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有涯——墨书白
时间:2021-03-10 10:08:34

  陈慧抬头看她,叶思北有些担心大家觉得她讲大道理,但她最后还是开口:“让她们明白,无论她是谁,她做过什么,有怎样的过去,她都可以大声指认,谁是罪人。。”
  “性不可耻,受害者更无错,让受害者沉默,惩罚不了坏人,也保护不了好人。”
  叶思北说,转头看向镜头:“我们保护好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犯罪的人受到惩罚,不是吗?”
  这世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因为女性只露出眼睛降低的犯罪。
  可每次在案件发生后,却都有人询问受害者穿什么衣服。
  这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意识到,装更多的监控,对女性更宽容的文化氛围,都有可能会有效降低犯罪的发生。
  可每次案件发生后,却很少有人询问,那个位置为什么没有安装监控、谁让受害人喝酒、我们可以为受害人做点什么。
  叶思北的访谈结束后,陈慧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送她离开电视台。
  出门时,陈慧握住她的手:“叶小姐,虽然案件审判还没下来,我不好多说,但我还是很感谢你能站出来。我相信你会鼓舞更多的受害人,也相信,未来的叶思北,会有更好的选择。”
  听到陈慧的话,叶思北低头笑了笑:“如果未来的叶思北能有更好的选择,那也是因为,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如陈记者这样的人。”
  做完直播后,没有多久,叶思北就听到了她案子重审的消息。
  这一次警方拿到了很多关键证据,林枫和张勇都开心很多。
  有一天,叶念文来找叶思北,他高兴和她一起吃饭,一面夹菜一面告诉她:“姐,你知道吗,赵淑慧撑不住,把范建成给供了。”
  叶思北愣了愣:“她供了什么?”
  “其实她当初拿到不止那段音频和那张照片,她拿到的是一个U盘,那个U盘里……”叶念文迟疑了片刻,才开口:“不止一个受害人。”
  不止一个受害人,可那么多受害人里,却只有她报了警。
  叶思北一时反应不过来,叶念文继续说着:“就连那个陶洁,原来一开始,也不是自愿的,不知道怎么搞成长期关系了。”
  “你怎么知道的?”叶思北缓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叶念文机敏一笑,“我去劝的。”
  “我就觉得范建成不可能是初次作案,我就约她出来,告诉她,反正这个案子最后是会有结果的,她如果主动交出证据,那是立功,可以减轻处罚。要是她一直帮范建成藏着,那就两口子一起进去了。然后我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你拍那个,陶洁和范建成私会的视频给她,又分析以后范雯雯的悲惨境遇,让她能争取就争取,最后她就崩溃了。”
  “你挺厉害的。”
  叶思北笑起来,叶念文扬了扬下巴:“那可不是吗?我可是个律师。”
  叶思北想了想,有些犹豫:“不过,就算有证据,那些女孩子……”叶思北迟疑着,“会站出来吗?”
  “我不知道,”叶念文摇头,“不过,你站出来了,这就是开始。”
  叶思北听到这话,不由得笑起来。
  吃完饭后,送着叶念文出门,等晚上,她坐在电脑面前,突然听见“叮咚”一声,显示有人给她发了邮件。
  她打开邮件,发现是一封长长的感谢信。
  “叶思北你好,
  写这封信,是想向你道谢。
  我知道你不认识我,但没有关系,我知道你。
  我也曾经是富强置业一名员工,也是范建成曾经的猎物。那时候我只有二十一岁,还未从中专毕业,范建成还只是经理,我在假期来到富强置业,当一位实习生。
  他人很好,对我十分关爱,实话说,那时候的自己,对这位上司,在深处的确有那么了仰慕。但我知道他已婚,所以我一直藏着自己的感情,决定在开学之后离开,彻底断了这份感情。
  然而就在我离职之前,他说要和我吃顿饭,作为送别,我深知自己不该和一个已婚上司吃饭,但当时鬼迷心窍,我以为他不知道我的感情,我就想最后和他吃最后一顿饭。
  我们一起吃烧烤,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哭着和我说自己的生活不顺,我看他酩酊大醉,想送他回家,但他的手机却没有电,他和我说,他自己去酒店睡一晚就行了。
  于是我送他去了酒店,我为他办了房卡,送他进屋,我以为,我可以出门离开。
  可是没有。
  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温柔有礼的前辈,但那天晚上,他掐着我的脖子,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往墙上撞,我觉得我会死去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错得彻彻底底。”
