老太太自说自话,又让章纪培上前来见过章纪堂。
一旁的葛效咽了口吐沫。
这位老太太可真不当自己是外人。
不过首辅大人也没解释他到底为谁回来。
章纪堂脚底未动分毫,对章纪培的行礼亦是无动于衷,只扫了那三人一眼,问了一句。
“为何进京?”
这一问,问得院中一静。
过了几息,大老太太才笑着道,“哪有什么原因,你七年没回家,难道还不让家里人来探看你吗?”
戚氏在旁连道就是,还嘀咕着,“千里遥远地来了,那沈氏也不知安得什么心,安置了这么远个院子... ...”
章纪堂闻言一哼。
“这院子是我府中景致最好的。既然不远千里地来了,便好生歇着吧,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说完,他看都没看三人一眼,转身出了青荷小筑。
章纪培愕然,“怎么说走就走了?”
戚氏脸上皮肉跳了跳,“真是同原来不一样了,越发地... ...”她没继续说下去,压了压声音叫了看着章纪堂背影的大老太太。
“娘您怎么不同他说为什么来呢?”
大老太太见章纪堂时脸上的笑意尽数收了回去,转过身来。
“急什么?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等等再说吧。”
戚氏也不敢反驳,只是又嘀咕着,“... ...就怕再等下去,我娘家的矿山真要易主了... ...”
*
回到正院门口,章纪堂脚步微微收了些。
方才青荷小筑的事情,不知是不是让她不快了。
他一面思索着该怎么说,一面跨进了正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他一进去,就有丫鬟在正房廊下传了他回来的消息。
他料想,沈如是约莫不会似平日里那般,笑盈盈地出门来迎他了吧?
可念头一落,门帘被撩了起来。
脆响的珠帘下,仍是平日里那双水灵灵的眼眸,眼眸里还是往常那柔和的笑意。
她嗓音清甜动听。
“夫君回来了。”
章纪堂不由自主地就应了一声,快步走上了前去。
他细细观察她的神态,想要看出她是不是忍着委屈,是不是其实介意了却装作不介意的样子。
但他什么都没瞧出来。
她笑盈盈地吩咐上了饭菜,笑盈盈地替他换了衣裳,甚至笑盈盈地递了茶给他,一如寻常。
章纪堂没发现她有任何的难过或不满或委屈,茶水氤氲,水汽蒸腾。
他忽然心里想,她竟然是万里挑一的好性子,当真是平和柔顺又体谅的。
只是柔顺地更令人心疼了。
章纪堂看住了沈如是。
一旁摆饭的丹竹也看住了自家姑娘。
原来姑娘说不生气是真的不生气啊。
也是,同她们又没什么关系,她们只是拿钱办事,为什么要生气?
啧啧!
第12章 脾气 首辅大人这是,发脾气了?
沈如是不生气,可她在意那矿山。
趁着章纪堂在家,吃过饭,她就思量着怎么同章纪堂问一问这事。
没想到男人先开了口。
“这次他们过来,来得突然,我本想着怎么也要再捱些日子,没想到动作着实快。看来为了矿山也是费了心思。”
沈如是心下一跳,迅速抓住了这个机会。
“矿山?”
章纪堂点点头,“戚家不知从哪发现了这座山里有铜,偷偷摸摸地采了两年,但这矿岂是好采的?上月矿塌了,两个人埋在了地下,都没出来。他们还想花钱了事,瞒天过海,甚至在地方上,拿了我的名义欺上瞒下,若不是我让姚录留意,特特往禹州去了两回,说不定真被他们瞒下去了。”
章纪堂说着嗤笑连连,“戚家是做小买卖起家的,发家之后多置田置地,我是真没想到,竟然也有这等胆子,敢偷偷开矿!”
这若是正经量刑,可是重罪。
章纪堂刚刚坐上首辅,如果被想要弄他的人抓到,是个绝好的把柄。
首辅大人还是很谨慎的,不少高官都栽在了自己人手里。
沈如是问,“那您是要夺了戚氏这座矿了?”
