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纪堂回看了过来。
“秦王现在没有暴露出他的大错,不代表之后不会。或者,你觉得我一个当朝首辅,见到这等情况,会袖手旁观?”
沈如是定住了目光。
男人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他眼眸清亮如许,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再或者,秦王和突厥勾结伤了我的人,我会容他们继续猖狂下去?”
他的人... ...
沈如是蓦然想到了那天在秦王别院,他在漆黑的屋里,同她说得话。
所以之前在京城的那些日子,他都不是在作戏吗?
沈如是略有些不安,男人却从一旁抽出来一只枕头到了她面前。
“抱着你的小枕头,再睡一会吧,之后的事情由你夫君操心,你就安心养伤即可。”
他径直将小枕头塞进了她怀中,又轻抚了她的发顶。
“睡吧。”
沈如是在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话语中,想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又不知怎么说出口。
而她不由地就想到了以前,以前族里还没被突厥针对的时候。
那时候天很蓝云很高,高山上的雪亮晶晶的。
她睡在母亲怀里,抱着小皮枕,母亲轻抚她的头发。
父亲和兄长在外面练剑耍刀,时而传来一阵笑声。
她不必担心自身安危,也不必操心族中琐事,她只需要安安稳稳地睡觉吃饭骑马玩耍即可。
那样的日子,寒风不让人冷到彻骨,酷日也不会晒化人心。
可那样的日子,早已消失在了时间的巨浪中,她以为再也回不来了。
但此时此刻,她竟然生出回到过去的错觉。
男人的手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发轻轻抚着。
他怀中有些令人安心的味道,沈如是不知怎么没有再反抗,伏在他怀里陷入了睡眠。
... ...
章纪堂看着怀中终于乖顺睡下的女子,微微松了口气。
便是再不好惹的猫儿,顺着毛捋一捋,也总是能乖一些的。
他替她拉了拉被角,叫了葛效说话。
葛效隔着屏风,声音尽可能轻地把情况说了。
秦王怒不可遏是自然的,尤其在放箭格杀勿论之后,自己的百姓和士兵伤亡,却让涿月人逃得一干二净。
今夜秦地不眠,各处挨家挨户地搜人。
想来过不了多久,连他这里都会怀疑上。
章纪堂还没准备立刻跟他撕破脸,秦王在明他在暗,才更有意思。
他叫了葛效,“去往外散出消息,说我章纪堂的夫人也来了秦地,眼下正同我在一处。”
葛效应了。
他目光不由地看了一眼屏风里面。
影影绰绰之间,自家大人终于将夫人找了回来。
便是大人不吩咐,葛效也能猜到了。
夫人好不容易回来了,大人可不得找各种名头、使劲浑身解数将夫人留下来?
葛效暗笑,又听大人叫了他。
“你再安排我们的人装成在今日流箭中受伤的样子,我要跟秦王好好地说说话了。”
葛效想到秦王在秦地的恣意妄为,在自家大人的话中精神一震。
“是!”
*
秦王府。
前往抓不到人的恼火没有消减,又在想到了尚在秦都的首辅章纪堂后平添了焦虑。
“今日的事情,章纪堂一定是知道了,那章纪堂在朝堂素来不好相处,我也摸不准他的态度,这事要难办了!”
秦王世子上前,“父王要不想办法给他塞点钱?或者塞人?”
