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纪堂扫了一眼丹竹手中的枕头。
是种从西域传来的皮枕。
章纪堂仔细打量了几眼,看大小模样,他没记错的话,七年前,沈如是好似就带了一个类似的枕头。
他那时心绪不佳,万事没放在心上,如今看来,难道是同一个?
丹竹下去了,关门的风撩动大红喜烛,光影跳动。
昏暗的室内,窗下小榻上的人不再辗转反侧,半抱半枕着那小皮枕,不多时睡着了。
章纪堂摇着头收回了目光。
还真是认床,像个幼稚小儿一样。
... ...
翌日章纪堂一如平日早朝一般,早早地醒了过来。
天还没亮,大红喜烛平平稳稳地燃到了底处。
他利落起身,从床边拿起衣裳穿了起来。
他这边有了动静,沈如是便被吵醒了。
她眨着眼睛坐起来,发了几息的呆。
天还没亮,这人就起床?
而那人是谁,她“夫君”!
沈如是这才回过神来。
顾不上小榻睡得腰酸,她赶忙上前,拿起最后的一件——腰封,连忙替章纪堂系了上去。
那手纤细柔软,触及章纪堂腰身的时候,章纪堂怔了一下。
可她笨拙的很,摸索了一番,才找到了穿线的地方。
是个没伺候过人的了。
章纪堂不免摇头。
但沈如是见他摇头,心下跟着提了提。
她没伺候过旁人,便是七年前伺候他,也只勉强学了一点。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
拿了钱做事,岂有不把金主伺候好的道理?
况章纪堂给的钱确实不少,而她处处须得花钱,从今日起一定要打起精神,面面俱到地演好这个“首辅的小娇妻”。
正如她同毕三姑传授的秘籍:
演戏要真,第一紧要的就是自己相信。只要自己都信了,全情投入,旁人自然也信了,比真的还真。
以后要做到连首辅都快要相信的程度才行。
伺候首辅穿衣的工夫,外面章府的下人,早饭都上了。
沈如是还没天不亮吃过早饭,叫了丫鬟匆忙洗漱了一番,陪着章纪堂吃早饭。
章府早膳简单,两碗面,两笼包子,再有白粥两碗,另配上什锦小菜若干,清淡不铺张,完全按照章纪堂的份额再来了一份。
章纪堂扫了一眼桌上。
“我平日吃得简单,灶上不知夫人口味。自今日起,夫人有什么喜好的,直接吩咐灶上便是。”
沈如是也不客气,道了声好。
这早饭瞧着简单,吃起来却不安宁,沈如是总感觉有人窥探一般。
事实也确实如此,她眼角瞥见门边有好几个脑袋探来探去,章纪堂身边的小厮叫了人去赶,也不知赶没赶尽。
她没问什么,照常吃饭,还给那位首辅大人夹了两筷子小菜。
“夫君多吃些。”
男人见她主动,也夹了一筷子给她。
“夫人也多吃些,我瞧夫人今晨没睡醒,倒不如用过早饭再睡一阵子。”
章家老家不在京城,拜祠堂免了,还没有长辈,规矩也省了。
沈如是也想补个回笼觉,但怎么好意思呢?
就在这时,不知从那漏出两声偷笑来。
这暧昧一笑,沈如是登时明白了意思。
她睡得恍惚的时候,隐约听见章纪堂半夜装模作样要了水。
昨夜要了水,今早她可不得睡回笼觉?
她脸色立刻娇羞了起来,不知从那憋出两团红云,小心扯了扯章纪堂的衣角。
“夫君,妾身不困,不用了... ...”
章纪堂本没多想什么,确实是见沈如是主动,自己也做出一番姿态。
谁料沈如是竟顺势做起了戏来。
他看向衣角处,有一只细细软软的手紧捏着他的衣角,一揪一揪的。
饶是章纪堂官场纵横的人,也跟着心下微微一顿。
他一时忘了如何搭戏才更自然,又不能失了首辅身份,想了半天,夹了一筷子菜给沈如是。
“夫人多吃点。”
沈如是却应变灵敏,脸颊不知怎么更红了,看向章纪堂的眼神无限娇羞。
“多谢夫君。”
章纪堂不敢过多看她,含混应了两声,等沈如是一吃完,寻了借口回了房中。
直到沈如是后面吩咐人收了饭桌,端着茶施施然进来。
他才缓过劲来。
他再看沈如是,脸色还有红晕残留,虽知她戏演的足,却也不免多看了她两眼。
这一看,被沈如是抓到看了回来。
那红唇微勾,茶已送到了章纪堂手边,清亮的眼眸里映着他。
“夫君请用茶。”
章纪堂清咳一声,端茶喝了一口,恢复了平日模样。
他道:“今日你瞧见了吧。这府里全没章法,我于内宅上无甚精力,便由你来吧。有什么问题,问葛诚、周嬷嬷他们便是。”
看来这是沈如是第一桩差事了。
她领了命。“您放心。”
她态度认真,精神满满,想到她戏演的十足,章纪堂暗暗点头。
又喝了两口茶,出了门去。
*
前脚章纪堂出门,后脚便有人也借着各样的由头离了去。
其中一人是个胖妇人,身材虽笨,脚下却灵,出了章府三转两转,从一个辉煌气派的宅院后门进了去。
她一进去,就被领到了正院。
等有半刻钟的工夫,就见到了人。
来人四十五六,身着金线绣牡丹花的绯红褙子,头簪金花簪三四根,打扮极尽富贵。
她未落座,便问胖妇人。
“柳三家的,那□□是何做派?”