  “第二天,我狼狈逃离,我想过报警,但我不敢。我甚至不敢告诉我的父母,因为我无法和任何人解释,我为什么会在那夜和他吃饭,为什么会送一个醉酒的男人去开房。我知道我犯了错,或许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活该。
  我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我是自愿的,我也喜欢他,可我在每一晚的梦境里,重复着当年的境遇,我都清楚知道,那一刻,我不愿意。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自责,在惩罚自己,每当我想起当年,我都觉得自己如此恶心。
  我如今年近三十,生活一塌糊涂,我母亲一直追问我为什么始终不结婚,我也无法回答。
  我以为这一生就是这样浑浑噩噩,直到现在遇见你。
  我很后悔,如果当年我及时报警,或许就不会有你的悲剧,在这里,我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而我也很感激你,谢谢你,告诉我,我做任何事,都不是我受害的理由。
  今天早上,警局给我电话,询问我当年的事情,我在电话里哭得狼狈,我甚至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明天我会去警局做笔录,我希望,等我看见他被送进监狱那一刻,我可以放过自己。
  我可以把这九年抹去,从二十一岁开始,重新生活。”
  叶思北看着这封信,她擦过眼泪,回了那个女人。
  “我们都可以。”
  越来越多的证据出现,越来越多的被害人涌出。
  一切似乎是重头开始,又并不一样。
  那些时日,叶思北一面配合着警察办案,一面打听着秦南的情况,同时着手开始准备搬家和找工作。
  按照叶念文的分析,秦南大概率要判刑,这对于她政审有很大的影响,她也就放弃了考公务员的打算,重新向省会投简历,干自己会计的老本行。
  叶领试探着问过她,如果秦南真的坐好多年牢,要怎么办。
  他坐牢出来之后,很可能会失业,找不到工作,有可能要靠她养。
  叶思北吃着饭,听抬眼看叶领:“那您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叶领一时语塞,叶思北吃着饭,转头看向叶念文:“叶大律师,你要加油啊,以后姐姐得靠你接济了。”
  叶念文一听叶思北的话就头大,他点头:“行,我这就给你要饭去。”
  一家人笑起来,叶思北吃完最后一口饭,看向叶领:“爸,你放心,到时候我就带秦南去要饭,饿不死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从深秋转到冬天。
  南城冬天很少有雪,但却是一种北方难以理解的湿冷。可叶思北还是坚持六点起床。
  秦南不在,她反而过上了秦南期望她过的日子。
  秦南希望她能多运动,她就每天早上起来跑步,有时候会拿秦南的拳击手套,自己对着空中练拳。
  她从网上学会了自己绑手套,学会了很多要领。
  除了运动,她还养了一个习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时间里,她最后一次见到秦南前收到了他的信,她也开始喜欢和她写信,每天晚上,夜深人静,她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就开始给秦南写信。
  她告诉秦南她每天发生的事,比如说她给省会好几家公司发了简历,她开始备考CPA。
  写CPA的时候她顿了顿,又觉得秦南或许看不懂,就改成了注册会计师。
  比如说她学会了做新的菜,比如说她看见了冬天第一场雪,堆了个小腿高的雪人。
  除了写信,她有时候也在梦里见到秦南。
  梦里的秦南,有时候是孩子,站在父亲面前被人压在地上,奋力大哭;有时候是少年,在她对面那个班上,隔着玻璃看她,而这一次,她在梦里回头。
  做梦做得多了,偶尔会半夜醒过来,她躺在床上,看着月光照在地毯上,她就会想起之前秦南躺在地上,背对着她,说的那一句:“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不过有一个人,我一直希望她过得好。”
  她想起那个背影,从夜里坐起身,点了支烟,站在阳台。
  她其实该早点察觉的。
  她想。
  在秦南每次和她谈论过往,说起那个年少的姑娘,说起自己看着父亲被打断肋骨不敢报复的无力,抱着她在浴室说出“我爱你”,在学校天台上拥抱着她告诉她,他就喜欢不把人生托付给任何人时,她就该察觉到,秦南从来不是无坚不摧。
  他也在某个地方,等着她领着他走出来。
  不过还好,她站在阳台,看着天空落下雪粒。
  一切都还来得及。
  2018年过得很快,叶思北找到工作时,已经是一月底。
  老板是个精英女性,她从网上知道叶思北的事情,看到叶思北简历后,就立刻联系了她,并答应她,等年后再来上班。
  与此同时,叶思北也终于等到了开庭的消息。
  叶念文拿法院传票过来,叶思北看见之后,发现传票有两张。
  “姐,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叶念文甩了甩手里的传票,叶思北抬眼:“好消息?”
