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录差点一口气呛出来,但他突然问了章纪堂一个问题。
“大人,天风楼在京城借钱,不会是真的因为三年入不敷出吧?”
这话一出,章纪堂低笑了起来。
“怎么?连你都信了?”
一句话让姚录回了神。
天风楼风光无限,毕三姑穿金戴银,岂能穷了?
沈如是这番,根本就是在杨知府面前装穷。
偏偏人家一个“穷”字都不带,他都险些信了。
姚录心里咚咚咚响了几下。
“那花魁沈如是,当真有些作戏的手段!”
他又看了一眼首辅,首辅微微侧头,比方才神情更加专注了,好似再听下面沈如是如何回应。
只听隔壁隐隐传来了沈如是感动的声音。
“知府大人这样的父母官,可要我再去哪里寻?天风楼要是此番能盘活,是万不能再拖累大人了!”
还好。
沈如是还没黑心到真的要杨知府的钱,不过,话也没说死。
他不禁替杨知府捏了把汗。
而余光看到了那位首辅,似乎也微微松了口气。
事情谈到此处,便谈的差不多了,杨知府要派个师爷帮天风楼看账。
姚录心道杨知府还没傻到家,谁想到那小女子七转八转地,竟又婉拒了回去,杨知府也没发现异常。
戏听到这里,姚录未免有些心颤。
可真是个厉害的主!
隔壁,杨知府安顿好了天风楼的事,就赶忙走了,应对满城的风言风语。
沈如是也一道离了去。
她本想同杨知府一道下楼,眼角却瞥见隔壁雅间的门半开着。
她眼睛一转,止住了要过来的丹竹,自己往楼梯的方向走了几步,步子声音不小。
就在这几步过后,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又退了回来,退到了雅间门口。
隔壁的门仍旧半开着,门里的人也准备离去了。
姚录喝了两口茶,低声问章纪堂。
“大人觉得,那沈如是够格了吗?”
章纪堂微微点了点头,“是个聪明又会演的。”
但他说话的时候,眼中尚有几分顾虑。
姚录正要问,章纪堂已经起了身,姚录不便再问,连忙拉开了门。
章纪堂一步迈出门去,忽然有了什么预感,他转头向一旁看去,目光微沉。
迎面依栏而立着一个素衣女子,她的帷帽拿在手上,一张洁净而明媚的脸露着盈盈笑意,看过来的目光透亮而惑人。
她开了口。
“首辅大人安好?”
*
章纪堂又回到了方才听壁的雅间。
被沈如是反手抓到这事,他着实没有料到。
只能说这女子,着实有些机警聪颖。
姚录亲自上了茶水后下去了。
章首辅脸色不见一丝起伏,兀自端起茶盅轻拨茶叶。
他这般,房中莫名有了黑云压城之感。
沈如是倒也不怕,静默坐着,如常饮茶。
章纪堂见她这般沉得住气,暗暗点头,可却也不能给她什么好脸色看,免得她恃聪慧而生骄。
他开了口,嗓音低压而冷清。
“沈如是,经年不见,生意做得得心应手。”
这话是暗示了沈如是,方才作戏骗人已经被首辅识破了。
沈如是微微一笑,道,“大人谬赞,生计所迫而已。”
若不是被你首辅新政相逼,何至于此?
她绵里藏针地小小刺了章纪堂一下。
在朝堂之外,还敢这般挠他的人可不多。
章纪堂不由地掀起眼帘看了过去。
女子半垂着头,光洁的额头上生着绒绒细发,一如那清秀的远山眉。
她鼻子生的极好,高挺类似胡人,鼻尖却又精巧,同那温婉的下巴一般,令人莫名生出些怜惜来。
就如同七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便瞧中了她... ...
但是,相貌令人生怜并不是真的需要人怜,尤其沈如是这种有手段的女人。
世人多会被相貌或说美色蛊惑,章纪堂可不会。
他直截了当。
“我此番来开封,是特意寻一个同我搭戏的人。”
他说着,看向沈如是。
沈如是微微一怔,猜到了章纪堂是冲着她来的,却没想到原来是试探。
他要找人搭戏,又说她可以,所以用他首辅新政对准了她,以作考验?