秦王瞥了他一眼。
“若他能是塞钱塞人就能解决的,似定国公等人就不必如此艰难了!不行,这事还得栽到突厥人头上,让章纪堂信了我的无奈之举才好。”
父子两个遂商议了起来如何骗过章首辅。
却不知道,章首辅早已心知肚明。
第32章 面具 大人喜欢的不过是我演出来的人罢……
不知是不是连日来的劳顿, 沈如是这一觉睡到了日晒三竿。
首辅大人不知去向,沈如是动了动身子,后背的痛意好似缓解了一些。
她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刚一起身, 就听见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若按平日, 她该起身去迎接,可她眼下是原本的身份, 又不是和首辅大人签订契约的沈如是。
迎接倒是不必了, 但想到昨日男人替她上药, 自己迷迷糊糊又睡在了人家怀里。
仿佛是... ...有点尴尬。
沈如是一时竟然也不知道用什么身份来面对这件事,迅速地思量了一下,决定继续睡着吧。
她刚重新趴好, 男人的脚步声就进了房中。
他脚步放轻了许多,以至于沈如是都快要辨不清他是不是走过来了。
她从眼缝里看到他到了床前, 然后不知是不是在看她,定了几息。
装睡的沈如是有点僵硬。
偏男人俯身过来,她还以为他发现了。
他却只是捻起薄被,轻轻掩在她身上。
然后他转身出了内室。
沈如是松了口气, 可他却并未离去,坐到了窗边的书案旁写了些东西。
然后叫了葛效进来。
“照这单子上面的地点安排, 让涿月人先离开秦都。秦都不稳,秦王定然还要生事,你让人对伤病的涿月族人多加照料。”
葛效立时应了。
沈如是在旁假睡着,这下睡不下去了。
葛效还没有走, 他低声问, “涿月族那边问及,如何回应?若是不说明白,他们恐怕不会接受您的好意。”
章纪堂嗯了一声, 嘀咕着,“他们倒是同她一样,总是分的如此清楚。”
这句话点了谁,沈如是岂能不知?
她又听章纪堂道,“你就说是夫人的授意,倒也不必多提。夫人的伤还要养几天,你带着夫人的东西过去,涿月人不会不知道,就算他们都不知道,丹竹还能不知道?”
葛效没了问题,领命下去办差事了。
救命的药材、妥善安置的地点、还有需要说明的理由,他无一不安排妥当。
沈如是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波澜。
章纪堂对自己如何,她不是不明白,可长久地用假身份示人,就好像是戴了面具一样。
没有人了解所有的她,别人了解的也都是她的其中一面。
所以就算旁人示好甚至示爱,她都没准备投入其中。
可眼下,章纪堂知道了她的一切。
面具在他面前碎裂开来,没有面具的沈如是,一时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身份什么态度对待他。
她踌躇,尤其章纪堂分明是和她签了契约要逢场作戏的,可他却越过了作戏的这一层。
沈如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像是被打破平衡一样,莫名烦躁。
她看着书案前的男人,男人背影宽阔,他将后背留给她,替她站到前面总揽一切。
她突然睡不下,更坐不住了。
她坐起了身来。
她这般动静,章纪堂抬头看了过来,男人在看到她的瞬间眼睛亮了一下。
他笑起来,柔声问她,“醒了?”
这般态度,更令沈如是无所适从了。
她说醒了,“方才您同葛效的吩咐,我都听见了,不知道章大人您... ...”
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不叫夫君吗?”
沈如是一口被堵在了当场。
她着实一气,“您同我并不是夫妻关系,此处想来没有什么演戏的必要,您这是何必呢?”
她说得公事公办,听着没什么错,却字字句句戳人。
章纪堂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哦,看来伤好了不少。”
这话就更令沈如是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让他不快而对她心生不满,反而他准备看着她还要如何折腾。
只一瞬,沈如是就没了折腾的兴致。
她神色怏怏地,起了身,拿起旁边的衣裳往回穿。
“今次多谢出手相助,我涿月族来日必当报答。”
言罢是要走的架势。
章纪堂这才起身走到了她身边。
他每靠近过来一步,沈如是心中的不安之感就加重了几分。
全无从前的游刃有余,卸下身份遮掩的沈如是,就像是个被卸去盔甲缴了武器的兵。
只能赤手空拳地去应对。
偏偏章首辅一点余地都被给她留,他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走到了她脸前来,突然俯身将她横起抱在了怀里。
天旋地转之后,没有武器的沈如是已经被她放回到了床上。
“你这算是恃宠而骄吗?”
沈如是瞪了眼。
“章大人... ...”
“叫夫君。”
沈如是气得眼前一黑。
他怎么总能抓到这种无关紧要的称呼问题打断?!
沈如是也不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她看住了男人,把心一横。
“章大人还不明白吗?或许大人看上了沈如是,但我是涿月族的王姬阿云那,大人喜欢的不过是我演出来的人罢了。”
这话厉害的紧。
沈如是说完,不由地想章纪堂偷偷看了过去,果见章纪堂目露思索。
他在思索什么?是不是之前没想到这个问题?也是被身份和演戏所迷惑?
