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衍之上前去,将拴马的缰绳递给宋栖迟,“这马驯养多日,性子已温和了许多,殿下且放心上马就是。”
宋栖迟这才将目光从裴溪故身上移开,微微点了下头,踩着马镫往马背上跨去。
傅衍之见她有些使不上力,便不着痕迹地扶了她一把,动作轻柔却有力,稳稳地将她送到了马背之上。
“多谢。”
宋栖迟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而后便转过头,专心致志地握紧了手里的缰绳。
傅衍之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因她方才侧眸的一瞥而生出许多惊艳来。
他在宫里做事多年,借着御前指挥使的身份,比寻常人多了不少见到宋栖迟的机会。
宋栖迟是大夏顶尖的美人,称其绝色丽姝,一顾倾国,丝毫不为过。
她今年已满十八,宋鸣有意为她择婿,只是朝中权贵之子,挑来挑去,总是觉得无人可以与她相配。
宫里人私下难免议论此事,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流言,竟说这长公主驸马之位,皇上是属意于他的。
他年纪尚轻便身居高位,容貌气度皆是不俗,又得宋鸣看重,论起来,倒也算是驸马之位上佳人选。
这话传到傅衍之耳中,他面上虽不屑一顾,但心里总归还是多了那么几分念想的,所以才答应了宋宥来教她学习骑马之术。
若能借此机会得她欢心,也不枉他这般费心力。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忽听耳畔传来宋栖迟的一声惊呼,接着便是马儿嘶鸣的声音尖厉地响起。
傅衍之连忙抬头,却见那匹方才还温顺至极的白马不知怎的竟然发了狂,撒开蹄子就如一阵风般蹿了出去,险些将马背上的宋栖迟掀翻在地。
宫女太监们皆是满脸惊恐地缩在一旁,看着那匹在院内发了疯般乱蹿的马,谁也不敢上前去。
只因那马本就是极珍贵的名种,气力极大,寻常人根本制服不得,若贸然上前,反而会伤了自己性命。
宋栖迟惊慌失措地抓着缰绳,花容吓得血色全无,鬓发颠得凌乱不堪,马蹄溅起的尘灰扑了她满身。
傅衍之紧紧盯着那马,脑中飞快地想着如何能迅速将它制服,只是还不等他想出办法,那马又发了疯般地转了方向,一头往院内的梧桐树上撞去。
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电光石火之间,一直站在旁边的裴溪故忽然大步越过慌乱的人堆,瞄准了那马疾驰而去的方向,用力掷出了袖中的短匕。
一道冷光撕裂空气,准确无误地插中了马颈,鲜血喷涌而出,它哀鸣一声,软软倒地。
“殿下!”
见那匹马已然死了,宫女太监们这才一窝蜂地涌了上去,慌忙将跌落在地的宋栖迟扶起。
“殿下没伤着吧?”
傅衍之忙迎上前去,满脸关切。
“无事。”宋栖迟由温采搀扶着,无力地摇了摇头,“只是一点小擦伤,不要紧的。”
傅衍之低下头,痛心疾首地请罪道:“都是臣一时大意,才让这马发了疯,还请殿下恕罪。”
宋栖迟摆了摆手,道:“是这马突然发了狂,与傅大人无关。”
“好在殿下无事,不然臣万死难辞其咎。”
傅衍之抬起头,微微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裴溪故,又提高了几分声音道:“只是这奴才行事未免也太过鲁莽了,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掷了匕首出去,今日若非侥幸,定然会伤到殿下。”
裴溪故闻言,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轻声道:“奴有把握,决不会伤到殿下。”
“你哪来的把握?”傅衍之冷冷睨他一眼,语气颇为不善,“殿下千金玉体,岂容有失?你这般鲁莽,是不把殿下的性命放在眼里吗?”
说着,他便朝宋栖迟禀道:“殿下,这奴才这般不把殿下的性命放在眼里,依臣之见,必得好好责罚才行。”
宋栖迟蹙眉道:“他也是为了救我才行此举,再说,我不也没伤着吗?”
“殿下今日虽没伤着,可若不让这奴才长长记性,难保殿下下次不会伤着。”
傅衍之言辞恳切,躬身恭敬道:“依臣之见,该赐他杖刑。”
“他本也没犯什么错,何须用杖刑这样的刑罚?”宋栖迟抬眼看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傅大人是小题大做了。”
“臣是为了殿下着想啊!”
傅衍之见她不听,脸色也严肃了几分,道:“今日若不严惩这奴才,他日后定会做出更为鲁莽的事,难保不会伤及殿下性命。这样的人放在殿下身边,陛下也放心不下啊!”
“可是……”
宋栖迟还没来得及接话,便又被傅衍之打断了:“惩罚奴才事小,殿下性命才最要紧。若是陛下知道这奴才今日差点伤了您,只怕是要龙颜大怒了。”
“他是为了救我,又不是要伤我!”
