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若言坐在秋千上,以脚跟着地幅度不大地微微荡起,机械般的一下又一下。而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则靠在秋千绳上,双眼无神地半阖着。
自那日宴席之事后,已过了整整两日,她便纠结了两日。
上次他提出要送自己回府,被她想尽了说法给拒绝了。毕竟这街上深更半夜,荒无人烟的,她又同他是孤男寡女,她可不想同他传出什么,供人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来,一道圣旨就已经够她受的了。
可这两日在府中思了又思,她始终觉得,自己还是应当找个机会,同他将二人之间的婚事说说清楚。
顺便……为那日解围之恩道个谢。
她仍是不愿意嫁他的,撇去出身家世、才学样貌这些不说,即便他出身高贵满腹才华,但他到底与自己素不相识。
他的脾性如何、习惯如何、品行如何,这些她样样不知。又焉能知晓,他今后会不会疼惜爱护自己的呢?
但凡女子,谁人不想嫁得一个如意郎君,珍她爱她,一生将她放在心尖儿上?
况且,温若言自认为,她配得上这般怜惜疼爱。
于是在思忖了整整两日后,她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起身冲那院门口扬声高喊:“小玉——”
“欸!”一道清亮的女声自院外响起,随即一位同她年岁相仿的粗衣丫头,踏着小碎步匆匆跑来,“小姐有何吩咐?”
温若言冲她勾了勾手,示意她将耳朵凑过来,拢起小手同她低声耳语道:“你去一趟大将军府,以我的名义去找赫连卿,就说…就说我想同他当面道谢,请他务必腾出时间与我一见。”
“啊?”小玉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道:“小姐,这…这不太好吧。新人成亲之前,总得要避一避的,若是…若是让老爷夫人知晓了,那…”
“不让旁人看见不就行了?”她不耐地冲小玉翻了个白眼,随即解下系在自己腰间的钱袋子,一股脑全塞进了小玉的手里,“待他给你答复之后,你去定下护城河最贵的那间画舫,明白吗?”
闻言,小玉当即恍然大悟。在陆地上赴约难免会被人发现,可换作了水上便不一样了。除非水上漂,不然很难有人撞破他们之间的谈话。
既然有了万全的赴约场地,小玉很快便揣着银子,一路穿行三条街道,找到了那座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府。并在门口侍卫通报后,被领着一路穿梭前院和大堂,最终在赫连卿的书房内见到了他。
这是小玉头一次见到,自家小姐的未来夫君长什么模样。
那人端坐于书案面前,垂眸看着手中的折子,一双剑眉微微蹙起。眉骨略高,越显他的眼眸立体深邃,浓黑的羽睫将那点漆瞳仁半遮半掩,鼻梁挺直如峰,嘴唇薄而色淡。
若不是知晓赫连一家世代皆为汉人,她都要不禁怀疑,眼前这人是否有胡人血统了。
“将军,人带进来了。”一旁副将的声音将她的思绪陡然拉回。
赫连卿抬眸望向小玉,仅仅只这一眼,便足以让她在心底狠狠打了个寒颤。
那双眸子太过锐利,尽管只是轻轻扫过一眼,却犹让人忽觉,自己好似被青狼盯上的猎物一般,在劫难逃。
“你是郡主派来的?”他的声音仍是那般低沉粗粝,听着无甚情绪。
小玉立即曲身福礼,低垂着眼眸不敢同他对视,“回将军,奴婢是永乐郡主的贴身侍婢小玉。郡主让奴婢带话,说想同您当面道谢那日解围之恩,请您务必腾出时间,在护城河悦澜舫上与她一见。”
说罢,她鼓足勇气抬眸瞄了一眼,却不想惊奇的发现,对面那人的眼神在听完她的转述之后,莫名柔和了几许。且那原本崩得紧直的唇线,也逐渐展露出显微的弧度来。
虽然,算不上是一个笑的表情,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赫连卿那双黑沉的眸子里,映入了丝丝柔软的笑意。
少焉,只听他淡淡回道:“嗯,我知道了。那便……明日巳时吧。”
“是,那奴婢便回去复命了。”她再次曲身福礼,仍由那位副将领着,离开了大将军府。
去护城河打点好悦澜舫后,小玉又去了一趟街市,周全地替自家小姐买好素白帷帽,而后才回到沁棠院内,将约定好的时辰告知了温若言。
翌日,她同往常一般辰时起,洗漱后到大堂陪父亲母亲一起用早膳。
自从那日接到圣旨后,长公主和长平侯二人便时刻注意着她的情绪。他们深知自己女儿的极不情愿,因此每每同她待在一起时,总不免要语气轻和地劝上两句,生怕她钻了牛角尖,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来。
而对于这门婚事,他们夫妻二人却是各持己见,无法苟同。
长平侯到底是曾在沙场血战过的人,虽已是中年,但骨子里头仍有一股血性余在。大黎从建国之初,便是赫连家同开国太/祖一起打下来的江山,这两百年来赫连氏世代忠君报国,身先士卒。在长平侯眼中,没有赫连家便没有如今的太平盛世。
因此这门婚事他始终觉得,是言儿高攀了赫连家。
但长公主却不这么认为,她认同赫连氏对大黎的功劳,可这并不影响她心中的君臣之分。
她的言儿是当今陛下的亲外甥女、是养尊处优的永乐郡主、是她唯一的女儿,无论如何,言儿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儿郎,而不是一个胸无点墨的武将。
虽然他们二人对未来女婿的看法并不一致,但圣旨已然下达,纵使长公主再不情愿,也只能同长平侯一起劝说温若言。
这不,席间又开始了语重心长的说教,一个早膳的时间恍若一整年那么漫长。
而就在温若言左耳进右耳出时,三条街以外的大将军府内,赫连卿已经一脚踏出了门槛。
“将军,您怎么不走了?”副将何穆看着他停在门槛上的那只脚,疑惑不解。
赫连卿不答,抬起右手横在何穆鼻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张了张嘴,一本正经地道:“今早晨练流了一身汗,你闻闻,洗干净了吗?”