  “要开庭了。”
  “坏消息?”
  “姐夫和你一起开庭,你可能接不了他了。”
  没想秦南是一起开庭,叶思北愣了愣,叶念文解释:“可能是年末法院清仓过年?”
  叶思北被叶念文逗笑,她想起来:“楚楚呢?”
  叶念文面上黯淡了些:“应该是和赵淑慧在同一天并案处理。”
  叶思北想了想,她拍了拍叶念文的肩膀:“一起等人就好了。”
  “姐,”叶念文听叶思北的话,迟疑着,“你……真的不介意楚楚了吗?”
  “她过去为我出头这么多次,我没有说过谢谢,”叶思北想了想,“她也付出了应该有的代价,我不怨她。”
  叶念文应了声,没有多说。
  2019年2月2日早上,再审开庭。
  那天早上,叶思北起床之后,她按照惯例去拿自己的运动衣,然而在打开衣柜,看见她衣柜里堆放了许久的裙子时,她脑海中闪过一审那天,秦南答应她,要给她买的裙子。
  她看着衣柜里的衣裙,许久后,她取出了一套浅色系的裙装,她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化了妆,拿出带着珍珠点缀的项圈,为自己扎起低马尾。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女人平静坚定的目光,她告诉自己。
  无论输还是赢,从今天开始,她要每一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想怎么生活,都是她的选择。
  还和上一次一样,林枫和叶家人一起来接她,他们一家人坐着林枫的车来到法院,到法院门口,叶思北老远就看到了很多记者。
  除了记者,这一次还多了很多其他人,他们大多是一些年轻人,不知道从哪里来,手里扯着横幅,写着“叶思北加油”。
  或许是因为叶思北接受过访谈,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她大大方方从人群走过,记者反而平静有秩很多。
  叶思北目光从那些年轻人脸上扫过,看见姑娘们冲她大喊:“叶思北,输赢不要紧!别怕!”
  她笑起来,她点头致谢,和叶念文等人一起走进法院。
  法院早有很多人提前来等着,叶思北跟着叶念文到法庭门口时,看见了很多陌生的女人,她们都朝她看过来,虽然没有介绍,但那一刻,叶思北却知道了她们是谁。
  她们都是曾经沉默的、在这个世界上仿若消失了一般的受害者。
  范建成没有提前到场,范家人似乎预料到结局,也没有过来。
  孟鑫还和上一次一样站在门口,他看见叶思北,想了片刻,他走到叶思北面前。
  “叶小姐。”
  “孟律师。”
  两人静默,孟鑫想了想,才开口:“叶小姐,每一个人都有得到辩护的权力,而真相不会因为我的辩护埋没,希望你能理解。”
  “我明白。”
  叶思北笑起来:“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成为被告,孟律师一样会我辩护。”
  孟鑫愣了愣,片刻后,他认真颔首:“谢谢。”
  一行人说着话时,另一边传来了另一阵喧闹声,叶思北扭过头,看见是秦南带着手铐,走进法庭。
  他们两隔着长廊远远相望,叶思北从那个人眼里,看见温柔,看见思念,看见鼓励。
  其实,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秦南,他仿佛终于放下层层戒备,露出最柔软、最真实的那个自己。
  她缓慢笑起来,他也笑起来。
  然后叶思北就听见工作人员招呼他们,她和秦南各自回头,走向自己该去的地方。
  和一审一样,作为证人,她单独在一个房间里,这一次她没有忐忑,她等了很久,终于才听到工作人员叫她。
  小门缓缓拉开,她从小门中走到法庭,站到她曾经在这里被问得狼狈逃窜的证人席上。
  和上一次一样的问题,但这一次因为证据太过充足,孟鑫并没有太多发挥余地,他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后,终于再问出上一次问她那个问题:“叶小姐,您一直主张您并非自愿,之前也和范先生没有任何私下联系,那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出于什么理由,让您在经历如此重大的创伤后,先选择了沉默,之后又突然要提出控告呢?”
  孟鑫看着她:“为什么一开始,你不报警呢?””
  叶思北没说话,她缓缓回头,旁听席上空无一人,她却觉得好像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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