宋栖迟不悦地看着他,只觉得素日温和的傅衍之今日不知怎的竟胡搅蛮缠了起来,一时头疼的厉害。
“虽未伤到殿下,但他今日这般鲁莽,确该受罚。”
傅衍之丝毫不为所动,坚持道:“殿下若是不处置他,那臣只能将此事告知陛下,让陛下定夺了。”
宋栖迟见他频频提起父皇,脸色不由得冷了下来,皱眉道:“我如今好好地站在这里,傅大人去告诉父皇做什么?这不是平白让父皇担心么!”
傅衍之道:“臣知殿下素来心软,狠不下心来管教下人,如此,便只能交由陛下处置了。”
宋栖迟冷声道:“傅大人一向性子温和,怎么今日倒这般不依不饶,还口口声声拿父皇来压我?”
“臣只是为殿下着想。”
傅衍之微低着头,神色无比恭敬,余光却偷偷瞥向抿唇站着的裴溪故,唇角微微勾出一抹冷笑来。
他执意要罚这寝奴,自然不只是为了宋栖迟着想,而是存了自己的私心在里头。
上次他进清宁殿时,亲眼瞧见这寝奴衣衫半.露地伏在宋栖迟膝上,而向来不喜男子近身的宋栖迟,竟然还伸手轻轻地将他的头搂进怀中。
他当时心里便嫉妒的发疯,可碍着自己的身份,又不能明面上发作。
恰巧今日让他寻到了这机会,定要好好责罚他一番,让他谨记自己不过是个下贱的奴才,根本不配与宋栖迟靠的那样近。
傅衍之略顿了片刻,便抬头看着宋栖迟,肃然道:“杖责、鞭笞、跪瓷、寒囚这四刑,殿下选一个吧。若殿下实在不忍,那臣,就只能去禀报陛下了。”
宋栖迟扶着温采的手微微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傅大人!”
她知道傅衍之从来是言出必行,他说要去告诉父皇,可绝不只是说说而已。且今日这事若被他添油加醋地告到父皇那儿,等着裴溪故的,就不只是一顿刑罚这么简单了。
依父皇的性子,只怕会借着这由头要了他的命……
宋栖迟咬着唇,盯着傅衍之看了半晌,终于慢慢开了口。
“那便用寒囚吧。”
第20章 惩罚 “殿下真好。”
她不想让傅衍之将此事告诉父皇,所以不得不允了他的话。
而这四刑之中,前三样样样皆能见血,若行刑之人下手下的重了,这被责之人更是会落得个残废之身。
宋栖迟实在不忍心将这样残忍的刑罚加在裴溪故身上,所以只好选了寒囚。
顾名思义,这寒囚之刑,便是剥去受罚之人身上的外衫,再把他关进铁笼之中,放在院子里冻上一整晚。
眼下已是初夏,晚上虽仍有凉意,但还是勉强可以撑得过去的。
傅衍之见她选了寒囚,便知道她还是心疼这寝奴的,心里那股嫉妒不免又翻涌起来。
他强压下心底涌动的情绪,终于还是恭敬地应了一声:“既如此,臣这就命人去准备行刑的物件。”
不急,日子还长,他有的是法子折磨这奴才。
*
转眼便至夜晚,冷透了的月光洒在后院里头的石板路上,晃动出寂寞的树影。
梧桐树下,搁着一只精心打造的铁笼,月辉镀在上头,将铁栏杆勾勒出极生冷的线条。
裴溪故只穿了件薄薄的里衣跪坐在里头,嘴唇冻的干涩而发白,身子不住地打颤。
虽说是初夏的天,但入夜的风仍是凉的透骨,那股子冷意仿佛能将人的骨髓割开,直渗进里头去。
他咬着唇,目光越过石阶,看向清宁殿的后窗。
里头烛火已熄,他知道,这个时辰,宋栖迟已经睡下了。
他不由得想起今日宋栖迟与傅衍之说话时的情景,莫名地心烦起来。
她该不会真的信了那傅衍之的话,觉得自己是莽撞行事,丝毫不把她的性命放在心上吧?
裴溪故凝眉沉思着,觉得她一定是信了,不然也不会听了傅衍之的话责罚自己。
可是,他的确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敢出手的啊……
他幼时被关在冷宫之中,无事时便坐在前院的石阶底下发呆,而面前百步之处,就是那道囚禁着他的朱色大门。
那道门囚住了他所有年少的岁月,将世间万般美好都挡在了外头,只留给他满宫的寒凉。
他就坐在冰冷的石阶下望着那道高大的朱门,将袖中的短匕一次次狠狠地掷向门缝,仿佛这样就能劈开这座冷漠的囚笼。
他心底隐忍着的所有不甘与怨怼,全都融进了那把生了锈的匕首里。
就这么掷着掷着,掷了十几年,苏启把他从冷宫里带出去的时候,他已经练就了极佳的眼力,别说是今日近在咫尺的一匹马,便是百步之外的活物,他也能一击必中。
裴溪故抿着唇,凤眸仍旧望着那扇漆黑的木窗,双臂慢慢抱紧。
而此刻清宁殿内,一片漆黑之中,宋栖迟仍旧睁着眼,辗转难眠。
一想到裴溪故正跪在外头,她心里便一阵阵心疼,如何能睡得着?