“……”
短暂的无言后,何穆无奈凑近,仔细嗅了一嗅,“都是皂香,没汗味的,将军放心。”
“嗯。”他收手转身,将另一只脚踏出门槛,却又再次停在原地。
何穆终是微微叹气,又问:“将军,这回又是怎么了?”
“今日天气不似昨日那般闷热。”赫连卿仰首微眯着眸子,望向那颗被层层厚云遮掩住的艳阳。
“是啊,昨日日头甚是毒辣,今日难得降下来一点儿。”何穆顿了顿,又道:“将军还是趁着这日头不大,先去画舫里等着吧。”
那人对他之言不予理会,令他在原地等着,自己则转身又走回府内。不多时,赫连卿便回来了,手臂上还搭着一件玄色的披风。
“将军,这是三伏天呀…”何穆都要怀疑自家将军是不是脑子坏了,如此燥热的天气,竟还拿了一件披风出来。
赫连卿将手中的披风交给他,径直走出府邸翻身上马,“水上微凉,女子体弱,有备无患…”
他侧眸木然睨了何穆一眼,神情冷淡却又暗含轻慢,缓缓道:“你不懂。”
“……”
马匹一声嘶鸣扬长而去,何穆在心底将他狠狠鄙视了一遍,这才也骑马跟了上去。
二人到达悦澜舫时,骄阳仍旧淹没在云群里,如赫连卿所料,仅是河岸边便已有几缕微风,想必那河中央的气温应是更低。
时辰刚及巳时,赫连卿接过何穆手中的披风,令他在岸边等待,打算自己先行进入画舫。
左脚方踏上船板,便听身后传来车轱辘的声音,接着一声长吁响起。他回首望去,一辆挂着长公主府令牌的马车,立刻映入了他的眼帘。
赫连卿不自觉吞咽了一下,笔挺着身姿端立于岸边,一双幽沉的眸子紧紧盯着那马车的门帘。
先从那马车里下来的是昨日见过的丫头,她牵起裙摆走下马车,而后向那门帘后的另一人伸出右手,细声唤了句“小姐”。
门帘被缓缓掀开,温若言戴着素白帷帽,一身茶白色的素雪绢裙纯洁无暇,迈着细碎步子款款走出。
纵然瞧不见那帷帽后的真容,可当那抹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他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里的躁动。
事实证明,天公偶尔也是会作美的。
她方行至他眼前,忽有微风猝不及防地拂过宽檐下的薄绢,一双流转着细碎光亮的眸子猝然与他对视,惊慌失措显而易见。
薄绢在她低下眸时复又落回,将一切微妙的情绪掩于素白之下。微风和煦,云卷云舒,有人正春风得意马蹄疾。
“郡主。”赫连卿拱手鞠礼,面上情绪一如既往淡然自若。
待温若言颔首回礼,他先行一步跨上船板,而后回身朝她伸出右手。她怔了瞬息,却迟迟不愿伸出手来。
可那人似乎毫无眼力见,她不伸手,他便也不收回。
两人在岸边僵持了片刻,温若言低眸瞧了一眼船与岸之间的河水,浑浊又阴深。她又扯了扯及腰的薄绢末端,实在是挡人视线。
犹豫须臾,她终是将手覆上了他的掌心。
第3章 婚约谈判
画舫渐渐驶离河岸,小玉同何穆一起被留在了岸边。
舫内置有早已点燃的沉香,高雅沉静的香味弥漫在画舫内,温若言方一走进,便顿觉心神安乐,平和宁静,倒真是个适合谈判的好地方。
她取下头顶帷帽放置一旁,与赫连卿在方桌前面对面入座。正欲伸手去拿面前的茶盏,却忽地被他给拿了去,而后十分自然地拎起茶壶,斟了满满一杯凉茶又递还给她。
“……”
竟还有几分礼数,温若言心道。
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她旋即秀眉微蹙,情不自禁抱怨了一句:“这茶真难喝,拿了我那么多钱也不知道买点好茶招待我。”
说着,红润檀口蓦地扁起,一双圆溜溜的杏眼里净是嫌弃和鄙夷,十足的娇生惯养大小姐架子。
赫连卿见她这般嫌弃的模样,便也端起茶盏尝了一口,可他那味蕾似乎同温若言不一样,这凉茶他尝着,倒也没有她说的那般难喝。
不过,他素来不是一个懂茶之人,自然是尝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于是他干脆将两人之间的话题,先一步转进了正题,同她对视道:“昨日听郡主的侍婢说,郡主约我出来是为了道谢?”