他就赌定她愿意?还是说,他根本就查到了,她此刻正欠着债呢?
沈如是又气又好笑,面上不露半分。
“不知首辅大人开价几何?”
她这般爽快地问价也在章纪堂的意料之内。
她向来是看钱办事的。
章纪堂伸了手指。
“我出白银两万两,事成之后,再加一万。”
话音落地,沈如是眼睛都亮了。
这买卖可真不错。
但沈如是想到章纪堂对她的算计,心下一转。
“首辅大人觉得,小女子的戏就值这个钱?”
话音落地,章纪堂愣了愣。
她缺钱,还要到京城的大钱庄借一万两周转,此时竟看不上他出的这个数?
“你要多少?”
那小女子伸出了手来,白净细长的五根手指定定落在章纪堂眼下。
章纪堂一下就笑出了声。
“五万两?你就不怕吃不下吗?”
那小女子微微歪了头,什么都没说,下一息转身就走。
“那便算了,小女子也是日理万机,恕不奉陪了。”
好一个沈如是,好一个大花魁。
章纪堂就没见过这么能打会算的黑心女子。
但他还真就急着用人。
就在沈如是走到了门边的时候,章纪堂叫住了她。
“回来。”
沈如是笑盈盈地转过头来,男人开了口。
“应了你便是。”
... ...
契约就这么口头达成了。
沈如是问了问时间,章纪堂答她,“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又问及具体做些什么。
章纪堂默了默,回答了她一个字——“妻”。
沈如是一怔,不禁抬头看了章纪堂一眼。
男人走线硬朗的面庞,比七年前更显冷峻。
他竟需要人扮演他的“妻”,这等不同寻常的身份。
这该是一出怎样的大戏!
可她这一眼的惊奇打量,也落进了章纪堂眼底。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落在茶几的指尖微敲。
就在沈如是抬起笑脸,准备答应的时候,他冷不丁开了口。
“好生演戏,莫要有旁的心思。”
第3章 出嫁 哦,首辅大人他,已经入戏了。……
“好生演戏,莫要有旁的心思。”
这话说得,沈如是不免又看了那首辅一眼。
他脸色冷而沉,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沈如是懂了。
哦,怕她假戏真做,缠上他了。
“大人,作戏最要紧的就是分清戏里还是戏外,您放心,我作了许多年戏,分得最清。”
她说得毫不含糊,章纪堂见她神情放松,红润的唇边微微勾起。
他大概晓得眼下,她确实没有什么旁的心思。
他点了点头。
至于日后她能不能也如今日她所言,他自会考量。
他不再多言,室内的气氛和缓了一些,又提起了加税的事情。
“你要嫁入我府上,便是首辅夫人。作戏作全,少不得从眼下便开始吧?”
这话令沈如是小小一呛。
首辅夫人要怎样?
说来说去,不还是让她交税吗?配合他首辅大人的新政。
他这么说了,沈如是也不含糊,尤其在钱的事情上。
“大人说的是,可惜小女子当真没什么钱,不知大人聘礼几何?”
税是不可能缴的,除非你首辅大人给钱。
她昂了昂脑袋。
章纪堂不禁朝她看了过去。
女子扬着脖颈,白皙的耳朵落在窗外射进来的日光里,晶莹透亮,尤其那圆润的耳垂,用民间的说法,着实是聚财的福相。
就这样,还说没钱?想让他掏钱?
当真是胆子大,心也黑。
但章纪堂也没准备让她掏钱,大手一挥。
“你去姚录处支钱吧,别再欺负老实人便是。”
杨知府确实是个老实人,但沈如是想把这话原路奉还给首辅。
沈如是不辩解,她甜甜笑了。
“多谢大人,天风楼可是正经商户,自然支持大人的新政。”
她应得顺当,说得悦耳,章纪堂瞥了她一眼。
阳光洒金一般落在室内,从最初的黑云压城,已经到拨云见日。
事说到此处,这桩契约之婚就这样你情我愿地落定了。
章纪堂给了沈如是一封信,让她照着信上的事来做。婚期定在下月初六,届时章府八抬大轿来天风楼接亲。
至于五万两定金,几日后就会如数送到沈如是手上。
沈如是知道这位金主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不免欣喜。
她接过信,施礼而去。
裙带飘动之间,那淡淡的香气在章纪堂鼻尖盘旋了一阵。
还是七年前的熟悉感觉,香气就像浮萍,牵出记忆的水花片片... ...