柳三家的今早可是特特派了自己小女儿去前院打探的。
她道,“夫人且不知道呢,那位,满身都是媚态,可把首辅哄得团团转,那首辅今早还让她、让她... ...”
“让她怎么?”夫人身子前倾。
柳三家的压了声,“让她睡回笼觉!昨夜,还不知道折腾如何呢?”
那夫人目露嫌弃,呸了一声,却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沈如是,果真这么好看?”
柳三家的说是,“奴婢那丫头都看直了眼了。”
那夫人啧啧,“看来真把章纪堂哄住了。”
她说完这话,打发走了柳三家的,自己换了一身更显华贵的衣裳,进了宫去。
许是换衣裳耽误了些时候,她到宫门口的时候,见着前面有辆马车,被引着进了宫。
她皱眉,递了牌子。
不久,有太监前来引导。
“忠兴侯夫人,娘娘有请。”
这位忠兴侯夫人王氏,进了宫一路向西而行,到了永安宫。
这是圣母皇太后秦氏的宫殿。
秦氏原是先帝淑妃,小皇帝三岁上下就记到了她名下,待到皇帝七岁登基,她竟以无子之身,成了皇太后。
而今宣熙十年,西太后秦氏才刚刚二十九岁。
她娘家因她水涨船高,从寻常人家直封忠兴侯。
说起来,秦家原来是给宫里进贡芋头的皇商,先皇南巡的时候一眼瞧中了秦氏,这才带回了宫里。
忠兴侯夫人王氏,正是秦氏母亲。
王氏进了宫,便把听来的章府的事告诉了秦太后。
“... ...说是宠得不得了,我本还想那到底是个妓,怎么也不能真的入了章纪堂的眼,还让你两个堂妹等着,不是没机会的。眼下看来,那沈如是哄男人手段厉害,你两个堂妹什么时候能等到?黄花菜都要凉了!”
秦太后怔了一下,神思一晃。
王氏还在嘀咕,“... ...你弟弟你也不是不知道,痴恋她几年了?哪年不去看她登台唱戏。今年若不是你爹让他回福建老家祭祖,沈如是嫁人,他还不得搅翻了天... ...幸而他不在,最好一时半会别回京了... ...”
王氏嘀咕了一阵,见秦太后不知想什么,拍她的手。
“娘娘?娘娘?想什么呢?那章纪堂的事,可怎么办?他那首辅新政要加税,咱们家的生意可就惨了。这眼看着就要同咱们对着来了,娘娘还得拉拢了他才好!”
秦太后怎么不知道,所以他爹娘想把两个堂妹择其一嫁给章纪堂的时候,她没阻拦。
秦太后回了神,说不出是焦虑还是轻松。
“事已至此,也不是咱们说得算的了。首辅娶了沈如是,东边不是也没捞着吗?定国公不怕补税,却怕章首辅将他们这些贵勋打散了给皇上亲政让路,那定国公夫人一早就递牌子进宫了。”
定国公夫人徐氏,正是母后皇太后,即先帝皇后、东太后的娘家母亲。
皇上钦点章纪堂做首辅之后,赐如今章府的院子,又让宗人府送了十二个人去。
定国公夫人徐氏眼睛尖心思活,立刻也让女儿窦太后送了八个人。
秦太后娘家没这个眼力见,却知道紧紧跟上,也送了八个。
所以,王氏这边得了消息,定国公夫人处定然也得了,且人家比她先行一步进了宫。
秦太后目光向东面看去。
“他们也一样,没能在婚事上得逞,且看那位徐氏夫人如何吧,她那手段可多着呢。”
*
东边,永安宫。
窦氏本只是继后,她的嫡子三皇子早夭,后来又被淑妃秦氏平白无辜占了半边天,要不是娘家得力,该不成了。
窦太后坐上首,不及四十岁的年纪,却穿着一身降紫色,倒不及下手坐着的她母亲定国公夫人徐氏穿的鲜亮。
徐氏着苔色修亭台楼阁的褙子,神情不苟言笑地同窦太后说了一遍章府的事。
窦太后从头到尾听着,听完竟忍不住叹了一句,“这一桩桩的事,竟真像话本子里写的。”
话没说完,她母亲徐氏便皱了眉头。
窦太后约莫也感到自己这话有失体统,清咳了一声。
“章首辅这般,皇上没什么说法,朝臣们约莫也奈何不他吧?”