没想到他会如此单刀直入,温若言着实愣了一愣,紧接着心底顿起几许尴尬,低垂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仔细琢磨着用词,想着如何能让自己不丢面子,又能使对方真切的感受到她的诚意,以方便后面要谈论的话题愉快进行。
可她那张嘴最是擅长吵架,除此之外,道歉道谢的话她一律说不出口。更何况,她要道谢的对象还是……
罢了罢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自己的终身幸福,这道谢的话今日必须得说。
温若言深吸一口气,抬眸对上他直勾勾的视线,不躲不避,“那日…”
“不必了。”
“……”
“哈?”
斟酌了好一番的话才说了两个字便被打断,实在让她一头雾水,一时拿不准面前这人的想法。
正疑惑着,又听他语气淡然地道:“不该郡主同我道谢,应是我同郡主赔罪才是。那日我的副将反应过度,误将郡主认作刺客,这才使得郡主陷入尴尬的境地,作为他的将领,理应代他同郡主赔罪。”
说罢,赫连卿立刻起身,在她明显还未反应过来的表情中,拱手躬身深深鞠礼。
“另外…”他复又坐下,神色一本正经,“若是郡主觉得不解气,大可以罚他,我定不阻拦。”
“……”确定是亲属下吗?
温若言抿了抿唇,忍下嘴角那一抹笑意。没想到事情转折得如此突然,且结果也甚合她心意,不免让她心情大好,连带着看赫连卿也顺眼了几分。
她轻咳一声,微微扬了下颌,“无妨无妨,本郡主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既然我无大碍,便不同他计较了。”
“嗯。”他顿了瞬息,又补充了一句:“郡主大度。”
最后二字似是夸到了她的心坎里,唇角的笑意也懒得再作遮掩,翘起了显而易见的弧度。那双纯净的眸子也越发明亮,似有波光粼粼在瞳仁里浅浅荡漾。
赫连卿一时入了迷,怔怔看着那张灿若暖阳的笑脸,直至她敛了笑意再次轻咳一声,这才堪堪回过神来,将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搬上面庞。
“既然这件事情过去了,那我便同你谈谈别的事情,如何?”
“郡主请说。”
她轻咬下唇,低眸将视线移向左侧,声量莫名减弱了几分,“你…你应当知晓,我们之间…是,是有婚约的吧?”
对面那人默了须臾,沉声回道:“嗯,知晓。”
“那…你可有何想法?”
话音刚落,赫连卿再次陷入了沉默,然而这一次却不同于方才。温若言等了半晌,仍旧没有等到对面半点回应,可自己又出于羞赧,不好意思抬眸望去,便只能忐忑着心情继续等待。
良久,那人终是给了回应,却只有短短四个字——“没有想法。”
这下她再也顾不得腼腆忸怩,当即抬眸望去,直视着他的眼睛扬声诘问道:“没有想法?这是何意思?你不会…当真要同我成亲吧?!”
面对她一连串的问题,他并未给予回答。然而那平淡无波,自始至终从未躲闪过的眼神,却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对,他要同她成亲。
温若言顿时气得难以自抑,心中一股怒火直窜上脑门,烧得她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骂他还是该劝他。
她真的无法理解,十分非常极其无法理解。
自己对赫连卿来说,不过仅是一位在赐婚之前素不相识之人。就算偶有听到对方的姓名,那也只是从旁人嘴里听过的,无关紧要的三个字而已。
难道真的有人愿意,同自己从未相处过的人,甚至毫不了解的人,睡在一张床上共度余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