章纪堂有一瞬的恍惚,但又很快压下了。
一场戏而已。
他也离开了雅间。
... ...
马车摇摇晃晃走在开封府的大街上,像极了七年前沈如是来开封的时候。
七年前记忆像是雨后的泉眼,汩汩地往外冒。
那时候,她是真的穷,连见人的衣裳都是借的,马车更不用说了。
而章纪堂,当时只有二十岁,还不是现今动辄气势压人的首辅大人。
他不知怎么来到了开封,请了一堆护院,携两大箱金银,说要寻一位红颜知己,除开花销,他走之后,所有金银都归此女。
这个红颜知己,必得是妓才行。
没人知道他是谁,从什么地方来,但两大箱金银闪眼,这事一下就传开了。
开封府的花楼姑娘纷纷浓妆艳抹前来投名,更有些良家女都厚着脸皮说自己是妓,遮面前来。
一时间,妓反而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身份。
这荒诞事别说在开封,很快传的整个江北都知道了。
沈如是彼时正在寻财路,听说的当天,便借了车,直奔开封而来。
那时,前去章纪堂院前投名的女子,队伍都排到了城门口。
她难免有些心里打鼓,但这笔钱她必得赚,于是苦苦排了一日的队,进了那府里。
男人隔着屏风坐着,她瞧不清他。
沈如是在那屏风前坐定。
进门时,外面的人让她在心里数上五个数,五个数输完,就自行离开。
若是在这位爷面前闹腾,直接扭送官府。
前面闹腾不愿离去的,当真被扭送官府了,后面便没人敢再出一声。
沈如是五个数输完,心道没戏了。
但她怀疑,屏风后面的人,到底看没看她?
她这等样貌,还能入不了他的眼?
他肯定没看。
她站起身来。
“没日没夜地选了这些天,公子不累吗?别选了,就我吧。”
这话说完,房中静得落针可闻。
门前的管事目瞪口呆,见过撒泼的,见过求怜的,还没见过这么直接的。
管事愣了一下,立时就要进来抓沈如是。
就在这时,屏风后面的目光落了过来,接着男人出了声。
“好,就你了。”
... ...
沈如是就这么留在了那院里。
他问她姓名,她说叫沈黛。
他道,“不像是那花楼姑娘的名字。”
“那便请公子赐名。”
他想了很久,拈花簪到了她发间。
“人比花娇媚,我见应如是。”
沈黛便成了沈如是。
他约莫也看出她不似花楼女,问她为何愿意没名没分与他行这一场露水情缘。
沈如是回答,“家道中落,父兄获罪流放,我被家中送出来免遭苦楚,却也不能不顾家人在千里之外受罪,因而前来。公子放心,我不在意名分。”
他没细问,却放了心。
他是那标准的世家公子的做派,失意时吟诗作对,兴致来了或抚琴一曲,除此之外更多的时候,坐在六角亭下发呆,不知想些什么。
他的话不多,沈如是也不问,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却仍像两个陌生人一般。
偶尔亲密,并不放纵。
三月之后,他走了,两大箱金银果如起初的承诺,留给了沈如是。
从他来到他走,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连沈如是也不知道,她只不经意间在一封书信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章纪堂走后,两人这桩荒诞的缘分,很快被人编写成了话本子。
沈如是在这话本子里看到了更多的金银,她一横心,直接留在了开封,同天风楼的毕三姑搭伙做生意,亲自出演那话本中的人。
真真假假,都在戏中。
不到三年,沈如是红遍大江南北,天风楼也渐渐有了如今气象... ...
记忆慢慢转回到了眼下,沈如是想到了已成首辅的章纪堂,同她签下的这一桩契约。
契约没什么,倒是他那句“好生演戏,莫要有旁的心思”可真是有意思。
她是个见钱眼开的,又不是见男人眼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