徐氏点头,“娘娘说得是,堂已拜了,一时无解。若是想要拉拢,倒可以从那沈如是身上下手。”
窦太后看过去,“母亲要先拉拢那沈如是么?”
沈如是出身花楼,而她母亲徐氏自来最讨厌烟花女子。
果然徐氏面露几分难看,眉间川字印了出来。
“这事倒也不急,先看看那沈如是的手段再说。她刚成亲,那府里又乱得不像样,且看她如何处置府中人手,便可见此人手段了。到时候再说拉拢又或者打探,也不迟。”
窦太后说是。
看来在来之前,母亲在家已经同父兄商议好对策了。
“这事既然不急,母亲还有旁的事吗?”
徐氏道,“自是有了,国公爷的意思,想让娘娘二弟调去西山大营。他在外任职许多年,前阵子抓匪贼立了功,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他去了西山大营,离娘娘近,也算是领了京兵,往后升迁有路。”
话是这么说,但西山大营是先帝死前特特托了老臣,替皇上抓在手里的地方。
而定国公府却被先皇的安排,排斥在外,她父兄最担心定国公府同皇上的关系不尴不尬,往后会没落下去,倒想去西山大营抓些权柄,可惜不成。
二弟如今抓了几个毛贼,就能进去?
窦太后不太看好,但没回绝。
“探探皇上的口风吧。”
皇上如今可不好糊弄了。
徐氏看了她一眼,“娘娘还当尽力,这机会来之不易。只有娘娘的父兄得力,娘娘才在宫中更加显贵。”
窦太后微微低了头,“母亲说得是。”
徐氏这才和缓了几分脸色,“娘娘忙娘娘的事情吧,章纪堂的事,国公府会再想办法弄清楚他到底如何态度,又是什么动作。后宫朝堂,本是一体。”
*
御书房,章纪堂莫名一阵耳热。
皇上赵赋抬头正好瞧见他耳边,“先生,是谁念叨你了?瞧这耳朵红的?”
赵赋啧啧两声,歪着脑袋看个不停。
章纪堂无奈地轻咳一声,“陛下,还有三道折子没看完。”
赵赋不愿,“三道折子,什么时候不能看?况且朕不看,先生不也能替朕看吗?”
他径直推到了章纪堂面前。
章纪堂二十二岁中了进士后,选中了庶吉士入了翰林院。
但彼时十二岁的赵赋听够了那些老翰林们讲书,见章纪堂年纪轻,特特点了他。
偏偏,他讲的正合赵赋所愿。
宣熙五年至八年,章纪堂足足做了三年天子侍讲。
便如今早已不再讲学,赵赋也叫他一声“先生”。
但赵赋的三道折子,还是被章纪堂推了回去。
“皇上年轻,还是多亲力亲为的好,便是臣下,也不能随意代阅。”
赵赋翻了个白眼,“先生真是越发古板了,没从前有趣。”
他抱怨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先生今日就不该进宫来。朕不是给你放了半月的假?你新婚第一日便进宫,那位、那位... ...能高兴吗?”
话音没落,章纪堂就抬眼看了过来。
“陛下到底要说什么?”
“咳咳!”赵赋眼睛更亮了,亮成了星星眼,“朕就是问,花魁沈如是,真这么美若天仙吗?”
他这么一问,章纪堂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了昨晚的情形。
大红盖头挑开的那一瞬,浓密而娇翘的羽睫下,那一双水眸波光粼粼地映照着人... ...
思绪一掠,就被章纪堂摁住了。
他声音一如平日沉定。
“沈如是美与不美,与臣并没有什么关系。臣与她并不是真夫妻,皇上难道不知晓?她只要能助臣抵挡些乱七八糟的事,必要时替臣搅动一番京城,便也够了。换句话说,她是臣手中一颗棋,只要在关键的地方用得上,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