外头这样冷,他的身子又纤弱,定是吃不消的……
宋栖迟心里烦躁得紧,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干脆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摸着黑从枕边抓了件外衫披在身上,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已是深夜时分,虽有月色,却也淡薄,宋栖迟便随手拿了盏灯笼,小心翼翼地下了石阶,走到铁笼前头。
烛火的光亮映着少女清丽的面容,裴溪故原本黯淡的眸子仿佛一下子被点亮,重又有了神采。他慌忙直起身,低头道:“奴拜见殿下。”
他的身子因寒冷而僵硬,心里却十分兴奋,似有一股热流在无声奔涌。
殿下竟然来看他了……看来殿下心里,还是有他的。
宋栖迟把手里的灯笼放在一旁的石地上,在铁笼前轻轻蹲下身子,担忧地看着少年冷的发青的脸。
“冻坏了吧?”
裴溪故抿唇摇头,缩着身子轻声道:“奴受的住。”
他薄唇苍白,脸颊却因落着淡淡一层月色而显得如凝脂般细滑,整个人像极了一只惹人怜爱的漂亮小鹿,小心翼翼地缩在笼子里头。
宋栖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将一根食指顺着铁栏的缝隙伸了进去,探了探他脸颊的温度。
冷的跟冰一样。
她秀眉微皱,凝视着裴溪故的脸看了许久,终于慢慢地收回手来,轻轻说道:“我也不忍让你受这般刑罚,可我若不依了傅大人的意思,他定会将此事告知父皇。父皇管束宫人一向手段狠厉,尤其你还是楚梁送来的人……只怕父皇,会借着这由头要了你的命。”
裴溪故蓦地一怔,眸中先是有片刻的惊讶,接着便被一涌而上的欣喜填满。
原来殿下竟是为了他的性命着想……
他连忙抬起头,急切道:“殿下,奴今日掷出匕首,并非是不顾及殿下性命的莽撞之举。奴确实有十足的把握,决不会失手,所以才……”
他还要再解释几句,宋栖迟却已经轻轻笑了起来,明亮的杏眸中盛着如水的月辉,盈盈动人。
“我自然信你。”
今日到底是裴溪故救了她,莽撞与否,她也不愿去追究。
再说,那满院子的宫女太监,见了那发疯的马竟无一人敢动,比起他们,她倒更欣赏裴溪故这份当下立断的果敢。
宋栖迟看着少年错愕的凤眸,微笑着勾了勾他的下巴,道:“怎么?我说信你,你倒好像不大相信似的。”
裴溪故慌忙摇头:“怎会?奴自然相信殿下所言。”
说话间,他的身子不经意地朝宋栖迟挪近了些,仿佛闻到少女身上熟悉的气息,便不再觉得冷了。
宋栖迟这才看见,少年的嘴唇干裂的厉害,许是许久未喝水的缘故,再加上在外头冻了这么久,更是苍白的没了一点血色。
“我去给你倒些水来。”
她连忙起身,提起一旁的灯笼,快步朝寝殿走去。
夜色已深,宋栖迟也不想惊动旁人,便自己从殿内的桌案上拿了壶白日里剩下的凉茶,又从旁边随意取了只茶碗,就匆匆回到了院子里头。
她蹲下身,小心地斟了半碗冷茶,待要递进去时才发现,那铁栏杆的缝隙极窄,根本容不得这茶碗穿过。
大夏皇室喜好大气奢华,这茶碗的口更是往宽了做,口越宽,花纹越华丽,越能显天家富贵之气。
眼看着这盛了水的茶碗就在手里,裴溪故却喝不到,宋栖迟不由得有些着急。
少年干裂的唇如刺一般扎着她的眼,她实在不忍心让他渴着,只好将茶碗里的冷茶倒了些在掌心,再合上手掌,从栏杆的缝隙中挤进了里头。
宋栖迟的手掌娇小,纵然握成了拳,也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伸进去。她慢慢将手指张开,露出盛在掌心的一点水来,递到少年唇边。
“这茶碗递不进去,你先这样凑合着喝一点儿吧,别渴着了。”
裴溪故愣了愣,他低头望着少女掌心盛着的水,清冷月色与灯笼的幽光交错而映,映出如水的寒凉夜色。
夜色覆着少女娇软的手掌,幽幽桂花甜香缭绕,渗进凉透的水中,平白添了一分暖意。
裴溪故慢慢地挪了挪膝盖,朝着宋栖迟的掌心低下头去。