那么等他想明白了现实状况,是不是就不会在她身上用心了?
沈如是默默吸了口气,等着他的“醒悟”。
但他突然问了个问题。
“你又怎么知道我喜欢的只是沈如是,不包括王姬阿云那呢?”
这可把沈如是说得一懵。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
沈如是绷了脸,“可是大人都不认识阿云那,又怎么可能中意?慕名而来的话,就谈不上了吧。”
她准备把他的路都堵死,有种逼他就范,也能让她斩开一切的感觉。
可章纪堂却定定地看了过来,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着。
“我不认识阿云那王姬,那我昨日救得是谁?你所说的沈如是,约莫不会这般涉险吧?”
沈如是都快要被他绕进去了。
他俯身又靠了过来,安静的房中,呼吸深深浅浅可闻。
药味混杂在呼吸之中,此刻竟然必香料更令人产生一种莫名的复杂情绪。
光亮映在章纪堂的眸中。
那眸中暗含着笑意,笑意让他的愉悦旋转升腾起来。
沈如是不由怀疑,他是不是知道她此刻的不安,故意看她笑话。
思绪未落,他突然抬手轻放在她肩头。
大掌与她的肩膀之间,只隔了薄薄一层衣衫,那掌心的温度烫得沈如是心头一颤。
明明从前与他那般亲密,她也从容自如,可如今被他一碰,便心跳得快了起来。
她立刻闪身避开了他。
“你做什么?”
她警惕地看着他。
男人笑了起来,“阿黛,你该换药了。你想什么呢?”
沈如是一阵头晕目眩。
她没有给自己争得什么,反而把主动权都交到了他手上。
她知道自己这一回合战败了。
但她拒绝让男人给她上药。
“你们芒朝的规矩,男女授受不亲。”
她说完这话去看男人的眼睛,男人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溢了出来。
“入乡随俗,涿月族应该没有这样的规矩吧,我服侍王姬换药也没什么。”
沈如是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这般“厚颜无耻”。
她使劲清了一下嗓子,“我可用不起一朝首辅服侍。”
她坚决不许他给她上药。
男人这回好像没办法了,叹了一气,“那好吧,还是让丹竹来吧。”
话音一落,她听到了丹竹在门外的声音,“姑娘!”
沈如是眼睛快要瞪了出来。
她瞪着章纪堂。
丹竹都来了,他还要给她上药?
她这般瞪人,男人丝毫不生气,低声在她耳边。
“还是睡着的时候乖一些。”
说完,大步出了门去。
丹竹进来的时候,看见自家姑娘坐在床上,身形有些僵硬。
她连忙跑了上来。
“姑娘是不是伤的很重?!”
沈如是在她的呼唤中回过了神来。
“没有,擦伤而已。”
丹竹连忙替她看了伤口,看完也松了口气,“幸亏姑娘没中箭,不然我可要心疼死了.... ...唉?姑娘伤在后背,昨日谁给姑娘上的药,瞧着倒是细致的紧。”
这个问题又被沈如是问愣了。
自然是章纪堂了。
沈如是下意识不想说给丹竹听,却不由地看向章纪堂离开的方向。
方才她说了这么多绵里藏针的话,他怎么就不以为忤呢?
沈如是重重叹了口气。
... ...
丹竹把这两日族里的情况都跟沈如是说了。
正如章纪堂安排的那样,涿月一族如今渐渐转入了安全的地方,几个轻伤的都得到了救治,重伤的更是不知从那请了医术高超的大夫来看。
丹竹同沈如是道,“姑娘就放心吧,如今族里安稳的很,都是章大人的功劳。”
丹竹说着,看向自家姑娘。
若说从前,姑娘和首辅大人是假夫妻的关系,首辅对姑娘好也是应有之意,那么现在,首辅大人作为芒朝的重臣,竟然还能对他们这外族人照顾至此,看得又是谁的面子呢?
丹竹想说什么,可看着姑娘怔怔的神色,便没有再多话了。
晚间,章纪堂回了房中,远远地就瞧见沈如是托着腮坐在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