“那是自然,采矿这等事,他们本也不够格。”
沈如是紧跟着问,“那您觉得谁有资格?”
您瞧我行吗?
沈如是眨了眨眼。
可惜首辅大人全没看见,答道,“最好是要开过矿的商户,便是没开过,也要不缺钱的,免得为了那矿山一点两点细碎,让采矿的村民为难。”
是了,采过矿的有经验,不缺钱的也不会为难人。
偏偏,沈如是一个都不占。
她这脸蛋不免僵了僵。
真是一提钱难倒如是花魁!
沈如是暗暗想着,看能不能让丹竹鼓捣点钱出来先拿下矿山再说,这边章纪堂便又说回到了大老太太祖孙三人身上。
大老太太姓戚,戚氏姓戚,章纪培虽然不姓戚,但戚家是他舅家兼岳家。
章家大房同戚家早已密不可分,矿山是戚家的,也就等同一半是章家的了。
总归戚家不会亏待了大房,三成的分红必然是有。
这等好事谁不愿意?
而且戚家紧紧抱着大老太太的腿,“您就是首辅的亲亲祖母,您去一趟京城,这些事还不都摆平了?”
戚家原本是有些怕章纪堂的,但这次不知哪来的胆子,缠着大老太太进京,拿下这血脉亲孙。
大老太太被他们说动了,直觉自己还能连这点薄面都没有?一路顺风顺水地进了京城。
只是章纪堂虽然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但为何而来,就是大老太太不说,章纪堂也知道。
章纪堂当下便同沈如是道,“禹州来的这三人,你不用理会,晾着就是了。待我从西山回来再说。”
说完,他便歇了,天不亮就赶回西山去了。
翌日,大老太太不知从哪打听了章府吃早饭的时辰,这边还没摆桌子,大老太太就到了正院门口。
沈如是天不亮就送了首辅出门,这会困的直点头,正要睡回笼觉。
听了丫鬟回话,也不好真晾着那老太太,亲自去了趟门口。
戚氏在旁见她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撇着嘴呸了一声。
大老太太也不制止,只是问沈如是,“我孙儿呢?你不让丫鬟迎我们进去,你出来做什么?我一大早起来,可不是来看你的。”
沈如是并不在意这两人的恶劣态度,行了一礼。
“您来晚了,夫君已经出门去了。”
“这... ...”戚氏和老太太皆是一惊。
沈如是瞧着戚氏手里的提盒,又道,“您要是有什么要给夫君,先给我便是,待夫君回来,定转到夫君眼前。”
她是真的好心好意,体谅老年人摸着黑就起身送东西。
青荷小筑距离正院,可有不少路程。
但大老太太一听孙子不在,立刻没了同沈如是说话的心思,自然也不放心把东西给沈如是,直接叫了戚氏,“走。”
说完,连眼神都不给沈如是,扬长而去。
两人走远了,丹竹气得“哈”了一声。
“就跟谁愿意替她们转交似得!”
沈如是好脾气地笑了一声。
“不生气哈,她们既然信不过,看来非要亲手交给首辅了,咱们不劳烦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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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是这话还真就说对了。
待章纪堂从西山回了京,又回了家,大老太太得了消息,分秒不落地命章纪培赶到了正院。
章纪堂刚刚由沈如是服侍着换好衣裳,听说章纪培来了,尚有耐性地让他进了院子。
“何事?”
章纪培有些怕他,但不知为何还是抬眼看了过去,顺势就看到了章纪堂身后的沈如是。
只一眼,他就一阵心悸,连忙又收回了目光。
“回二哥,祖母说二哥既然下衙回家了,那一家人便在一起吃个饭,青荷小筑那边正好有个凉亭,咱们... ...”
他说到这结巴了一下,眼角又瞥了一眼沈如是,一横心才把大老太太的原本吩咐说完。
“咱们四口正好在凉亭里聚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